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初春躬身行礼,双颊爬上一抹红晕,娇羞地偷瞄一眼沈将离后低头道:“陛下正在服药,奴婢进去禀报一声,您稍等片刻。”

    “有劳。”

    沈将离今日头晕得厉害,蹙眉抬手轻轻揉按太阳穴。

    昨夜处理完事已是半夜,今早一起开还没来得及给陆淮写回信,就被急匆匆召进宫。

    一想起那封信,沈将离只觉得头晕得更厉害。

    信共三页。

    一页分析季南瘟疫,另两页洋洋洒洒全是夸她的话,最后小心翼翼添了一句:听说集州城的梨花甚美。风前香软,春在梨花。老师可愿随我去看看?

    须弥盖章。

    沈将离从未见过这般笨拙的讨好,失笑之余又愁得一夜未睡好,对付那些朝中老油条她游刃有余,对太子殿下这般耿直的人,她全然无法。

    “沈大人,陛下请您进殿。”初春瞧着沈将离脸色不好,担忧地问:“大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无事。”沈将离摇摇头,整顿衣冠抬脚步入殿中。

    殿内以金柱作梁,镶着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鎏金大香炉里点着的檀香氤氲流转。

    几盆带着水珠的百合被放置在角落,散发的清香和熏香相得益彰。

    “微臣沈将离请陛下安。”

    “爱卿免礼,咳咳。”明德帝拿着手帕咳得惊天动地,“朕痨病未愈就不与爱卿一同品茶了。”

    “以陛下保重身体为先。”沈将离敛目,起身恭敬立在一侧。

    明德帝斜靠在檀木椅,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低喘着:“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一事交由你去办。淮儿昨夜来请旨,想和你一同去季南。爱卿稳重我很放心,途中就请你多照顾照顾淮儿了。”

    季南是非去不可了。

    沈将离有一肚子大逆不道的话想讲。

    但她还想再力争一下。

    “季南情况不明,贸然前去太过冒险。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命关江山社稷,请皇上三思。”

    “无妨。淮儿若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愧为储君,届时朕亲自颁旨废掉他的太子之位。”

    明德帝说得轻巧,仿佛废储只是像吃药喝水这样简单的小事。

    全然不管若是此话流出在朝堂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届时太子党安王党恐怕能在宫内大打出手。

    莫说朝堂,怕是那远在西北的蛮人听了都震惊不已。

    事已至此没任何转圜的余地,沈将离再多说只是徒劳,只能被迫加入为太子党一营。

    “微臣遵旨。”

    沈将离只觉得头更晕了,不由得思索何不直接摊牌自己欺君一事,干脆灭掉九族算了。

    明德帝又道:“事不宜迟,你们二人今晚就出发吧。若是拖到明天被那群老臣知道,朕的耳朵恐怕不得安宁。至于爱卿提议的成立女子学院一事,待你平安归来,朕全权教由你去办。好了,朕心口疼得厉害,想小憩一会,爱卿且退下吧。”

    好歹还是有些盼头,且终于得了件舒心的事,沈将离一时对季南此行没那么抗拒。

    “微臣退下了。”

    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从小轩窗探入,纱幔低垂,斑驳的光影在上面跳动着。

    德善扶着明德帝慢慢走向湘妃竹榻,“皇上,还是让奴才把窗户关上吧,风大了。”

    “不必。”明德帝斜卧在塌上,手上把玩着一串玉珠,“德善你看人向来准,你瞧着沈将离怎么样?”

    “这……”德善小心翼翼观察着明德帝的表情,有些犹豫。

    “说就是了。你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我还会责罚你不成?”明德帝抬手指着德善轻笑。

    “沈大人有咏絮之才。”

    “哦?你也看出沈将离是女子了?”明德帝拨弄着珠子的手指一顿,深陷的眼睛依旧锐利,“欺君罔上可是死罪。不过朝中青黄不接,安王又有谋逆之心,新一辈中只有沈将离可堪大用。为了淮儿为了大雍不落他手,朕现在保她不死,待我死前会立一封诏书,淮儿一继位沈将离立即处死。”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此后必是明君。”

    明德帝不可置否,“或许吧。”

    陆淮心太软又过于倔强,处死沈将离或许就是他成为一个合格帝王的最后一课。

    至于学院一事,若是能拿捏住沈将离任她去做便是,一群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

    一阵东风吹过,落了满地残花。

    沈将离一出殿还未迈下台阶,就瞧见了树荫花雨下提着食盒来回踱步的陆淮。

    陆淮似有似有所感,停下脚步猛的回头,直直对上她的目光。

    两人遥遥相望。

    陆淮眼眸一弯,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小跑着凑到沈将离旁边,双手举起食盒问:“老师可用午膳了?一起可好?”

