一九七零年，香港，美荷楼。
这间百多平方呎的老屋已久无人居住，装修简陋的屋子逼仄狭小，客厅卧室和餐厅卫生间都已交融为一体，摆下什么，摆不下什么，都清晰可见。地面，木桌上及尼龙床都落灰，只有靠墙柜正中心隔间神位是干净的。大概这老屋的主人只关心先辈，要定期对这里擦拭，上香。至于是自己来亲力亲为，还是雇佣别人，便不得而知。
亚热带的夏季的光线向来是不偏爱也不光顾这一区的。即使是午后，太阳正当空高悬着，房间里还是昏暗无比。
有人来访，屋门开合的角度带来一隅阳光。
屋内，一个戴眼镜的高大男人占据了屋内神位侧方角落的区域。男人的表情也一并藏在光线之外，叫人辨不明，没有光，可仍能看见他五官，实在是因为太突出，太精致。他周身散发着独特的贵气，与美荷楼附近环境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拥挤，杂乱，贫穷，而他绝不应该属于这里。
明宛湾跟在父亲身后，门被缓缓推开后，便安静地站在门口，父亲没有开口的，她便什么都不做。只是她自小就培养起眼观六路的本事，至于其他平常拿不在台面上的仙家本领，即使不太精通 ，危机时刻却也能唬人。她随着阳光进来，第一眼就看到隐在角落的男人，只望这一眼，就再移不开，痴一样盯着看。那边，隐在角落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这股视线。火光闪过，明宛湾又看见他嘴角含支烟，只眨眼功夫，烟开始燃了，悄悄地，打破了房间的安静。
此刻，她还不知道多年后她会迷恋上专属于他的，在他指尖缠绕着的烟草味道，她更不知道，她会爱上这个男人，会真的想要为他痴狂。
“久仰大名，龙卷风先生。”
明宛湾收回视线，看向站在自己前面的父亲。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那里传出，几天前，明柏森收下请帖，准时赴约，此刻背着手，叫了名字，再没有下文。是要对方说明来意的，不知道是不是逢场做戏，明柏森好奇，也明白人家常说的好奇心害死猫。不过他有底气，懂行的人都知道他不仅仅是个商人，不然为何深耕在古董生意，这也是道上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道理。
“多谢莅临寒舍。”
一直沉默着吸烟的男人缓缓抬起头，终于肯从暗处现身，明宛湾看见他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还未能捕捉那细微表情，转瞬而逝。龙卷风照旧穿着衬衫与花色暗纹外搭，衣袖半挽过手臂，西裤熨得妥帖，皮鞋也是亮的。他走到明亮处，走到由宛湾和父亲推开门而带来的阳光之处，火光不再是宛湾猜测他的唯一凭据，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和衣着打扮。他们之间还没有交流，只是眼神碰到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害羞，脸皮薄，快速低下头去。她是爱穿洋装的，只是今日出门匆忙，套装都被梁妈混着幼弟的衣服一并洗了，父亲开口了，又是一定要出门的，跟父亲出门办事，她又习惯穿长裙，小女孩，不管喜不喜欢都穿了大片粉色。此时眼神无处可躲，最后停留在自己裙摆的蓝色花纹上。龙卷风再吸过一口烟后便掐灭烟尾，剩下的烟把放入手心收着，背到身后，先与宛湾的父亲握手问好，再笑着对宛湾的方向欠欠身，尽管这样还是高傲的，宛湾之前没见过这样子的人，龙卷风却有，是上位者专属的高傲，同时含着对长辈的尊敬。七八岁起，她便随父亲见过许多道上需要请神看事的大佬。
