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日!

    黑色越野车颠簸在盘山公路上。

    “停车!”温奚用了最后一丝精力喊道。

    车子停下,粉色小皮鞋踩在粗粝石子路上,她蹲下身,快把整个肺吐出来。

    司机递过去一瓶矿泉水,她嘟噜灌了半瓶,意识清醒后回头看见温从民正神色不耐的坐在副驾驶上。

    她坐上车,没有温度的声音从前座传来,“你啊,就是太娇生惯养了,我早该带你出来锻炼一下。”

    “哦!”温奚不痛不痒的回了一句,随后将头偏向窗外。

    狭窄的公路从半山腰开凿出来,里侧是高耸的峭壁,外侧是陡峭的悬崖。

    温奚不禁想,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不会是什么隐居的山顶洞人吧!

    出乎意料,绕过这段曲折后,视线突然开阔起来,层层峰峦往后退,营造出一个平坦的聚居地。

    几辆黑色轿车停在村口时,引起了不少轰动。

    一中年人立马迎了上来,他穿着一件崭新但看起来廉价的蓝衬衫,握住温从民的双手很粗糙,“温老板,感谢您资助我们村的孩子,您真是一个大好人。”

    “村长,您过誉了,我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您谦虚了。”

    温奚将头偏向一遍,实在不想听这些德不配位的夸赞。

    只有她清楚,温从民是个很擅长的演员。

    这一路的颠簸,只是为了制造一个新闻,知名企业家温从民带女前往山区做公益!

    而这些新闻可以压一压他爆出的私生活丑闻。

    而温从民之所以带她来,是因为不想让她在家和继母,还有那个便宜弟弟冲撞。

    温奚已经能想象到一张印有温从民和受助人礼貌握手,而她站在一边做陪衬的合影。

    温从民继续道,“李村长,我带了一些物资,麻烦您分发一下。”

    “我代表村民感谢您!”

    温奚实在没有兴趣听下去,便丢下一句我想休息了。

    村支书看了眼温奚,满身名牌,装扮精致,这样的千金大小姐来这里能适应吗?

    “我们安排了住所,温小姐可以先去休息。”

    说完喊了个人给温奚带路。

    刚走两步,又被温从民喊住。

    温奚不乐意的回头。

    只见他拉过摄影师小声问,“素材够了吗?”

    得到摄影师的点头,才放温奚离开。

    温奚被带到一户人家里,主人是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妇人,让称呼她为王婶。

    王婶上下打量着温奚,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雪纺衬衣,下身是同色系的短裤,皮肤雪白透亮,都看不见一丁点儿毛孔。

    她就站在那儿,衬得这破破烂烂的屋子都亮了起来。

    温奚被盯得不自在,于是开口,“我想睡一会儿!”

    “好好好,你的房间在二楼。”

    温奚指了指角落里搭起的木板台阶,“从这儿上?”

    “对!”

    看出温奚的迟疑,王婶在前面带路,“温小姐,村里就这条件,您将就着住!”

    她踩上木质楼梯,吱呀的声音不断。而前面人似是察觉不到一样,一步踩得比一步用力。没有扶手,温奚只能小心翼翼。

    上楼后,也是木板搭成的隔间,总有种不稳当的感觉。走进房间,一张小床放在角落,旁边有一个木质衣柜,除此之后,是一些温奚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杂物。

    她走进两步,突然,衣柜底下突然窜出一个小黑影。

    它以极快的速度从温奚的鞋尖前溜过,最后隐于不知明角落。

    那老鼠,应该有半只鞋的大小吧!

    温奚呆滞在原地。

    “听说你要来,我都仔仔细细打扫干净了,比过年还打扫得仔细。”

    王婶突然回头看温奚,脸上眉飞色舞,“怎么样,还满意吗?”

    温奚只觉得双脚像灌铅一样,挪不动半分。

    半响,她开口,“我........?”

    话还未说完,她就接到了温从民的电话。

    她躲在角落里去接,温从民公式话的说教,“在村里别惹事,也不要挑剔,我希望听到任何有关于我女儿不好的言论。”

    本来因为晕车,温奚现在大脑一直嗡嗡作响,没有精力和他辩驳,只答道,“嗯!”。

    挂掉电话,房间里已经没了王婶的身影。

    两秒过后,她妥协了,一想到温从民也住这样的房子,心里就平衡了些。

    窗户半开,光线并不好,她按了按左手边的开关,头顶的老式风扇忽然转动起来,发出几声老旧机器启动的吱呀声后戛然停住,细细簌簌的灰尘落下后再无动静。

    温奚拿出毯子铺在床上后才沉沉睡去。

    她是在吵闹声中被惊醒的。

    王婶的声音很尖锐嘹亮,让人感觉像靠在耳边呼喊一样。

    “小川,吃完饭再走!”