    沈将离才得了件拜他所赐的苦差事,实在给不了太子殿下好脸色,摇头冷淡道:“不必。陛下已准许你我二人前去季南,今晚出发,还请太子殿下先行去收拾收拾罢。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府休息了。”

    陆淮顿时有些落寂,闷声“嗯”一声后,扯扯沈将离的袖子,垂首低声说:“老师若实在勉强,我现在就请父皇收回成命。”

    “不勉强。”沈将离拽回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都城到季南路途遥远,早晚赶路不吃不喝也要半月有余。

    现在是四月伊始若是顺利的话初夏时分就能赶到。

    南方多蚊虫天气变幻无常,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好在陆淮积极揽下,沈将离只需带几身换洗的衣物即可。

    两人戌时在宫门口碰面。

    沈将离背着包裹瞧着那简陋的马车重重叹了口气。

    “此番我们出行不易阵仗过大,老师多将就。”陆淮小心翼翼扶着沈将离上马车,“父王遣派两队暗卫供我差遣,我派一队先行探路一队暗中保护我们,这样可好?”

    “可。”马车外表看着破旧,里面倒也舒适,坐垫很软和,小桌上放着茶壶和一盘精致的点心,沈将离寻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闭目养神,“太子殿下觉得,我们先去哪里?”

    季南城池密集,有些因及时隔离疫情并不厉害,有些则官员不作为导致死伤惨重,若是不分疾缓一座一座查过去,费时又费力。

    “集州城。”

    沈将离睁开眼,反问:“哦?”

    陆淮没由来一阵紧张两只手攥着衣摆,徒生父皇抽查功课时的紧张,即将说出的每个字都在脑子细细琢磨,“派去集州城的五位太医,其中四人被残忍杀害,剩余的那位不知所踪,若去的早说不定能救他一命,这对抗疫有益。”

    “且瘟疫最先在集州城被发现,那里伤亡最严重,斩草要先除根,从源头处置最为妥帖。”

    沈将离赞许地点头,“不错。”

    “殿下,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吗?”布帘被撩开一条小缝,一头卷毛伸了进来,封七扒着门框兴眼底闪烁着兴奋。

    “走吧。”沈将离颔首。

    “好咧。”

    是夜,月光如霜。

    一辆很不起眼的马车在青石长街疾驰而过向城外驶去。

    夜凉如水,一阵风起,吹得小道旁的竹林沙沙作响。

    沈将离撩开窗帘,瞧向西边树梢挂着的一弯月牙。

    “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

    封七高声抑扬顿挫念完,被自己逗笑,小声问:“沈大人,我念得对不对呀?”

    “对。你念得很有意境。”沈将离对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很有好感,声音都不由得放软了些。

    “嘿嘿。这是指挥使教给我的。对啦,指挥使对沈大人的文章赞口不绝,每日都要拿出来拜读呢。小人第一次出任务就能跟着太子殿下和沈大人真的很荣幸。”

    “第一次?”陆淮对沈将离刚刚对封七的夸奖耿耿于怀——他又不是老师的学生为何也能得到夸奖。

    太子殿下的语气难免有些呛人,“你之前没出过任务?”

    “是呀,本来我资历浅不能出任务的,但集州城是我的家乡,指挥使见我心急特意把我安排进此行名单。太子殿下沈大人且宽心,我比师兄们差不到哪里去的!”

    沈将离闲来无事,边赏月吃点心边与封七闲聊,“你是籍贯在集州城?”

    “是呀。”封七刚才还乐呵呵,此时一提到疫情严峻的家乡瞬间消沉不少,“我家在集州城城东,那里有满山的梨花,今年无人照料不知还依不依旧妖艳。”

    陆淮怕沈将离噎着,倒了杯茶水捧在手心准备随时递给她,随口问:“那你为何来京城?”

    “三年前我母亲去世,奈何实在家里太穷买不起棺材,恰巧安王爷来集州城赏花,见我可怜,替我妥帖安葬母亲,把我带回京城又向指挥使引荐替我谋了份差事。”

    安王。

    陆淮与沈将离默契对视。

    “你觉得安王如何?”陆淮试图让自己这个问题不那么突兀,美化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沈将离:……

    这与直说“安王想谋逆”有何区别?

