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诡异的安静,曾经嘈杂的飞鸟鱼虫全都消失了个干净。

    水流淌着红褐色。

    ……

    滔天的火海。

    楚江遥匆匆赶回万寻山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小游……”

    楚江遥背靠山的藏书阁,手上的剑已经因为刀兵相接几乎卷了刃。

    在她身后,是胸口已经被捅了个对穿的大师兄,几乎是靠着一缕信念咬牙强撑着等到她。敌人下手极为狠毒,兵刃上有双面的倒刺。无论想要怎样取出来,势必要咬下一块血肉。更何况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医师了。

    “小游……离开吧。”

    “你现在去藏书阁顶——拿、拿走咱们的东西。”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从血水中挤出的声音。可是已经渐渐涣散的瞳孔忽然微微颤动了下,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不行、不行的话……你自己离开……跑、跑的远远的……活下、下去……”

    “师兄——”面前是敌人的刀光剑影,她只能在心中无声的大喊,却无法再分心回答。

    楚江遥咬紧了牙关,努力攥紧了被对面刀刀大开大合震得发麻的手。

    “虽然……虽然我是最没用的一个……我也不能让你们轻而易举地踏过我——”

    力气已经耗尽,灵力也很微弱了。但她还是想要拼尽最后一点微弱的力量。只是大约已经不行了。

    前半生不学无术,依着师门庇佑,师长疼爱,让她这么多年进境甚微。以至于到了紧要关头,这副身体、这个人竟然派不上一丝半毫的作用。

    楚江遥看着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量往前递出一剑。

    噗呲——

    是刀刃穿过身体的声音,从刀身上传来的灵力借由插入胸膛的薄薄金属撞入了四肢百骸。沿着因修道而被拓宽的经脉流向全身。

    而后这些并不属于身体主人的灵力一同切断了她全身的经脉。

    楚江遥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跪在地上,双膝磕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发出咚的声响。手中紧握的剑也控制不住地滑落。银白的剑身上尽是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剑身淌落。

    “就剩这一个了,没想到也这样难缠。”

    “早就听闻万寻山首座门下小弟子剑道毫无进境方才出山历练,看来传言不实。”

    “你以为容畴的弟子真会是不学无术的废物吗。”

    不学无术……她的确是个无心剑道的废物,师尊也从未苛责过她,更没有过一丝要把她清出师门的意思,而是任由她的性子来。

    只是这些过去细细想来,却是悔恨。

    那一年万寻山落了雪,苍劲的松柏染霜,屋檐上敷了一层白。楚江遥站在师尊居所门口,对着正在亭里赏雪对弈的师尊说。

    “剑术只为斩妖邪,若太平清明,学什么剑术。我更情愿莳花弄草,泛舟江上。”

    这话在外人看来,是极为大逆不道的言论,万寻山首座门下,怎会有人无心修道,还将这话对着掌门直言不讳。这话在师兄看来也是逾矩的,是只有楚江遥能说出来的话。

    “师尊,小游她实在是被我们宠坏了……我去劝劝她。”

    师兄放下手之间捻着的棋子,拂了拂衣袖就想起身去追跑远的楚江遥。

    白发飘飘,正抬手落子的人鹤发童颜、气度超然,伸手轻轻在虚空往下按了按。

    “如果当真能呵护她无忧无虑,任性一点也无妨,我们不还有时间看着她长大嘛?她的身手能护她无虞,这也就足够了。”

    其实那天楚江遥并没有走远,只是猫在了密密种下的松柏之后,收敛了气息,那是一种让人难以仅凭灵力就探查到的术法。只是现在想来,那三脚猫的隐匿功夫,瞒过师兄或许是可以的,但也不可能瞒过一手将她带大的师尊。

    那天师尊对师兄说的话,也是对藏在层层松柏之后的她说的。

    师尊当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给了她能够来去无忧的本领,然后又给了她来去无忧的自由。

    ……

    只是她最后还是甘愿自投罗网。

    明知万寻山今日已是死局,仍甘心为生养她的地方赴死。

    经脉被禁术打开了个口子,灵力就会逐渐从破败的经脉中流逝,本来有微弱的灵力护体,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的疼痛尚能忍耐。

    随着最后一丝灵力逸散在空气中,本已麻木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起来,加上筋脉尽数被搅碎的疼痛,让她连睁开眼都成为了一件艰辛不已的事情。

    天空在藏书楼凸起的檐角遮掩下只剩了半边,这半边的天空也掺杂了木头烧成焦炭的气味。

    好疼啊……

    楚江遥艰难的喘息,感受到身体逐渐脱离了她的控制,感受到有鲜血喷溅在她脸上,魂魄失去了躯壳这个容器,不情不愿的破碎支离,逸散到空气中。

    有人紧紧揽起了她逐渐冰凉的身体,恸哭的泪水那样凉,凉的好像是三九寒天,凉的好像是万寻山上的积雪,凉的好像是剑光凛凛的兵刃。

    这一场有预谋的动乱,师门尽数葬送于此地,她是最后一个。

    怎么会有人还会这样为了她而伤心呢?

