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谏!

    竟有大臣以死相胁。

    “死谏为的是表忠心,不是耍无赖!诸位是要威胁陛下,还是真的怀疑卫家通敌?”卫知颐疾言厉色,看着满朝文武。

    “县主,是要包庇卫家吗?”不知谁说了这样一句话,她顿觉万箭攒心。

    她分明姓卫,她在卫家长了将近十八年。一声县主,怎么就能把她卫知颐从卫家摘干净了!

    她望着稳坐龙椅的天子,瞠目裂眦。这就是师父效忠三十二年的明君。

    同恶相济的是南阈和中朔的逆党,她大哥卫识延是被冤枉的。皇帝就为了一个交代,不顾卫家多年赤诚之心,狠心决绝地将其长孙下了诏狱。

    “陛下,卫家世代忠勋,不论过去还是今日,都无愧于国。请陛下容臣女查清事实,还卫家清白。”卫知颐跪跌在地,声声铿然。

    丰熙帝面带冷意:“来人。”

    “臣女自请出访南阈。”卫知颐猛然起身,一双眼死死盯着丰熙帝,“臣女愿为陛下做先导之躯,愿为中朔修两邦之好。”

    她再度俯身跪拜,身躯不住地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请陛下允准。”

    良久,丰熙帝说道:“准。”

    “谢皇上圣恩。”眼中泪究竟是一滴未落。

    崇明殿外,日头正盛。德康,丰熙帝身边的大太监,撑着伞追来:“县主,这日头着实有些大,您千金之躯,别晒着了。”

    卫知颐面无表情,随意接过:“有劳公公。”

    皇帝身边得有人,德康便不再多言,匆匆离去。

    少时,伞柄顺手滑落。台阶数十,踩着有如行走于刀刃。每落一阶,当日中秋宴的情形,就历历在目。

    元和殿,月华阁,围猎场……到底哪里出了疏漏,次日设宴的楼阁,卫识延缘何在前一夜进去。

    卫知颐忽而脚下一软,她下意识撑手,臂弯却被人托住。

    缓过神后,她抬起头,迎面对上一双凤眸。不带嫌恶,未有悲悯。

    “顾承琝。”她不禁念出来。眼前的人似乎专门候在这儿,不知看了她多久。

    “是我。”顾承琝应声,“卫娘子,不,县主应该还认得我。”

    “别唤我县主。”卫知颐打断他。

    “好。”答应的亦很爽快。顾承琝松开握住臂弯的手,若有所思:“从崇明殿到这里,卫娘子走得好像还不大明白。”

    她不解。顾承琝说道:“仅凭你一人之力,什么也做不了。身份,是你如今最需要的东西,不要也得要。”

    卫知颐神色一滞,瞬即明了:“都护大人想帮我,不妨言明。”顾承琝在南阈驻防六年之久,南阈当下,放眼朔京,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手中的伞被重新执起,顾承琝看着她:“当晚谁入月华阁,南阈没办法事先知道。倘若入阁的是右班指挥使,那今日遭殃的也可以是张家,李家。朝中有逆党不假,然而冲的不是卫指挥使,更不是卫家。”

    顾承琝从伞下离开,退走两步,道:“藏龙,此刻最适合县主。”

    卫知颐豁然,自胸间舒出一口气:“多谢大人提点,往后多有仰仗之处,还请您不吝赐教。”

    “县主言重,能为之分忧。”顾承琝说得平静,“是我的幸事。”

    言毕,他转身离去。卫知颐忍不住:“为何帮我?”她总得知道,得到这位南阈都护,未来世子的助力,到底要付出什么。

    然而,前者也只说了四个字:“举手之劳。”

    轻描淡写。

    帮她,不只帮她。果然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伸手,她握伞的细指兀自收紧。

    卫知颐抬头,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现在竟已浮云遮日。入秋一月有余,朔京仍燥热难耐,是该下场雨了。