他们都不似他。
她听说过他的名号的，大概全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都听过，他是跟那些人不一样的，也未有人称他们为——龙头。
只有龙卷风担得起那两个字。
“明爷。”龙卷风走近，先递出手。
外人鲜少知道明柏森姓名，不知道是谁先叫明爷，后来大家都叫明爷。明爷保养得当，四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要更年轻，身着定制又讲究的长褂，黑布鞋，头发剪短又抹了发胶。港岛富商大贾雄踞，懂行的才知道明柏森是屈指可数那一派会做法事，透天机的。在这方面，明爷若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政商界的人士动辄都要请他看事指点，□□上也不例外。明爷对面前这位男子的风云传奇有所耳闻，没想到的是，他与龙卷风第一次会面，是在一个所有人都不会猜到的地方。明柏森领情，与龙卷风握握手，转而侧身，介绍宛湾。
“小女宛湾。”明爷还未介绍出下文，宛湾便已经乖乖上前，站到明柏森身边，向龙卷风问好。尽管额前留着小孩子惯常留着的厚刘海，挡住一整半张脸，也能看出来她的清丽，她太白，配上粉色的衣服，好像洋娃娃，声音又那样勾人，教养是好的，大方的，身板薄而直。宛湾才十三岁，但只要站在那里，婷婷而立，所有人都被比了下去。
龙卷风对宛湾笑，笑里有很多情绪，没有带着任何掩饰的，宛湾不敢多看第二眼，又低下头。
“今日有劳明爷，美荷楼要拆迁，我叔婶葬身在此，我不放心，想送这牌位到九龙去。顺便，想问您拍下那尊青花瓷，为好友做乔迁之礼。”
“大佬你客气，”明爷笑了笑，随后示意宛湾将手上的箱子递给他“我见过许多人，得到名利就什么都抛下了，不论是亲人，还是好友，什么都抛下的人，最后也什么都得不到。”
“当初我敢挑战青龙会，赶走雷震东，皆是因我叔婶惨死而起。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也永远不会忘就我做事的起因。”龙卷风轻轻说着，一字一句却坚实有力。宛湾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嗅到了悲伤的气息。
“只是我做事，也有规矩。”明爷接过宛湾递来的箱子，没打开，又放在脚边，“今日你龙卷风龙哥是江湖里的大佬，我帮到你，青花瓷我可以给你，但是迁牌位的事情我向来不会亲自做。还是说，今天江湖上你说了算，你是大佬，我都听你？”
龙卷风没有说话，他所有的表情都来去无形，刚才无意中显露的悲伤已再捕捉不到了。宛湾看看父亲，又回头去看龙卷风，她了解父亲，父亲字里行间说的东西，那些都是真的。但她不了解龙卷风，她却能知道，龙卷风刚讲过的，也是真的。一个人可以用谎言手段去欺骗，但表情不能。
“昨日是他雷震东黑白通吃一家独大，今日你龙卷风建龙城帮风光天下，那明日呢？难道我为你坏了一次规矩，今后再有大佬找我，我还要坏规矩？你也知道，我是个商人，我要做生意的。”明柏森微微仰起头，试图透过龙卷风的镜片看透他的眼睛。
“daddy.....”宛湾依旧看不出龙卷风此时的情绪，却是能知道父亲此刻已经有些生气，她忙伸手拽了拽父亲的衣袖。
“小孩子莫管。”明爷拉开宛湾的手，宛湾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只好慢吞吞收回去。
“小孩子没有错，”龙卷风对宛湾笑了笑，算安慰，也算讨好，“明爷说的，我都懂。”
“难得大佬理解，”明爷后退一步，“那今日我不便打扰，”箱子放在两人中间，“牌位的事情就请另请高明......”
