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规矩,妃嫔入宫后下午要去拜见一宫主位。

    裁玉在梳妆台前为我梳了个惊鹄髻,形如鸟振双翼,展翅欲飞,活灵活现。并顺发髻带了几只錾银镶玉花树钗。外着一身淡青色绣山水纹样的宫装,外搭一件橙色披帛,仅此而已。

    我携着裁玉和沐芙向昭仁殿去。沐芙因是掖庭指派过来的,所以对昭仁宫中大小事宜了解比陆离和裁玉了解的多,而带着裁玉也让她多学多看。

    听沐芙说昭仁宫中总共三位妃嫔,除我之外,正殿昭仁殿中住的是苏昭仪,西侧殿则住的是贺兰淑女。苏昭仪是圣人为太子时的良娣,性格温婉和善,甚爱下棋,听说在当良娣时曾完胜翰林院的棋待诏,被先帝称之为国手。圣人待她亦是相敬如宾。

    到了昭仁殿前沐芙便前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便有小内侍毕恭毕敬的引着我进去。进去后便看见一名女子手执一枚棋子在木画紫檀棋局上独自破解残局,想来便是苏昭仪。一身宝蓝色短襦长裙,裙裾处绣着大片红色的唐杜鹃,身上搭着轻盈的丝绸披帛,显得整个人气质及是独特。几只玉钗斜绾在扰扰青丝之间,眉间画的是“愁眉啼妆”,眉细而弯折却无妖艳之感。许是棋局复杂,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映着妆容,更是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我依礼见过后她便命人为我搬来了凳子,苏昭仪放下手中的棋子,打量我一番,眼中流露出欣赏:宫中人人衣服上都爱绣些花卉图案,才人的心思倒是极别致,绣了些山水的样式,衬的人亦是雅致。”

    殿中侍女给我奉了一盏茶,我含笑接过道:“承蒙昭仪夸奖,嫔妾不过蒲柳之质罢了。”又道,“嫔妾刚到宫中,还有许多事情不懂,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昭仪提点一二。”

    她语气甚是和善:“在宫中便都是姐妹,何来提点一说。”她看了看手边的棋局询问道:“才人可会下棋?与吾对弈如何?”

    我低眉垂目客气回道:“嫔妾在家中和兄长下棋倒是常常能赢,但是要和昭仪对弈便是班门弄斧了。”

    正说着,只见有人来报说贺兰淑女亦来请安。苏昭仪扬了扬脸示意叫她进来。

    因着我的位份在她之上,所以贺兰淑女给苏昭仪行完礼后一向我行了一礼。

    贺兰氏长得并不多美,但是身材极好,削肩细腰,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极是婀娜。听陆离说,贺兰淑女的家兄娶了太后的四女,所以她与其他礼聘入宫的妃子不同,我亦得客气一些。我留意着苏昭仪的神色,她想必亦是知道,让人看座后并上了些花茶点心给我们吃,贺兰氏极是谦卑恭顺。期间聊聊棋局、花卉和当下长安城时兴什么妆容,整个下午倒是平静。

    回到槭蝶殿,自己歪倒在了贵妃榻上休息。沐芙细心的为我拿来了一碟子冰西瓜放到黄杨木的案几上,我用叉子叉了一块吃着,并让她唤了陆离过来,给我打听一件事还有班姐姐被分到了哪个宫室。

    不一会儿陆离就回来了,彼时我正用着晚膳听他答道:“班才人已被赐居到了玉华宫的澄心殿,离咱们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我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他便躬身退后随着其他人服侍我用膳。

    傍晚,我斜倚在寝殿直棂窗边的榻上,望着窗外的明月思绪万千,不知阿耶阿娘在家中如何?是否和我一同望着明月?我不知道。忽然忆起儿时阿娘教我学的李太白的诗“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却也只能将相思之情寄于山月,来抚平心中寂寥。

