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可知。”小太监浑身抖得像个筛子,战战兢兢的说出四个字。

    德康见状,满脸的褶子都快挤到一处:“下去下去,没你事儿了。”

    他踌躇一阵,转身出帘,一五一十都说与丰熙帝。果不其然,丰熙帝虽未发作,但依旧看得出在强压盛怒,面色不复先前。

    卫知颐已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她其实一晚上都记挂着这件大事,脑海中设想了各种可能,猜到对方可能遣使者先行,因此眼前的情况不算出乎意料。

    这么些年来,南阈就是恨着朔京的,或许还不止,连带着整个中朔,都是恨的。此刻还不见人,不过就是个下马威,而这下马威的背后是什么,她还真想看看。

    传杯弄盏之际,宫人忽的一声:“使者到。”

    此言一出,众人皆循声看向殿外。

    赭色衣袍下,配青铜面具。使者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御前,双手虎□□握,举上额间,又将掌心向前,朝御座上的皇帝行礼。

    礼仪古怪,卫知颐一时想起,曾在书册里见过的巫祝。这类人事鬼神,主赞词。在南阈是颇受敬仰的人。

    南阈要下中朔的面子不假,但碍于手下败将的身份,也不敢做的太过。

    此刻大小巫祝已经上座,瞧着面前的师父,不知作何感想。

    “使者舟车劳顿,今夜不如在宫里稍作休息,待明日再设席款待。”丰熙帝虽生气,却全了帝王之礼,命百官不得怠慢。

    “我等叩谢陛下。”两位巫祝起身谢恩。

    “既然是叩谢,何不摘了这面具,以真容谢天子。”话音刚落,便有人看向此官。

    “那好像是崔大人,这次筵席,他出了重力。”薛晔附在卫知颐的耳边道。她端起杯子,心想,开口的原来是光禄寺卿,那这巫祝要怎么做。

    然而大巫祝一言未发,取下面具,小巫祝紧随其后,面具下只露出两张寻常男女的脸。

    二人随即又将面具戴上,解释道:“陛下,我族巫祝不常以真容视人,即便是大主和大妃也不能轻易让我们将此物摘下。今天这样破例,是想让陛下看到本族的诚心。”

    话说到这份上,仿佛再出言为难,中朔可就真不像有心谈和。

    在场的朝臣百官自然不愿惹祸上身,都不约而同的缄默。

    乐师上场之时,殿外的通传再度不合时宜的响起:“南阈王子到。”

    这一回,听得出外头的人有些慌乱,似乎还未准备好。

    “小王来迟,陛下莫怪。”轩昂而跋扈,一时间,殿内的目光都聚在这一人身上。

    顾承琝闻言抬眸,眼前的人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陛下,小王也算南阈使者。苍水难过,父亲和弟弟耽搁途中,明日应该就到。”朝洛蒙扬声道。

    “没想到顾都护也在,我真是高兴,今日定要与你酣畅痛饮。”朝洛蒙竟先朝顾承琝行南阈礼。

    惺惺作态。

    顾承琝眸光一凛,顷刻间,却又变得漫不经心:“王子应该想到,毕竟顾某还活着。我自南阈归朔京,区区半月而已。王子可不要告诉我,这短短几日,你已对我牵肠挂肚。”

    说这话时,顾承琝眉梢微挑,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什么王子,而是街头小姘。

    朝洛蒙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却复笑:“都护大人,算是小王在南阈,为数不多的朋友。在异乡遇见朋友,难免想到这六年在西廷朝夕共处的日子,所以激动了些。”朋友二字甚至读得略重。

    这下,连卫知颐都听出味来了。六年年前顾承琝赴南阈,除中朔逆党,定边陲之乱。

    朝洛蒙就这样几句话,足以让丰熙帝疑忌,顾承琝与南阈交好,早就心生异志。

    她仔细观察着御座上的人,然而丰熙帝只是静静看着二人,或许是想看顾承琝如何表态。

    总之,帝王的脸上,而今反倒看不出心思。

    “王子这话,说的实在引人误会,你我之间倘若真的是朝夕共处的关系,何必一上来就对我行此大礼。我顾承琝的朋友不少,里面却没有上来就称都护的,平日惯爱混叫。王子若不信可以问问他们,是与不是。”

    顾承琝略微侧头,示意不远处坐着的世家公子,依旧坐得气定神闲:“适才王子说今夜要饮个痛快,那当然好。只是这迟来的人要罚酒三杯,敬予陛下,然后行参拜大礼。一则是为尊圣,二则是为自惩。”

    他朝一旁的端着酒的侍女招手:“拿给王子。”