“我还没有说完。”
等明爷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屋外已经围了好多人，手里都提东西，还有个和宛湾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站在最前面，手里把玩一把银制蝴蝶刀，他年纪小，表情却是所有人里面最凶狠，似老虎食人。宛湾像是被吓到了，她听过别人描述过十几年前荃湾和其他几个区的□□大暴动，血流成河，不知道今天这里有没有这么多人，有一刻她真的害怕自己和父亲会死在这里。
“明爷有脾气，有风骨，讲义气，我龙卷风最敬佩这种人！”
明柏森皱紧眉头，盯着对面的男人。不能说龙卷风撕下了伪装，因为他从没有伪装，大概没有人看得懂他。新燃起的烟飘在两人之间，无形又有形，烟气好似化作无名的野兽形状，向明爷身前扑去。就差一点点，龙卷风伸手挥散了烟雾。
“明爷今日肯现身，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尊敬，相信其他人也很快会收到消息，”猜着是站累了，龙卷风转身拉来椅子，抽出手帕擦了擦，坐下，烟灰就落在脚边，“不管今天这事你做唔做，今晚这牌位都会摆回九龙，这青花瓷也会送到我兄弟的新宅里，其他人怎么想，明爷你也知人心难测。”
话里有话。
“你想要干什么。”
是了，明爷此时有些自嘲，接了请帖，赴了约，不知道龙卷风怎么知道他心底的打算，不过他知道，论手段，自己大概是无法跟龙卷风较量。尽管他声明自己对江湖中的事情始终保持中立，今日现身，也算入了局，站了边。龙卷风赶走雷家二子十多年，已经要过了势头正盛的时期，要坐稳江山椅，要一个人来给他当背书，做证明。
“明爷是聪明人，你可以现在走，”龙卷风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或者我们去饮茶谈谈心，晚饭后我亲自送你们回府。”
沉默在屋内蔓延。宛湾看着父亲，又看着龙卷风，她在不自觉地发抖，她长到十三岁，还没有这么真切害怕过，神鬼之事她惯常见的，黑都不怕，可是有刀就要抵在身后要娶她命，她真的怕，她第一次明白，原来人的真实感情也都是可以用来做戏。宛湾想要流泪，此时她知道自己还控制不了恐惧这种强烈的感情，尽管现在屋里没有流血，没有死人，可恐惧就像一层暗纹，铺天盖地，铺满屋内，也要席卷她全身。
此后她再也不愿回忆起那一天，旁人问她是否真的见过龙卷风，她都不愿提起。这是明宛湾第一次想要在外人面前哭泣。
“送我女回去，我陪你。”
“daddy！”
宛湾转身，死死抱住父亲的胳膊，可是她力气太小，身后有股强烈的力量将她拉开，脖子有凉意，她看到了刀，贴在脖子上，再挣扎一下都要流血。宛湾僵着，眼泪一串一串落下去，嘴唇都咬发白，龙卷风的脸被她泪水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轮廓。
“将宛湾送回家。”
龙卷风冲明爷身后抬抬下巴，一阵脚步声过后，屋门被猛地关上。
“既然今日你跟我图穷匕见，我也会帮你，只是你知道，迁坟，请牌位要准备很多东西，我需要几日，你......”