    翌日,天刚蒙蒙亮便有内侍传话过来,说因着后日重阳尾令,皇后殿□□谅众位新良家,就免了合宫拜见,待到明日过节一并拜见。

    正要偷个懒睡个回笼觉,就听见陆离在外间向我道:“才人今日是苏昭仪新晋封号的日子,虽然圣人命了一切从简,但亦需恭贺去。”我道了声“知道了”,便慵懒的支起身子,舒展了一番才起身命裁玉为我梳洗。

    我坐在腰鼓凳上,望着八瓣菱花金背镜中裁玉的身影。她年纪小,手却是灵巧,随手一绾,绾就成了个朝云近香髻,并用鎏金铜剪剪了个花钿贴于额前,衣服则挑了个鹅黄色绣芙蓉纹样的对襟襦裙,收拾完毕后正要带着陆离去昭仁殿,却不曾想与令宜打了个照面,我看见令宜心下惊喜,忙问道:“姐姐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今早原本是要去拜见殿下,便早早起床梳洗,谁曾想梳洗完毕便有内侍传话道取消了合宫觐见,是以过来找你来了。”

    我听见后亦走到令宜身畔轻声道:“我原本亦想睡个回笼觉,结果陆离提醒我今日是苏昭仪获封号的喜日,便赶紧让裁玉给我梳洗了一番。”

    令宜听后点了点我的额头团扇掩面笑道:“你呀!”止了笑意后令宜又道,“不过,我既然来了昭仁宫便该和妹妹一起去恭贺昭仪才是。”我点了点头和令宜去往昭仁殿恭贺苏昭仪。

    在昭仁殿闲聊了片刻,各宫的礼物也陆陆续续到了昭仁殿,昭仁殿外门庭若市,我和令宜亦不便叨扰,便也起身告退。

    出了昭仁殿并未回槭蝶殿,吩咐了陆离一声后,就携着裁玉与令宜去上林苑转去了。

    我与令宜漫步在南海边,池岸杨柳依依,朝阳从水平线上冉冉升起,水汽映的蓬莱岛一片云雾缭绕,晖光穿破云层直射在蓬莱岛的楼阁飞拱上,似游龙盘桓云间直冲云霄。

    转了半晌,我与令宜歇在一旁的水榭中,令宜斜身依着美人靠望向池中的方丈岛,神色被水汽映的朦胧:“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昔年曹子建看见的洛神可是这番景象?”

    循着令宜目光望去,岛中楼阁檐角正有宫人挂着檐铃,那身影似洛神立于山崖之巅。铃铛被风吹得泠泠作响,清脆的声音从水面拂来萦绕于耳畔,似有宫人亦随风轻轻唱和。

    我扶了扶令宜云鬓上即将滑落的珠钗,坐在她身畔悠悠道:“曹子建所念的洛神‘云髻峨峨,腰如约素’今朝所见那宫女的身姿和他所描写的洛神一般无二,想来大抵如此吧。”我回神看着她的面色问道,“班姐姐可是因为昭仪的封号而想到了洛神吗?”

    她点点头:“宓昭仪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似宓妃一般。只是想到如此蕙质兰心之人亦要委顿于深宫老去只觉得惋惜。”说到这里我亦低低叹了一声。

    这几日与令宜在一处,发现令宜其实是个心思极敏感的人,外在给人书卷气落落大方,但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却是暗自伤神。

    入宫那晚令宜手上的帕子落到了亭中,我去她殿外正要敲门还给她时,却听见殿内令宜抽噎的声音。我蹑手蹑脚的循着旁边支起的窗子向内看,令宜正伏在案上写着什么,面颊上泪水涟涟,见状我也不好进去,便悄悄退了出去第二天再还给了她。

    略坐坐只见乌泱泱一群人簇拥着一名女子走了过来,那名女子眉眼妩媚多情,顾盼神飞,面上薄施粉黛斜红,形如残月弯弯。丹唇皓齿,瑰姿艳逸。簪钗挑起青丝挽就成华丽的双鬟望仙髻,髻上珠翠如星,发后戴以博鬓,双环间饰以双凤,呈瞻然望仙之状,整个人显得极是明艳俏丽。

    我与令宜齐齐跪拜道:“正五品才人柳筠参见玉纾夫人,愿夫人万福金安!”“正五品才人班令宜参见玉纾夫人,愿夫人万福金安!”