    好在封七心思单纯,听不出任何一点试探的意思,挠挠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傻乎乎地说:“很好啊。”

    算了。

    沈将离握住还想再问的陆淮手腕,冲他轻轻摇头。

    安王心思缜密,身边的人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谨慎,若封七当真与他有联系,岂会轻易一问就出破绽。

    陆淮只当她不忍心逼问封七,重重“哼”一声,别过头心里默数着车壁上有多少条细小的纹裂。

    只是被沈将离握着的那只手没舍得挣开。

    “夜深露重,殿下和大人早些休息罢。明日一早我们就能到兆和城。”封七缓下马车行驶速度,替车里两位塞紧门帘。

    沈将离不知道陆淮闹什么别扭,像没讨到糖的小孩,气鼓鼓的。

    她困得厉害无心去哄,解下披风披在身上,头一歪顷刻间就睡了过去。

    陆淮直直挺着不敢妄动,只因沈将离睡着睡着觉得靠着硬邦邦的木头不舒服,身体一歪,靠倒在他肩膀。

    他抬起胳膊绕后环住沈将离的肩膀,轻轻按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

    “封七,再慢些。”

    “好咧!”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虫鸣声渐息,夜已深。

    *

    破晓时分,东方既白。

    马车到底比不上床,睡一宿醒来腰酸背痛。

    沈将离醒后发了会呆,抬手撩开车帘,扶着又酸又麻的腰晃悠悠下马车。

    “老师醒了?”陆淮正与封七点着几根细木头烤馒头,瞥见沈将离身影急忙冲上前扶住她,“怎不喊我一声?舟车劳顿老师辛苦了。”

    “不辛苦。”

    沈将离摇摇头。

    实则已无数次想有什么偷偷溜回去的法子。

    “大人,吃么?”

    封七蹲在地上举着烤得金黄的馒头干,边仰头问着边往上撒了些盐巴。

    沈将离正欲点头,却被陆淮微微侧身不着痕迹的挡住与封七的视线,“老师,我烤得比较软,吃我的好不好?”

    “好。”沈将离已一天未进食,软硬倒是无所谓,只是陆淮已经强行塞到她手里,太子殿下的面子不好拂了。

    “我们现已在兆和县郊外,殿下,要去吗?”

    陆淮怕沈将离吃不饱,又坐在草席上卖力烤馒头,略微思索后应道:“进。路途遥远,也应适当休息才是,不要拖垮身体。”

    “那小人先去探查一番。”封七挂好配剑,微屈膝借马车踏板的力,飞快掠过树梢向远处飞去。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沈将离捧着馒头,望着封七灵巧远去的身影赞叹道。

    陆淮说不出话了。

    诗词歌赋,朝廷政事他略知一二;舞枪弄剑,飞檐走壁实在强人所难。

    封七一去就是三个时辰。

    枝繁叶茂的杨树林遮不住愈来愈烈的骄阳,马车里太闷,沈将离呆不住,寻了处比较宽大的树荫与陆淮并肩而立。

    “怎么回事?”迟迟等不到封七归来,陆淮难免心燥,“不会出事了吧?”

    沈将离不语,蹙起眉眺望远方。

    “老师,我们要去看看吗?”

    “兆和县令是谁?”沈将离沉声问。

    “李阳。”陆淮来时特意翻过各地方志,对这位庸碌无能的知县印象深刻。

    哪怕谁家鸡鸭被偷这样小的一件事,都要写上一长篇文书上报,诉苦说如何如何难找如何如何头疼,最后说自己实在没法子言辞恳切求上面派人解决。

    据说季北知府每次收到他的书信都会在纸上看到几滴泪痕。

    “怕是出乱子了。”沈将离突想起,季南封城粮食运不出去,受其影响最严重的几个县其中就有兆和县。

    陆淮也想到这点,心中不安更甚,“李阳近几月没有再上书,我原以为他为县中的事着急没时间诉苦,未成想事态或许已经难以控制了。”

    “走,我们去看看。”沈将离边说着边走向马车,“坐进去。”

    陆淮乖乖照做,老实板正坐好后才发觉沈将离未上马车,便猜到她要架车,“老师,我来吧。”

    沈将离撸起袖子,横跨上车轼,拉起缰绳,“太子殿下金尊玉体岂能为臣子驾车?”

    马车飞速在林间小路驰过,激起一阵灰尘。

    沈将离只骑过马未曾驾过马车,因此按着骑马的法子要多快有多快,只是苦了里面的陆淮颠簸不断。

    脑后的墨发被吹得凌乱,轻柔的风阵阵拂面,沈将离觉得畅快极了,仿佛又回到了及第那日。

    她身着红袍胸前挂着红绸花,长街打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殿下,到了。”

    “老师辛苦了。”陆淮脸色惨白,本就没吃什么的胃隐隐作痛。

    “殿下不必多礼。”沈将离把马栓在一颗树上,拧眉打量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们现在站在兆和县入口处,身侧有块半人高的石头,上面刻着“兆和”二字,许是年久的缘故,描绘刻痕的朱砂颜色渐褪,红黑相交很是斑驳。

    身旁不远处有几个错落茅草屋,木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现在正是劳作的时辰,满街皆是安静,为何毫无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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