“明爷。”龙卷风打断他的话。
明爷后背发凉，也释然几分，此时他终于明白了，他今天什么都不用做，他是个演员，被喊来演一场戏，而宛湾也被算了进去，不知道外面有那几家报社的记者，哪些小报的狗仔，或者其他帮会的眼睛。明爷入行许久，做到头，怕同行相害，小心又小心，没想到他会栽在龙城帮的龙头手里。他第一次看清了，又看不清。
大概这是他等候多时的命运。
“今日你没有拒绝我的邀请，我只是想你出现在这里，多谢明爷帮我。我向来尊敬明爷，我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敬人者人恒敬之，害人者，人恒害之。”
“我要提醒你，你相信的是因果报应。”
“我知啊，”龙卷风笑了笑，站起来走到明爷身边，停顿了一秒，又继续向前，邀请明爷出门，侧头说着，“明爷，我相信因果，我也相信报应。”
明爷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到龙卷风身边，外面太阳晒的好亮，亮得都刺到眼睛。龙卷风拍了拍明爷的肩膀。
“开心一点咯，你也知道，命，不管算不算，都是天注定。”
这间百多平方呎的老屋已久无人居住，装修简陋的屋子逼仄狭小，客厅卧室和餐厅卫生间都已交融为一体，摆下什么，摆不下什么，都清晰可见。地面，木桌上及尼龙床都落灰，只有靠墙柜正中心隔间神位是干净的。大概这老屋的主人只关心先辈，要定期对这里擦拭，上香。至于是自己来亲力亲为，还是雇佣别人，便不得而知。
亚热带的夏季的光线向来是不偏爱也不光顾这一区的。即使是午后，太阳正当空高悬着，房间里还是昏暗无比。
有人来访，屋门开合的角度带来一隅阳光。
屋内，一个戴眼镜的高大男人占据了屋内神位侧方角落的区域。男人的表情也一并藏在光线之外，叫人辨不明，没有光，可仍能看见他五官，实在是因为太突出，太精致。他周身散发着独特的贵气，与美荷楼附近环境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拥挤，杂乱，贫穷，而他绝不应该属于这里。
明宛湾跟在父亲身后，门被缓缓推开后，便安静地站在门口，父亲没有开口的，她便什么都不做。只是她自小就培养起眼观六路的本事，至于其他平常拿不在台面上的仙家本领，即使不太精通 ，危机时刻却也能唬人。她随着阳光进来，第一眼就看到隐在角落的男人，只望这一眼，就再移不开，痴一样盯着看。那边，隐在角落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这股视线。火光闪过，明宛湾又看见他嘴角含支烟，只眨眼功夫，烟开始燃了，悄悄地，打破了房间的安静。
此刻，她还不知道多年后她会迷恋上专属于他的，在他指尖缠绕着的烟草味道，她更不知道，她会爱上这个男人，会真的想要为他痴狂。
“久仰大名，龙卷风先生。”
明宛湾收回视线，看向站在自己前面的父亲。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那里传出，几天前，明柏森收下请帖，准时赴约，此刻背着手，叫了名字，再没有下文。是要对方说明来意的，不知道是不是逢场做戏，明柏森好奇，也明白人家常说的好奇心害死猫。不过他有底气，懂行的人都知道他不仅仅是个商人，不然为何深耕在古董生意，这也是道上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道理。
“多谢莅临寒舍。”
一直沉默着吸烟的男人缓缓抬起头，终于肯从暗处现身，明宛湾看见他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还未能捕捉那细微表情，转瞬而逝。龙卷风照旧穿着衬衫与花色暗纹外搭，衣袖半挽过手臂，西裤熨得妥帖，皮鞋也是亮的。他走到明亮处，走到由宛湾和父亲推开门而带来的阳光之处，火光不再是宛湾猜测他的唯一凭据，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和衣着打扮。他们之间还没有交流，只是眼神碰到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害羞，脸皮薄，快速低下头去。她是爱穿洋装的，只是今日出门匆忙，套装都被梁妈混着幼弟的衣服一并洗了，父亲开口了，又是一定要出门的，跟父亲出门办事，她又习惯穿长裙，小女孩，不管喜不喜欢都穿了大片粉色。此时眼神无处可躲，最后停留在自己裙摆的蓝色花纹上。龙卷风再吸过一口烟后便掐灭烟尾，剩下的烟把放入手心收着，背到身后，先与宛湾的父亲握手问好，再笑着对宛湾的方向欠欠身，尽管这样还是高傲的，宛湾之前没见过这样子的人，龙卷风却有，是上位者专属的高傲，同时含着对长辈的尊敬。七八岁起，她便随父亲见过许多道上需要请神看事的大佬。