    玉纾夫人亦不叫起来:“你就是柳中书的女儿?又没见过吾,你是如何得知吾是玉纾夫人?

    我恭敬道:“虽未曾见过,但早听闻夫人气质卓然,容貌明艳俏丽,有倾城之姿。刚刚夫人沿太液池走来,夫人美貌令三春失色,猜想唯有夫人美貌可得这般!”

    她听完咯咯一笑,眉眼一扬,眼角笑意已变凌厉:“吾早就听闻柳才人口才极好,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恍做不解她的言外之意,低头依着她答道:“夫人谬赞了。”

    “谬赞?”她放下搭在身旁侍女的手,走到我面前,鞋尖上的流苏随着她的走动悠悠摇晃,闲闲道:“长思桥畔明明是那乞丐的不是,让你一同饶舌却让家妹惨遭无妄之灾,难道还不是你的功劳吗?”她低下身的葱玉般的指甲轻轻刮过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刺疼,想必脸上已有一道细红的印记。我额上也已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正要解释,只听得耳畔令宜低头时明月珰泠泠作响的声音,她忙道:“是嫔妾管教家弟无方惊扰了萧妹妹的马车,还请夫人不要怪罪筠妹妹。”

    霎时,这几天心中扰乱的思绪直接清明了许多:为何那日在水榭中令宜听到我与萧氏的仇怨后神色有异,为何那晚令宜会问我如何与萧氏结怨,又为何最开始便于我交好,应是令宜早就知道我是救了他弟。

    玉纾夫人“哦”一声踱步到令宜面前,缓缓道:“竟然是班妹妹的家弟,怪不得刚入宫就与柳妹妹感情如此亲厚。”她乜了我一眼,说话轻柔妩媚,但是言语中的冷意却是分毫不减,“柳妹妹美貌如花,吾本亦不忍责罚。却听闻她的贴身侍婢名字撞了吾的封号,这可怎得是好?且刚刚柳妹妹行礼时亦唤我为“玉纾夫人”想来是知道吾封号的,怎的还让婢女用了‘玉’字?莫不是故意与吾作对?”

    我忙道:“嫔妾不敢…”

    她硬生打断我言道:“既然不敢,那就把那婢子拖下去杖毙就是。”玉纾夫人身旁的宫女连忙接道:“还不来人,此婢子撞了夫人的封号,赶紧拖去暴室杖毙以正宫规!”跪在我身边的裁玉身子已然发抖,听见要被杖毙后更是连连磕头哭喊告饶。

    我知道玉纾夫人为了萧氏是特意来寻我的错处,她知道我刚入宫又无大错,不宜动我,又要给萧氏出气,便想从我身边人下手。裁玉是我宫中的人,杖毙了裁玉亦相当于打了我。且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玉纾夫人本意就是在我,裁玉不过是寻了个由头而已。若我无动于衷任由她发落了裁玉,不仅会让手下的人心寒不说,更会因没有心腹在宫中如履薄冰。

    我见状俯身忙道:“夫人息怒,嫔妾深知犯了封号是大忌,是以在得知夫人的封号后,已让婢女改了名字。”

    她挑了挑眉:“改了名字?圣人命吾掌管众良家挑选贴身侍婢一事,怎得无人知会吾与掖庭令一声?分明是你故意和吾与家妹作对。”说着玉纾夫人便命身旁的内侍要将裁玉拖下去。我心慌乱的跳个不停,亦是想不到该如何了。

    忽闻脚步匆匆声,声音由远及近。我快速瞟了一眼远处,见陆离跟着一个宫令模样的内侍匆匆赶来,走进看清是皇后身边的王慎后,我知道裁玉保住了。

    今早在昭仁殿拜见宓昭仪的时候,我与令宜赞道茶的味道极好,临走的时候,宓昭仪命身边的观棋去拿些给我们,我与令宜也没有推辞,便唤了裁玉和她身边的撷思去拿。

    宓昭仪彼时正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听见后手里的一颗棋子“当啷”一掉,面色微异的朝我问道:“柳妹妹刚入宫可是得罪何人了?”