    “我都做好了,你吃了再走。”

    温奚捂住耳朵,却没半点减弱,心里开始埋怨,这个叫小川的就不能听话吃饭吗?他们到底还要拉扯多久?

    她起身,带着愤怒推开窗户,却没了声音。

    她将头伸出木窗,只看见了一个男孩的背影。

    他穿着蓝白校服,单肩跨着背包像公路远处跑去,两边是比他还高的玉米林,公路越来越窄,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快,蓝天白云也越来越低,好似要与他融合。

    温奚的视线不由自主跟随着他放远,广阔的山野风光映入脑海,顺便变得清爽起来。

    敲门声却陡然响起。

    “温小姐,吃饭了!”

    饭桌上,只有王婶和她儿子,不敢动筷,眼神如出一辙的直勾勾叮嘱温奚。

    直到看见温奚夹起一片青菜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时,才彻底松了口气。

    这大城市来的有钱孩子,也不像想象中那么矫情吗?

    事实上,温奚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根本尝不出味儿,只想填饱肚子。

    他们到底放下担心,也开始闲聊了起来。

    她上初中的儿子问道,“刚才是小川哥过来了吗?”

    “是啊,摘了自家种的李子送过来!”

    温奚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背影。

    “这孩子也真有心了。”

    “是啊,又懂事学习又好,就是家里出了意外,不然不至于这么困难,现在上学都成问题了。”

    “不是有大企业家要来.......”她突然顿住,悄摸看了眼温奚。

    温奚无视,只专心扒着自己碗里的饭。

    这些事本就与她无关。

    温从民是个爱装善心的人,她偶尔也会装一转,但现在,没精神。

    吃完饭,她实在不想和小动物共处一室,便出门溜达。

    乡野间,晚风都带着青草的味道。

    小路拐过一道弯,就到了大路,路口是几家密集的房屋,有几人正站门口聊天。

    温奚一出现,他们暮地全部看向她。

    对视几秒后,涌动些尴尬,最后一中年大叔开口,“你就是温老板的姑......”顿了顿,他又笨拙的吐出两个字,“千金吧!”

    他背上的锄头都还没来得及放下,一手搭在锄柄上,一手插着腰,

    温奚礼貌笑笑,对着来人一一喊道,“叔叔婶婶好!”

    打量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

    “这孩子真有礼貌。”

    越说越起劲儿!

    “有气质,懂礼貌,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温奚淡定的往前走,没有理会。

    却在听见一个名字时,饶有兴趣的停住脚步。

    “听说温老板来咱们村要选一个孩子资助他读完书呢,要是能选到小川就好了,那孩子是真命苦。”

    “是啊,还这么小,父母就走了!”

    不断有人向说话者围拢,刻意压低了的嗓音还是很醒耳,“不过志宏那事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志宏可是个老好人,人又老实,说不准是被什么人算计了呢?”

    “工程那边儿,硬是连安葬费都没给,像这种就应该上门讨债。!”

    “这里面水可深了,听说要请律师才行,就算打十几年官司都不一定有结果,小川一个小孩子,哪有钱请律师,而且,他肯定也要考虑自己的以后嘛?”

    “唉,这小川也像他爸,老实巴交的,也不知道以后怎么过!”

    ........

    温奚静静听着,察觉身后声音越来越弱才离开。

    越往外走,两侧不规则的房屋越来越少,视线也逐渐开阔起来。

    这个村落是建在半山腰上,往上看,全是呈坡度的稻田和玉米地,一重重参差不齐的山峰把天空都隔成了奇形怪状。

    温奚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心里腹诽,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破地方。

    她穿着超短裤,起初还没有察觉,等再回去的时候,腿和胳膊被蚊虫叮满了苞。

    长指甲刮过几下,留下几道红痕,连同整个红肿起来。

    她下楼询问,“王婶,这里有驱蚊液吗?”

    王婶摇摇头,“我家里没这种东西。”她看了看温奚的小腿,又补充道,“不过小卖部有卖,我明天给你带回来。”

    “好,谢谢王婶!”

    温奚继续上楼,又有听见王婶说,“苞谷地要锄草了,明天早点去,中午晒。”

    还有些稚嫩嗓音的王志说道,“好!”

    温奚顿住脚步,回头,“王婶,要不你告诉我小卖部在哪里,我自己去吧!”

    她倒不是个善人,只是万一他们不靠谱,把自己的事忘了。

    翌日,温奚起得晚了些,烈日当空,计划等太阳落山再去。

    临走时,王婶还不忘给她补充道,“看见村办事处后,左拐个弯就到了!”