他们都不似他。
她听说过他的名号的，大概全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都听过，他是跟那些人不一样的，也未有人称他们为——龙头。
只有龙卷风担得起那两个字。
“明爷。”龙卷风走近，先递出手。
外人鲜少知道明柏森姓名，不知道是谁先叫明爷，后来大家都叫明爷。明爷保养得当，四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要更年轻，身着定制又讲究的长褂，黑布鞋，头发剪短又抹了发胶。港岛富商大贾雄踞，懂行的才知道明柏森是屈指可数那一派会做法事，透天机的。在这方面，明爷若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政商界的人士动辄都要请他看事指点，□□上也不例外。明爷对面前这位男子的风云传奇有所耳闻，没想到的是，他与龙卷风第一次会面，是在一个所有人都不会猜到的地方。明柏森领情，与龙卷风握握手，转而侧身，介绍宛湾。
“小女宛湾。”明爷还未介绍出下文，宛湾便已经乖乖上前，站到明柏森身边，向龙卷风问好。尽管额前留着小孩子惯常留着的厚刘海，挡住一整半张脸，也能看出来她的清丽，她太白，配上粉色的衣服，好像洋娃娃，声音又那样勾人，教养是好的，大方的，身板薄而直。宛湾才十三岁，但只要站在那里，婷婷而立，所有人都被比了下去。
龙卷风对宛湾笑，笑里有很多情绪，没有带着任何掩饰的，宛湾不敢多看第二眼，又低下头。
“今日有劳明爷，美荷楼要拆迁，我叔婶葬身在此，我不放心，想送这牌位到九龙去。顺便，想问您拍下那尊青花瓷，为好友做乔迁之礼。”
“大佬你客气，”明爷笑了笑，随后示意宛湾将手上的箱子递给他“我见过许多人，得到名利就什么都抛下了，不论是亲人，还是好友，什么都抛下的人，最后也什么都得不到。”
“当初我敢挑战青龙会，赶走雷震东，皆是因我叔婶惨死而起。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也永远不会忘就我做事的起因。”龙卷风轻轻说着，一字一句却坚实有力。宛湾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嗅到了悲伤的气息。
“只是我做事，也有规矩。”明爷接过宛湾递来的箱子，没打开，又放在脚边，“今日你龙卷风龙哥是江湖里的大佬，我帮到你，青花瓷我可以给你，但是迁牌位的事情我向来不会亲自做。还是说，今天江湖上你说了算，你是大佬，我都听你？”
龙卷风没有说话，他所有的表情都来去无形，刚才无意中显露的悲伤已再捕捉不到了。宛湾看看父亲，又回头去看龙卷风，她了解父亲，父亲字里行间说的东西，那些都是真的。但她不了解龙卷风，她却能知道，龙卷风刚讲过的，也是真的。一个人可以用谎言手段去欺骗，但表情不能。
“昨日是他雷震东黑白通吃一家独大，今日你龙卷风建龙城帮风光天下，那明日呢？难道我为你坏了一次规矩，今后再有大佬找我，我还要坏规矩？你也知道，我是个商人，我要做生意的。”明柏森微微仰起头，试图透过龙卷风的镜片看透他的眼睛。
“daddy.....”宛湾依旧看不出龙卷风此时的情绪，却是能知道父亲此刻已经有些生气，她忙伸手拽了拽父亲的衣袖。
“小孩子莫管。”明爷拉开宛湾的手，宛湾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只好慢吞吞收回去。
“小孩子没有错，”龙卷风对宛湾笑了笑，算安慰，也算讨好，“明爷说的，我都懂。”
“难得大佬理解，”明爷后退一步，“那今日我不便打扰，”箱子放在两人中间，“牌位的事情就请另请高明......”