    我不知怎得就被宓昭仪知道了,疑惑向她询问道:“昭仪怎得知晓?”长思桥的事情闹得很大,留意打听一番就知道,是以我将与萧氏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当然,我讲的时候亦将我所做的事情删减了。

    宓昭仪听后轻笑一声:“怪不得。”之后她也告诉了我缘由,并让我将裁玉的名字禀明皇后,是以我在出宫门嘱咐陆离的便是这件事儿。

    只见王慎向玉纾夫人行了个礼,含着笑意道:“给夫人请安,皇后殿下刚刚传奴婢来说给柳才人的侍婢改了名字叫容娘,正要去昭仁宫给柳才人说去,可巧在这儿就遇见夫人与才人了。”

    玉纾夫人见王慎来了,姿态不似刚刚嚣张,命宫人搬来了从亭中搬来了两个杌子供自己和王慎坐。王慎向她行了礼坐下后,她方意态闲闲道:“哪有王宫令来的巧,吾正要罚她,王宫令就带着殿下的旨意来了。”

    “殿下就是怕夫人和才人的误会加深,才让奴婢赶紧过来的。”他低眉恭敬道,“殿下还说,因着良家子入宫和尾令相撞,所以圣人让夫人帮着殿下料理良家子贴身侍女一事,若是此事闹大了怕圣人怪罪夫人。”

    他略顿顿,看了一眼玉纾夫人,又继续道:“奴婢多句嘴,夫人细想,侍婢名字可是记录在册的,夫人若是没有改宫人册,那容娘的名字怎的会和夫人封号撞上呢?夫人自是尽心的,掖庭令亦是不敢如此。”

    我从宓昭仪那知道是玉纾夫人协理的这件事,本意为是她故意给我的侍婢起的这个名字,听王慎言下之意是另有其人,转念一想我亦明白:纾夫人料理此事生怕出纰漏,怎得还会故意生事。掖庭令更是不敢。既在纾夫人身边拿到宫人册又会与我有仇怨,费心安排这种事情的满宫里还能有谁。“裁玉”怕也是她故意透漏的。

    王慎没有说完,玉纾夫人听完后思索一番业已明白,知道是萧氏做的筏子。面色微愠,语气亦不似刚刚咄咄逼人。转眼笑若春风,笑吟吟向王宫令道:“殿下既然将她名字改了,那此事吾便也不再追究了。”说罢眼锋一扫看向我们,让我与令宜起来了。

    我和令宜后背衣物已被汗水塌湿,许是惊吓或是跪了许久的原因,双腿已经发软,起来时险些歪倒在地。她想来是看见了,起身望向我,那声音甚是自得:“柳才人怎么了,不过与我谈笑一番,怎得连路也不会走了?”她走到我与令宜身畔切声道:“看来柳才人也只是会呈口舌之快而已,虽然冲撞一事不是二位妹妹的错,吾日后亦不再追究此事。你们二人欺辱家中表妹,罚跪这么久也算是惩罚了。不过来日方长,两位妹妹可要善自珍重才是。”说完便捏着帕子掩嘴一笑,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待到玉纾夫人走后我与令宜向王慎道了谢,王慎又唤来几名内侍并抬着辇轿。我与令宜对视一番,正要拒绝。王慎善察,言明是皇后殿下怕我二人刚跪完走回去膝盖受伤才命人传的辇轿,我听后便不好婉拒,便乘着轿辇各自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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