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陵四十八年,冬,风饕雪虐。

    接连半月的大雪压在长门宫年久失修的破烂灰瓦之上,连带着屋檐下都结了尖利的冰锥。

    历经风吹日晒的木门被无孔不入的凛冽寒风刮得吱呀作响,宫殿内似乎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许是因为除了寒气还有些冷宫中特有的幽怨之气。

    睡榻上只有薄薄一层破旧的棉絮,背对着门口侧躺的人身形纤细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风刮走,偏偏她还发了高烧,嘴里不住地嘟囔着。

    “母后,阿离不想死。”

    这是帝姝来到苍陵为质的第一年,苍陵不似出云那般四季如春,炎热的酷暑尚能忍受,只是这大雪纷飞的寒冬却是无法抵御的。

    冷宫中本就缺少御寒的物件,昨天晚上那几个皇子公主又往帝姝身上泼了一桶冷水,夜里寒风一吹,没立马冻死已经算她命硬了。

    帝姝扯了扯干涩的嘴角,原本白皙细腻的手指上生了冻疮。

    她不甘心地看着门口,母后之死明显存疑,父皇却听信贤妃那个贱人的一面之词将外祖一家流放塞北极寒之地,母后的尸体甚至不能进入皇陵,最小的弟弟直接冻死在路上。

    她在宫中装傻充愣了几年,好不容易活到十岁,却被送到苍陵为质。

    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帝姝眼里满是恨意,她一定要活下去手刃昏君还有狐媚惑主的贤妃,以此慰藉母后在天之灵。

    帝姝从床上坐了起来,扶着床沿慢慢起身,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

    长门宫自然是没有侍奉洒扫的宫女的,门外的积雪几乎到了小腿处,帝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上,一个没注意,她就被隐藏在雪里的石头绊了一脚,直直地往旁边倒去。

    积雪顺着不太厚实的衣衫沁了进来,刺骨的寒意带走了些许高烧的热气,帝姝动了动手指,她实在没力气了,但她又不能在这里倒下,趴了好一会儿,她慢悠悠地爬了起来。

    几乎隔几步就要被野草或者碎石绊倒,帝姝扶着长门宫的门框时,积雪已经融进了她的衣服,本就单薄的衣衫湿得彻底,黏在身上让她没了抬腿的力气,整整两天没吃过东西,她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扶着门框的手无力下垂,帝姝径直倒在宫道上,比起堆满积雪的长门宫,宫道上至少有人洒扫,她迟早会被看见。

    脑子里像是有一锅烧开的糨糊,帝姝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好想睡觉啊,她缓缓闭上眼睛。

    眼皮即将阖上的瞬间,帝姝抬起手臂狠狠在手腕上咬了一口。

    身体传来的刺痛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一瞬,但还远远不够。

    她沿着原来的牙印又重重咬了下去,直到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纤细的手臂上,帝姝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她静静地躺在地上,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宫道上忽然传来马蹄声,帝姝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再躺一会儿她估计就得冻死在这儿了。

    看着那辆十分豪华的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近,帝姝闭了闭眼,决绝地往马车底下滚了过去。

    “吁——”

    驾马的小太监吓得勒紧缰绳但还是晚了一步,剧烈的震荡让马车里坐着的人开口询问。

    “何事?”

    小绫子浑身颤抖着回话。

    “启禀太子殿下,有个人忽然从旁边滚出来,奴才一时不察,撞到她了。”

    君珩伸手掀起车帘淡淡扫了他一眼,精致冰冷的眉眼让人望而生却。

    “下去看看。”

    小绫子急忙点头,跳了下去。

    “喂,还活着吗?”

    地上躺着的女孩浑身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长长的睫羽上带着霜雪,面色却红得不太正常。

    帝姝滚过来的时候被扬起的马蹄踢了一脚,腹部还有些疼痛,此时只能勉强睁眼看着问话的小太监。

    “救……救我。”

    小绫子的衣角被她扯住,他用力挣了挣,没挣开,只好求助地看着君珩。

    君珩看了眼帝姝背后的宫殿,褪色的门匾上依稀可以辨认出长门宫三个字,鸦青色的长睫敛去了目中异样的神色,他放下帘子。

    “把人带上来。”

    小绫子如释重负地把帝姝抱了起来,才十岁的孩子轻得像片羽毛,放到马车里也占不了多大位置。

    原本还算暖和的车厢内忽然进了个冰人,空气里飘荡的茶香也带上了些许冰冷的潮气,融化的雪水顺着破旧的衣袍滴落到栽绒金地蓝色团蝠纹毯上,不一会儿就洇开了一块暗色的痕迹。

    君珩捧着杯热茶看她,视线触及到她轻轻颤动的睫毛,他眉峰轻抬。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

    帝姝毫不扭捏地睁开眼和他对视,丝毫没有被拆穿的手足无措。

    “出云国质子?”