“我还没有说完。”
等明爷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屋外已经围了好多人，手里都提东西，还有个和宛湾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站在最前面，手里把玩一把银制蝴蝶刀，他年纪小，表情却是所有人里面最凶狠，似老虎食人。宛湾像是被吓到了，她听过别人描述过十几年前荃湾和其他几个区的□□大暴动，血流成河，不知道今天这里有没有这么多人，有一刻她真的害怕自己和父亲会死在这里。
“明爷有脾气，有风骨，讲义气，我龙卷风最敬佩这种人！”
明柏森皱紧眉头，盯着对面的男人。不能说龙卷风撕下了伪装，因为他从没有伪装，大概没有人看得懂他。新燃起的烟飘在两人之间，无形又有形，烟气好似化作无名的野兽形状，向明爷身前扑去。就差一点点，龙卷风伸手挥散了烟雾。
“明爷今日肯现身，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尊敬，相信其他人也很快会收到消息，”猜着是站累了，龙卷风转身拉来椅子，抽出手帕擦了擦，坐下，烟灰就落在脚边，“不管今天这事你做唔做，今晚这牌位都会摆回九龙，这青花瓷也会送到我兄弟的新宅里，其他人怎么想，明爷你也知人心难测。”
话里有话。
“你想要干什么。”
是了，明爷此时有些自嘲，接了请帖，赴了约，不知道龙卷风怎么知道他心底的打算，不过他知道，论手段，自己大概是无法跟龙卷风较量。尽管他声明自己对江湖中的事情始终保持中立，今日现身，也算入了局，站了边。龙卷风赶走雷家二子十多年，已经要过了势头正盛的时期，要坐稳江山椅，要一个人来给他当背书，做证明。
“明爷是聪明人，你可以现在走，”龙卷风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或者我们去饮茶谈谈心，晚饭后我亲自送你们回府。”
沉默在屋内蔓延。宛湾看着父亲，又看着龙卷风，她在不自觉地发抖，她长到十三岁，还没有这么真切害怕过，神鬼之事她惯常见的，黑都不怕，可是有刀就要抵在身后要娶她命，她真的怕，她第一次明白，原来人的真实感情也都是可以用来做戏。宛湾想要流泪，此时她知道自己还控制不了恐惧这种强烈的感情，尽管现在屋里没有流血，没有死人，可恐惧就像一层暗纹，铺天盖地，铺满屋内，也要席卷她全身。
此后她再也不愿回忆起那一天，旁人问她是否真的见过龙卷风，她都不愿提起。这是明宛湾第一次想要在外人面前哭泣。
“送我女回去，我陪你。”
“daddy！”
宛湾转身，死死抱住父亲的胳膊，可是她力气太小，身后有股强烈的力量将她拉开，脖子有凉意，她看到了刀，贴在脖子上，再挣扎一下都要流血。宛湾僵着，眼泪一串一串落下去，嘴唇都咬发白，龙卷风的脸被她泪水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轮廓。
“将宛湾送回家。”
龙卷风冲明爷身后抬抬下巴，一阵脚步声过后，屋门被猛地关上。
“既然今日你跟我图穷匕见，我也会帮你，只是你知道，迁坟，请牌位要准备很多东西，我需要几日，你......”
“明爷。”龙卷风打断他的话。
明爷后背发凉，也释然几分，此时他终于明白了，他今天什么都不用做，他是个演员，被喊来演一场戏，而宛湾也被算了进去，不知道外面有那几家报社的记者，哪些小报的狗仔，或者其他帮会的眼睛。明爷入行许久，做到头，怕同行相害，小心又小心，没想到他会栽在龙城帮的龙头手里。他第一次看清了，又看不清。
大概这是他等候多时的命运。
“今日你没有拒绝我的邀请，我只是想你出现在这里，多谢明爷帮我。我向来尊敬明爷，我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敬人者人恒敬之，害人者，人恒害之。”
“我要提醒你，你相信的是因果报应。”
“我知啊，”龙卷风笑了笑，站起来走到明爷身边，停顿了一秒，又继续向前，邀请明爷出门，侧头说着，“明爷，我相信因果，我也相信报应。”
明爷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到龙卷风身边，外面太阳晒的好亮，亮得都刺到眼睛。龙卷风拍了拍明爷的肩膀。
“开心一点咯，你也知道，命，不管算不算，都是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