    楚江遥睁开眼,看见的床帐不是熟悉的那般模样。下意识地手就去按向身侧的剑,这一摸就扑了个空。右手侧空空如也,楚江遥心里一凉,整个人因为失去护身的兵器而狠狠战栗了一下,彻彻底底从梦中清醒。

    这一清醒,过去犹如梦魇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不息。眼前的事物和纷乱的记忆混杂在一起。

    但这里不是她在万寻山上因着师父宠爱而分得的僻静优雅的小院,也不是她后来奔波流离住过的各式破败草屋。更不是最后临死前,连抬眼都很艰难的时候勉强睁开眼皮,看到被檐角遮住了半边天空的藏书楼。

    她从床上跳下来,剑就倚在床沿的挨近头的那一边。还是很多年前在万寻山时候的习惯。

    就连这把剑……

    楚江遥看着抵在床头的剑,露出了怀念的眼神。

    这把剑是她年岁尚浅,师尊尚未赐剑时,她央求师兄帮她寻来的一把。不及师尊所赠那把锋锐,但剑身轻巧,最适合那时的她用。只是后来她剑道上有所长进,这把剑就再也用不了,被收在她在万寻山居所的剑匣里。后来她离开山门,旅居在外,一直到死都没有再见过这把剑。

    楚江遥伸手握住剑柄,操控身体往其中注入灵力,闭上眼睛感受到剑和身体共鸣时的波动。

    ——

    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难不成重回过去了?

    那么应该会有其他的一些迹象的,这么想着,楚江遥拎起剑,正想往外走。感受到腰间香囊中有一块硬质的牌子,摸起来方正,质地坚硬。

    她摸出来一看,是万寻山掌门的弟子牌,她前世不愿被师门的名头所束缚,这块象征着身份与便于通行的小玉牌便一直被她藏于香囊中。后来在苦战之中上面的术法发挥效力为她挡下了致命一击,自此也就破碎不再能圆。

    看着失而复得东西,楚江遥嘴角牵出一个怀念又苦涩的笑来。随手把这块牌子挂在了腰间。

    “现在什么时候了?”

    楚江遥从楼上客房走下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周遭的人都还自顾自的穿行来往,没有大灾大祸之后的忧虑与惊慌。

    径直走到柜台前,手上放下一粒银子,问道。

    掌柜正坐在柜台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算盘,头都没有抬,不假思索地就答道。

    “辰时了。”

    “我是说历法,今年是什么年份?”

    掌柜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像是看见一个练剑傻了的修士。

    “今年是太和四年了。”

    太和四年……太和四年……

    楚江遥在心里往前倒了一下。如果当真是回到了过去,这年应该是她离开万寻山的两年前。

    她幼时一向不学无术,贪玩的紧,虽然于剑之一道有些天分,却一直疏于练习。此番应当也只是借着下山历练之名,行下山游玩之实。因为她最喜欢这里出名的茶点,店家又不肯售卖秘方。是以她每次下山都会在此地停留几天。如果没有算错日子,今天应该就是最后一天了。

    此处城镇离万寻山不远,因着万寻山是数一数二山门的缘故,来往修者不少,加上当地有几个小门派坐镇,因是邪祟作乱也少,地方也就太平清明。路上偶然能遇见的邪祟也都不强,哪怕楚江遥学艺不精,也是能轻松应对的。

    只是在前世的泰和四年,她因为这一次出门而错过了四年一度的XX试炼,师姐在这一次的试炼中身受重伤,后来更是有人李代桃僵,易容成师姐的模样,潜入山门。获取了万寻山得以立足多年的禁制秘密。

    想来百余年门派毁于一旦,就是从这一年微不可见的引信开始的。

    他们所有人都疏忽大意了,然后这一点点阴谋的火星落在山林之中,酿成了一场大火……一场将师门长辈亲友尽数卷入其中,燃烧殆尽的灾祸。

    今生重来一次,既然已知会发生的事情。那一桩桩一件件,能够改变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想到这里,楚江遥望向了对面的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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