    ……

    中秋宴前,将军府。

    卫知颐抓着枝条,一手握住一个顶大又红的石榴:“规矩啊,下回吧。”说话间,她已摘了三四个漂亮的。随后玉足轻点,稳落于树下的软泥。

    这确是好果子,当年卫桀捐躯卫旭尧嘴上不说,其悲恸亲友都看得出来。归朔京数日后,他又命人在院中种下石榴树,寓意多子多福,求子孙后代长命百岁。

    “你若真肯学那些规矩,便不是现下这副脾气了。”卫旭尧还穿着朝服,缓缓踱入院内。

    皇帝今日突然诏见,且只传他一人,所言皆为南阈事。今年不比往年,南阈各族有些按捺不住了,据暗探来报,南阈近日内乱频起,看似与朔京无关,实则刀刀尽中要害。

    大族易主,新主未必忠于朔京,而过去的法规律令再难适用,那么中朔与南阈怕是又有一番交涉。天家如今的担忧不无道理,倘若战事又起,以朔京如今的兵力恐难以为继。

    长夏已尽,秋风将至。要变天了。

    他跨上石桥,一只布满刀茧的手覆上石栏。

    “师父。”卫知颐很是欢喜,“快过来,我给您松松肩。”卫旭尧坳不过,只好答应。与一般的世家小姐不一样,她自小随着师父习剑、骑马。久而久之,腕掌处就磨出了薄茧。那双落在肩上的手力道适宜,很有一套。

    “又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晔儿了。”卫知颐将紫砂壶从炉上取下,斟了杯新茶。

    “过几日在宫宴上,你便能见到她了。”卫旭尧端起茶杯轻抿,笑得蔼然,“中秋,陛下在宫中设宴。”

    “也就是说,到时候京中的达官显贵都会去。皇上宴请百官不稀奇,怎么偏挑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卫知颐顿住,“莫不是皇上要宴请的另有其人?”近日京中在传,南阈再度生乱,而朔京不比当日,世道又要不太平了。

    “丫头,那依你看,这‘另有其人’是何人啊?”卫知颐微愕,依着师父的性子,往常到这儿,她就该住口了,不成想会被追问。她轻捻食指,坦言:“南阈。”

    末了,她垂下眼帘:“师父,是知颐妄言。”但她相信自己没说错,皇帝不想与南阈再生争端,连年的岁赐让朔京国库入不敷出,进而疏于军务。

    此刻借中秋之名设宴,明里表朔京的上邦之仪,暗里实为向南阈求和。

    “对,也不对。”卫旭尧把紫砂壶架回茶灶,温言。

    “怕了?”爽利的笑声响起。

    朔京要求的左右不过一个和字,倘若对南阈是防患未然,那么对武臣就是未雨绸缪。

    卫知颐星眸微转:“我可是护国大将军的徒弟,说怕,实在有失您颜面。”

    眼前的人抛开身份不谈,俨然一位老者,不论交战与否,都不该只由他一人顶上前。

    卫旭尧笑意未退,却不再问了:“颐儿,不必怕。师父且能撑着,再不济还有你薛伯伯、二叔,有许多人在前边撑着呢。”她忍不住打断:“您怎么不说大哥呢,他不成吗?”

    “这小子还上不得台面,姑且在后头练着吧。”老人故意不住地摇头,“待我们这帮老骨头再也退不下来了,便在那处看着你,看着你们往前走,见山峦巍峨,现江河万千。”

    中秋月明,桂影婆娑。

    为着这次宫宴,宫中各部准备了半月有余,宫人里外忙碌,时至今日方才大体成型。大小官员无一缺席,从三品以上者皆携亲眷入内。

    礼部侍郎贺如常,特将卫旭尧安排在御座的东侧,仅次于皇上的那位堂兄——政亲王。

    护国大将军,当年浴血平南,还失了家中长子,凯旋后天子竭力抚恤。若非至此,怎么能让皇上亲传口谕,赐座身旁。

    不过,今日来的大客可不是善茬,眼见了护国将军,只怕难平经年之怨。也罢,这一等一的高门显贵确实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贺如常抬袖擦拭额上的细汗,万幸眼前的元和殿已备妥,正想下去休息,转身却差点碰上一身玄色暗纹的袍子,细瞧之下,袖口处还勾了极为精巧的鹤羽纹样。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还未看清来人,便已听得:“侍郎大人辛苦了。”虽是一句慰劳的话,却说的略带闲散。

