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醒醒……”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唤她。女孩摇了摇头,赶走了脑海中的声音,继续睡去。

    一觉醒来,日已高悬,阳光透过交错的树枝斑驳地覆在她脸颊上,她心底又快活起来。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低头瞧见了褴褛破旧的衣衫,忽然偏了头在想些什么。

    前些日子还不是这样寡淡,她曾有干净的衣裳和温暖的床铺,转眼间便如此萧索。

    自女孩略微有印象时起,她就居住在此处,人迹罕至的草地、遥远弯拢的雪山、稀稀疏疏的树林、清冽蜿蜒的溪水,怀抱着的就是她的居处。

    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未曾见过外人,相依为命的只有爷爷。爷爷姓林名竟,是一位守林人,白发烁烁,身架清瘦,总是笑得和蔼慈祥,唯一不足的就是他脊背佝偻,显出暮气来。

    他独自一人守着林子,数十年如一日,无妻无儿,也从未有人拜访,本以为就这样孤寂一生,没料着乍出的一声婴儿啼哭打乱了他暮年的安排。

    那个孩子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土地上,只一块麻布包裹着,却是干干净净的。那段时间,他哄着她,却总怀疑有一双在暗处盯着他的眼睛,骇得他夜不能寐,日日疲惫。后来她长大了些,开始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也从没人来寻她,他便打消了疑虑,安心生活。

    爷爷说,当时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不是凡尘中的孩子,但几年过去了,除了心智清明些,她也没什么突出的地方。

    “爷爷,不在凡尘中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她问问题时,总是使劲皱着眉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他说,她所见之处皆是凡尘。她又追问他是否见过不在凡尘的孩子,他哈哈大笑,说没人见过。

    她就想着,或许有一天,她不是人了,可能会遇见吧。但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呢?那些花花草草,不也是凡尘的吗?

    她在他身边时,他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大半她都听不懂,只知道她无父无母,也不是他的亲孙女,也知道他自从二十多年来到这里,便再也没有踏出这里半步。

    他总是用年来比算时间,一年是多久呢?

    “你看,今儿个下雪了,就代表是隆冬了,待你看过小草破土、知了鸣夏、落叶凋零后,再见着一场雪,一年就过去了。”一日,他抱她出屋,指着如絮般飘扬的大雪解释给她听。那时,她已经不太记得这个问题了。

    他解释了那番话后,就开始咳嗽。她歪着头看着他因咳嗽涨红的脸,忽然想起来,从叶子大片泛黄凋零时,他似乎就开始咳嗽了。她不知是什么缘故,只帮他捶着背,想让他顺畅些。他看着吃力的她,微微地笑了,渐渐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慌,因为她的眼角好像从来没有湿润过,也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花白的胡须摩挲在她的脸上也是顺顺的。她感觉他好像不想笑了,便也乖乖的,没有扯他的胡子。

    她总是对许多东西感兴趣,也喜欢问他。比如,为什么果子要长在树上,为什么小鱼儿只能生活在水里,他好像什么都知道,都讲解给她听,虽然她也听不懂,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博学。

    不过,有些东西他也解释不了,比如,为什么他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为什么无论她怎样跑向天地相接的那条线,它却一直离她那样远。他无法回答时就会朝着远处发一会儿呆,然后慈爱地望着她:“长大你就知道了。”

    自从那次看雪后,爷爷咳嗽得就越加频繁了,有时候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爷爷咳嗽时总是不让她待在他身边,她只需要给他递一张帕子。他说,不能让她沾了病气。至于什么是病气,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他便摆摆手让她离开。

    爷爷说,她来时是暮春时节,那时丝絮乱飞,花开得正艳,像是铆足了劲留下最后的绚烂一般。待熬过这个冬,明年春至,她来这里估摸着就有六年了。

    “吱呀”一声,她吃力地推开木门,雪下得纷纷扬扬。她蹑手蹑脚踏出门槛,一时间,只觉寒冷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她望了望飘落的雪与无际的白茫茫,觉得这个冬似乎有些长了。

    爷爷的咳嗽一直不见好,身子看起来更加单薄了。她不大会做事,只是在他的交代下煮些热水,烤些食物。亏得爷爷在秋天存储的木材足够,才断断续续地维持着小火炉的焰火。

    煮水时,她坐在小火炉前,持一把破旧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眼见着水从平静无澜到沸腾,泡泡一阵阵地鼓起来,水汽也袅袅升起,她便小心翼翼地舀起水,加上几片晒干的叶子,递一杯给爷爷。