    君珩的眼眸隐在缭缭雾气之中看不分明,声音却冷得出奇。

    帝姝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求生欲。

    “只要太子殿下愿意救我一命,我什么都可以做。”

    她刚刚听见了外面的小太监称他为太子,心里一动。

    即使身在冷宫,她也听说过苍陵这位名存实亡的太子,苍陵皇帝戎马一生,临到老了忽然开始求仙问道,寻求长生不老之术,朝中事务悉数交予自己的皇弟,也就是当今的怀王管理。

    朝堂上下莫不一片唏嘘,若这太子是个争气的也就罢了,偏偏他又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居然一口一个皇叔地叫着,这下算是彻底地被架空了。

    纵使外界如何传闻,帝姝却觉得眼前这位太子和外面说的有些出入,他的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在黑暗里蛰伏多时的狩猎者才会有的眼神。

    君珩闻言轻轻抿了口茶,殷红的唇瓣带了点水色,落在帝姝身上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般冰冷。

    “什么都可以做?”

    他顿了顿,看着地毯上明显的水渍,君珩忽然笑出声,眼尾阴影拉得极深。

    “若是孤要你舔干净这地毯呢?”

    年仅十二的太子身上却带着久居上位者惯有的冷漠傲慢,似乎与传闻颇有出入,他静静地等待着帝姝的抉择。

    帝姝的脸上没有出现他预想中的屈辱,她翻身下了软榻,跪在地上低下头颅,脸颊和地毯贴得极近,似乎下一秒就要按照他说的去做。

    君珩眉心微蹙,伸手掐住她的下颚,语气缓和了些。

    “你倒是能屈能伸。”

    帝姝笑得肆意,连带着身上的伤口都痛了起来,她就着君珩的手仰起下巴。

    “这等羞辱于我而言不足挂齿,只求殿下庇佑,假以时日,我定会成为太子最锋利的武器。”

    君珩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漆黑的眼眸幽暗深邃,殷红薄唇轻启。

    “口气倒是不小,既然如此,便让孤见识见识你的能耐,从今日起,你便是孤身边的暗卫十一,待你伤愈,孤会安排人教导你。”

    帝姝顺从地低头行礼。

    “十一遵命。”

    君珩重新拿了套茶具出来,极为简单的动作放在他身上却无比从容优雅。

    “尝尝。”

    十一伸手从桌子上端起白玉茶盏,轻轻在杯壁刮了刮,还未入口便能闻到其芬芳,入口清新如雨后嫩芽,回甘淡而绵长。

    “好茶。”

    君珩没再开口,马车内重新恢复宁静,一直到了东宫主殿门口,小绫子扶着十一进了旁边的偏殿,君珩则径直去了书房。

    眼见着太子殿下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小绫子才意味深长地看了十一一眼。

    “姑娘可真是好手段,要知道怀王替殿下挑选了多少世家大族的贵女,殿下看都不看,她们可是连东宫的门都没进过。”

    十一看了小绫子一眼,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是殿下的暗卫,下次要是再让我听到你妄议主子私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小绫子见她如此认真,莫名瑟缩了一下,撇了撇嘴没再言语。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穿着太医袍的老者提着箱子走了进来,语气十分谦卑恭敬。

    “微臣奉太子之命前来为姑娘诊治。”

    十一动作熟稔地将手放到桌上。

    “麻烦了。”

    太医细细诊断了一会儿,把开好的药方交给站在一旁的小绫子,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小绫子提起药包瞪了她一眼,十分不情愿地转身熬药去了。

    十一这才有空观察周围的环境,幼时作为出云帝最疼爱的小公主,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

    此时看着这偏殿的布局,乍一看可能没什么特别出彩的,但有些木料的名贵程度,并不是一句有价无市可以形容的,若非懂货之人倒还真让太子的与世无争骗过去了。

    这样也好,免得她还要另寻良木而栖。

    一连在偏殿休息了上十日,十一的风寒早就好了,这日大雪初霁,她正倚在榻上看书,小绫子忽然进来传话。

    “殿下让你现在去一趟主殿。”

    十一利落地下了榻跟在小绫子身后,听他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殿下喜欢的和他不喜欢的。

    “小绫子。”

    一直没出声的十一忽然开口,小绫子被吓得忘记自己说到哪儿了。

    “怎么了?”

    十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想当殿下的刀,而非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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