    侍女依言照做。朝洛蒙本就因数月前在顾承琝跟前吃了败仗,而怀恨在心,今夜本想趁此机会挑拨,谁料被他反将一军,不得不吃下这眼前亏。

    众臣不禁暗叹,顾承琝这一番话可谓分条析理,换了别人,怕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

    少顷,酒阑宾散。卫知颐一晚上颇为倦闷,便寻个由头出来,顺着宫道,不疾不徐地走。

    行至一处水榭时,忽而闻得些许酒香,她循着此味,发现了倚在栏上的人。

    此人身形颀长,宛如苍松。一双眼融了夜色,打量她的目光却不带敌意。卫知颐快走几步,轻咳一声:“我不知此处有人,扰了阁下清静,还请莫要怪罪。”

    “姑娘多虑,水榭不是我一人的,旁人自然也能来。”

    话音入耳,很是熟悉,她微怔,随即明白过来。莞尔道:“原来是顾都护,臣女卫知颐,见过大人。”

    顾承琝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又即刻恢复如常。再开口,已少了几分随意:“是本官唐突,不知姑娘是卫家的二娘子。”

    “方才在席间,都护大人没饮够?”卫知颐笑着问。

    顾承琝轻晃手中壶,答道:“没啊,人生得意须尽欢【1】,所以我来此再饮。”

    卫知颐看着他:“好一个须尽欢,大人得偿所愿了。”

    “眼下未得。”顾承琝笑意渐退。

    卫知颐:“我说酒。”

    “我没说酒。”顾承琝仰头再饮。

    卫识延今夜不当值,想着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去,经月华阁时,隐隐看见一个黑影闪过,他顿生警觉,快步近前,推门。

    门口的侍卫本要阻拦,一看是殿前左班指挥使,便不再动。卫识延入内,端了烛台,察探半晌也不见有异,只得作罢。

    出来时正值侍卫轮班,他嘱咐道:“明日陛下在此宴宾,今夜不得马虎,有任何异动,及时上报。”

    “是,指挥使。”回话的是个生面孔,卫识延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待他走后,生面孔朝阁内不屑斜睨,而后又恢复如常。

    夜深,随安四处找寻,终在水榭遇着顾承琝。

    “公子,宫门下钥了。”随安话音未落,忽见自家主子手中的物什,“这是……”

    “公子肺上有伤,还是少饮为好。”

    “不久前,有位小娘子闻着味就寻到我这儿来了。”顾承琝像是没听见,答非所问。

    随安不大信,却还是附和:“是,公子。”

    顾承琝将壶一抛:“引秋而已,你主子不是那没定力的人。”

    随安下意识接住,壶一到手,他便知这是顾承琝惯用的药壶。

    他说:“下月的药引子,温都遣的人已经送来。药里还附了信。”

    “怎么说?”

    随安一愣:“还,还没拆。”他从胸前取出信,信封上还残留着引秋的余苦。

    顾承琝摊手,道:“以后这样的东西,你替我看了便是。”

    随安拆了信,不一会儿又递过去:“温都的意思,引秋近日不好运。”

    顾承琝接过信:“瞧了好半天,就得出这么句话。”

    “不是,公子。”随安忙道,“咱们回中朔不过半月有余,南阈人就日日在边线跃跃欲试,还在要紧处设重防,里头的人出不来,外边的人进不去,互市都快断了。”

    “里面的人,出不来。”顾承琝迈出水榭,“那当然不能,只不过不可叫我们看出来。互市断了虽然可惜,但如今南阈对中朔虎视眈眈,边境的百姓小心些也未尝不可。”

    随安跟上来:“可是公子的药不能断。”顾承琝赴南阈头年的年尾,与朝洛蒙打第一场大仗。

    虽胜,他却带着伤在雪地冻了两天两夜,三叉箭钉在肺上,军营大夫险些没救过来。一条命好容易捡回来,往后时常咯血,夜里难眠,每每一坐就到天明。

    然除了两个近卫,再无第三人知晓。顾承琝似不在意:“你大可放心,我心事未竟,不会因一味药就英年早逝。”

    随安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顾承琝抬手,一支袖箭临空射出。

    他顺着箭的方向望去,是只信鸽,拾起来看时,发现不是宫里养的。

    “公子,好像是月华阁那边。”随安回想着信鸽的来处。

    “可惜,这只鸟儿飞不出去了。”纸条落下,顾承琝展开,“吩咐下去。”

    随安顿时了然。

    眼见顾承琝径直往前,随安忍不住:“公子,下钥了。”

    “你没宿过皇宫?”顾承琝不置可否,声音渐远。随安当即通知宫里的自己人,不误半分。

    皓月当空,宫墙投下大片阴影。腰间的双雕纹血玉在夜里愈发见红,顾承琝走的很稳,眼底一片清明。

    纸条仅有一字——成。人成,事成,亦或是未成。

    究竟谁要在皇宫动手。

    【1】出自唐代诗人李白的《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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