    她是喜欢雪的,每年崭新的雪地中总会有她的脚印,小小的,浅浅的。爷爷好些的时候便叫她出去玩,幸而她有可爱的小鸟、猫猫还有狐狸作伴,它们从不怕她,她也不怕它们。

    记得第一次见从林子里跑出的小狐狸时,她与它大眼瞪小眼,对彼此充满了好奇,后来它就常常从林子跑出来跟她玩,玩得熟了,便把兄弟姊妹叫出来,可是她只有爷爷给她作后盾。

    隆冬过后,雪不再下了,天气渐渐转暖。眼看着万物即将复苏,爷爷终究还是没能熬到春暖时节。一个明媚清新的清晨,他听她讲了讲林子里的小趣事后,便微笑着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一丝火苗从屋中跃起,借着初来的春风将屋子烧了个干净,连同爷爷和他的记忆。

    “人活七十古来稀,果真是古来稀啊。”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而她,被抱养六年的孩子,除了姓名,对他一无所知。

    当时,女孩站在肆虐的大火前,静静地注视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表情,毕竟她什么也不懂。

    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她从思绪中抽离,却渐渐地记不太清了。

    忽然,一阵大风凭空而起,接着风沙蔓延,生灵逃窜,一时瞧不见天地的颜色,只教人迷了眼睛。

    女孩被风遮得睁不开眼,忙用手捂住了眼睛,单薄的身子在大风中摇摇欲坠。片刻之后,万籁俱寂,一时神清气爽。她小心地拨开两根手指,偷偷瞧去,点点春意映入眼中。

    “小姑娘。”

    她好奇地回头,只见一个女子站在她面前,那女子看起来三十来岁模样,端庄秀丽,细眉柳目,面若芙蓉,穿了一身杏红罗裙,丹色革带,仪态优雅。女孩从没见过外人,如今见着这样一位美貌的的女子,恍然似梦。

    女孩没有答话,只是怔怔望着她。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人呢?”面前的女子弯了腰,轻声问她。女子的声音婉转清冽,让她生出几分好感。

    “爷爷不在了,就剩我一个人了。”女孩低头,小声说道。

    女子犹豫了片刻,想安慰女孩两句,但不知如何开口:“我这有与你一般大的孩子做同伴,你可愿住在这里?”

    “有床睡,有吃食就行。”女孩将头抬起,一副诚恳的模样。

    “这些当然是有的,”女子笑意盈盈,望着面前天真的小姑娘,“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那便认我作师娘如何?”

    “师娘是什么?”女孩闻言,一双清澈单纯的眼睛注视着她。

    “师娘就是指导你,教你本领,为你解疑答惑并陪你长大的人。”

    “那师娘会像爷爷一样对我好吗?”

    “会的,不只是我,姐妹们也会对你很好,”女子抬手抚了抚女孩的鬓发,“你愿意吗?”

    “愿意。”女孩点点头。

    女子牵起了女孩的手,带她走进了卉林。

    女孩站定,面前是一座古朴大气的客栈,紫檀木牌匾上用行楷体刻着“卉林客栈”四个大字,大门两侧是一幅字联:路遇和明四时景,共赴人间好时节。

    客栈分为四部分,最前面是前院,东侧是一排驴马棚,右侧则是一层通铺。客堂是一栋东西向的三层楼,后堂只有两层,中间由空旷的庭院相连接。建筑皆以杉木、榉木为主要建材,漆上黄栌色,镂空雕花围栏与立柱相连,灯笼在每一层分挂两端,添了喜悦之色。

    女孩走进客栈,只见客栈大厅宽阔亮堂,整齐地摆放着些桌椅,靠近墙壁的是两人座,中部多是四人座,稀稀疏疏地坐了些客人,衣着、神态不尽相同,或是言笑晏晏,或是埋头用膳,或是发呆深思。两侧立着楠木楼梯,通往二楼,柜台坐落在东侧,一个青衫女子坐在柜前用手指拨弄着什么,堂中几个年轻姑娘穿梭其间,或快步走向后院,或端着饭菜送向桌子。

    女孩看着这些样貌完全不同的人,颇觉得有趣。

    “卉娘来了,”柜前的女子看见她们走进来,忙起了身,她目光一扫,定格在小女孩身上,“呀,这是哪家的孩子呀?”

    卉娘低头看了一眼女孩,微笑着说:“有缘便遇见了,以后就留她在这里吧。”

    “这是竹眉,也是你的师娘。”卉娘引着女孩走到竹眉面前。

    “师娘。”女孩弯弯眉眼,脆生生地唤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呀?”竹眉抚上女孩的头发,弯腰问道。

    “名字是什么?”女孩歪了歪头。

    “你爷爷平时怎么唤你呢?”卉娘问道。

    “爷爷一直喊我‘丫头’,那‘丫头’就是我的名字吗?”

    卉娘与竹眉相视一笑。

    “‘丫头’可不是你的名字,是你爷爷对你的爱称,”卉娘端详着女孩,像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叫你丝寻可好?”

    “丝寻?”

    “蓬丝无根,虽扎未稳,你本漂泊之命,不应求一隅之安。此后十年,你在我门下,既做舍人,又做旅人,十年期至,便另寻他路。生离死别,乐悲苦恨,总要一一尝遍,方可领悟凡尘,后而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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