    “哪儿的话,臣······”贺如常定睛,面前的人不正是政亲王的长子,顾承琝。他不敢怠慢:“恕臣老眼昏花,险些冲撞了世子。”

    “世子。”嗓音依旧清润,却藏了几分不悦。贺如常反应过来,忙道:“是臣糊涂,一时言错,还望都护见谅。”

    “无妨,是我阻了贺大人的路。”顾承琝垂眼,抬手,“你不必介怀。”而后,贺如常见他行至偏殿,才长舒一口气。

    这在南阈待过的,与朔京里某些养得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是大不相同。

    有的贵人不管怎么说都算好相与,而像顾承琝这样的,一般人根本无法与之交心,说话都得时刻小心着,生怕哪句不对,触了他的霉头。

    那些金贵的公子可不知道自己被拿来与顾承琝相比,一个个见了他,全都笑脸逢迎。

    “樾则兄叫人好找,此去西廷三年,如今瞧着是不一样了。”

    “莫不是要当世子了,不屑与我们几个厮混了”接着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顾承琝听了,却未否认,反将手中折扇一展:“你们都是我顾承琝在朔京的兄弟,如方才所言,我实在不敢当。”

    “再者世子一事,陛下与家父尚未言明,眼下还是莫要再提了。”顾承琝继而付之一笑,“要是各位看得起我,往后一同软裘快马,饮酒赋诗,如何?”

    这话说的毫无纰漏,竟像个真的纨绔子。其余人也就没在追究,仍旧说笑不止。

    戌时过半,筵席开始。众人纷纷落坐,等着皇帝入殿。

    “皇上,皇后驾到。”

    “皇上洪福齐天,皇后万福金安。”文武百官皆起身参拜。

    “诸卿免礼,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随意即可。”丰熙帝唤众人起身,笑的和煦。

    “家宴?也不知什么时候和南阈的蛮人是一家了?”

    “薛晔,再敢混说,回去家法伺候。”薛擎虽声色严厉,却一直面朝丰熙帝,因此未过于显露。

    “是,爹。女儿知错了。”薛晔自觉失言,继而低头不语。

    卫知颐在对面看得分明,趁人不注意,悄悄绕到薛晔的席位旁。

    薛晔惊喜:“知颐?”

    “我见你兴致不高,来陪你说说话。”卫知颐嫣然一笑,“薛伯伯,我和晔儿就坐在对面的位子,不敢造次。”

    殿内一时歌舞升平,广袖飘荡。薛晔略羡艳的看向殿前:“我若是男子,定要在疆场来去,不求拜相封侯,起码也要让这身抱负有处可施。”

    卫知颐忍不住笑:“你就算是女儿身也能成,无关男子。”二人在席间相谈甚欢,殿外明月高悬,仿佛今宵真是一个团圆夜。

    德康一直伺候在丰熙帝身侧,时不时观察着皇帝的神情。今夜宴席本就为着那这位贵客推了半个时辰,不成想此时竟还未至,就是使者也不见一个,实属无礼。

    正在心里念着,忽然听见一声:“干爹。”

    德康使个眼色,退至帘后:“有事快说。”

    干儿子带着哭腔道:“干爹,礼部的人来报,说,说南阈的族领今日未必能到。”如此这般,皇上定然龙颜大怒,德康也不免着急起来。

    “或许,或许……”德康只听得这干儿子断断续续的还说了些什么,却又听不清,急得一巴掌下去:“或许什么?你倒是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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