    温奚边找边问,终于在破烂的小卖部买了一瓶花露水,回去时,正好撞见刘秘书。

    他说,“一会儿温总要来办事处和村长商讨事情,你要不要等一会儿一起回去。”

    温奚看了看天边金闪闪的夕阳快隐于山后,点头答应。

    温奚被人领着进了休息室,墙皮快掉落的环境里,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放在最上方,上面摆着几本书。

    她视线下移,看见一个侧影。

    少年坐在沙发上,脊背挺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衬衫,很宽松,样式很老,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衣服。牛仔裤被洗得发白,露出了好大一截脚踝,整个人像蒙上一层灰,破旧而无光泽。

    倒是和这座崎岖的小山村很配。

    听到动静,少年偏过头,温奚猝然撞进他的眸子里。

    典型的柳叶眼,内眼角微微呈勾状,外眼角上翘,内双,本该给人温柔的感觉,但那双眸子就像水洗过般的澄澈,透亮,又带着韧劲。

    皮肤带有被晒过的粗粝感,五官硬挺,像黄土地上拔起的群山。头发有些长,窗外的正好吹起,看起来有几分凌乱,却正好露出来他的整个眉眼。

    连同那件破衬衫好似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快速的眨动了几下眼睫,有种茫然感。

    温奚率先给出一个笑脸,伪装成一个友好的人对她来说信手拈来。

    而且,温奚自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像她母亲,美,但没有攻击性。特别是笑起来时一双杏眼弯弯,卧蚕饱满,给人以亲切柔和的感觉。

    徐怀川脸上划过惊讶,似乎是没有想过她会对他笑。后极快的低下头,绷紧了脊背。

    随后主动移向沙发的一端,没有说话,但邀请她入座的意思很明显。

    沙发比木板还硬,并没有因为温奚的坐下而有凹陷。

    没多久,村长还有温从民带着他的大部队招摇的过来了。

    温奚和徐怀川一同坐在沙发两端,中间界限分明。

    “小川这孩子真的特别优秀,学习年年第一,前几年父母在工地干活出点意外,现在就他和一个腿脚不便的爷爷相依为命。”

    另一人附和,“对啊,而且这孩子实诚又善良,全村人都对他是赞不绝口的。要是没那档子意外,他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

    隔着几步的距离,门也没锁,那些毫不避讳的落进了主人公耳里。

    小川?

    温奚不动声色的勾了一下唇角,倒是和想像中的落魄少年有些不一样。

    特别是那双眼睛。

    温奚悄摸偏头瞧他,没有低眉顺眼,也没有难过可怜,反而脊背挺直,目光灼灼的盯着人群中那个最有可能改变他命运的人。

    “温老板,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小川吗?我相信您资助他的话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微不可察的抬了下头,紧绷的下颚线下是滚动的喉结。

    温从民没有温度的声音传来,“我知道,这孩子确实可怜,但是还有更多的孩子比他更需要帮助。”他顿了顿,刻意溢出一声惋惜的叹息。

    好几声更显真诚的叹息声紧跟其后。

    徐怀川肉眼可见的消沉了下去,那双明亮炙热的眸子突然就暗了下去。

    撑在膝盖上的手背关节也用力到泛白。

    温奚收回目光,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她亲眼见证了一个希望的破灭。

    但她的心中却并无波澜。

    只是身边人突然起身,夹杂着一阵风从她身边滤过。

    “温先生!”

    他走到温从民面前,他个子很高,温从民要微微扬头才能看清少年的脸。

    “如果您资助我,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会努力学习,好好回报您,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真的很需要这个机会。”

    他一气呵成的说完这些话,在场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温奚勾了勾唇角,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挺直的背影。

    他还在为自己的命运挣扎,真有意思。

    落日残阳落在他单薄的衬衫上,依稀可以看见里面肩胛骨的轮廓,锋利、挺直,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压垮。

    温从民愣了一下,回神过后挂上和蔼的笑容,“我知道,叔叔也很抱歉,但是这世界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叔叔必须要做出取舍。”

    男孩垂下眼眸,只是很快又抬起看他,声音里带着压制过的沙哑,“真的不能是我吗?”

    但他的执拗让温从民有些下不了台,他掩住眼里的厌恶,轻咳了两声。

    多资助一个人对他来说就跟多抽一根烟这么简单,不过他更喜欢掌握主动权,少年眼里的希冀太强烈,强烈到他像撕碎。

    村长立马上前拉开徐怀川,“小川,不要为难温老板,你先回家去吧!”

    说着村长将温从民领进休息室,而徐怀川还是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一分一毫。

    灼热的太阳无所顾忌的照射着他,斑驳的投影落在他四周,像摔得稀烂的尊严和未来。

    温奚倚在门框,抱着双臂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兴致缺缺的走开。

    对她来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和她有交集,她只是一个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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