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转眼之间尾令已尽,今日圣驾便要回宫,整个未央宫中来来往往的宫人们愈加忙碌起来。

    不过,这忙碌与槭蝶殿并不相干,槭蝶殿中倒是极静,只听得风碰过堂前树叶,惊起沙沙声。外面弥章、弥兮扫着庭前片片落叶,内里我坐在次间的榻上,弄影在鎏金银错的博山炉中焚上香,炉盖似群山耸立,缕缕烟气从镂空的山形间缥缈散出,似云气绕于山巅,蓬莱现于世前。淡淡的香气萦于鼻尖,令我心中愈加平静舒适。弄云细心的支起直棱窗,一道柔和的日光瞬时铺满我的案几与床榻,微风钻过窗缝,伴着香气而来,容娘立在一旁用扇轻轻扇着,香风习习甚是舒心。沐芙亦贴心的为我上了盏茶,我接过细细品着,另一手闲闲翻着放在雕花栅足案的《韦苏州诗集》(1)打发晨光。

    到了晌午,陆离过来禀报:“才人,班才人来了。”

    我听后甚喜,忙将诗集放到案边道:“快请进来,请进来!”

    令宜人还未到,声音便传来:“听得我来就如此着急,看来阿筠确是想我了。”

    只见令宜身形袅袅,款步而来,云头蹋殿鞋上的流苏随身姿轻轻摇晃,藕荷色的交领襦裙绣着密密的花树枝叶,外罩一件碎花衫,极是素净。

    见她进来,忙让弄影看座,沐芙上茶,我打趣道:“多少年来文人骚客向来喜欢观花。一向美人如花,班姐姐容颜清丽,气质出众,我自是心急想观赏一番。”

    她坐后接过茶后喝了一口,掩袖轻笑:“又耍贫嘴,我回宫便听的你受了伤,心中甚是担心。见你如此模样,想是伤的不重,我也就放心了。”

    我含笑道:“不过是踢蹴鞠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这几日休息已经快好了。还劳烦姐姐刚回宫便要来看望我。萧氏可还为难姐姐?”

    陆离极有眼力,打发一众侍婢退下让我与令宜闲聊,只留得容娘和沐芙在身旁服侍。

    令宜起身查看了一番,确认我的伤势大好后,坐下轻叹一声:“你无事便好。这几日萧仪柔的行事作风,众嫔妃都看在眼里,对我倒不似最初那般。况且现下惹怒圣人入了暴室,嫔妃亦不敢再提她。”

    我听后不免惊讶询问道:“不是说前几日圣人因为玉纾夫人对她的宠爱已经与虞美人开始平分春色了吗?怎得入暴室了?”

    我侧头看向沐芙和容娘她们亦是一脸错愕,不甚清楚。

    令宜低低道:“萧氏随意掌掴妃嫔的事情不知怎得传到了圣人耳朵里,本来只是禁足,谁曾想刚回宫中便下旨将萧氏入了暴室。”

    我面上惊愕不已,继续听令宜道:“你可还记得尾令前夕在上林苑王慎对玉纾夫人说的话。”我点点头,“不知是谁传出来,说萧仪柔刚入宫便私自动了宫人册,故意让容娘的名字与玉纾夫人的封号相撞。她尾令掌掴妃嫔已惹得圣人不快,现在又知她刚入后宫就僭越宫规,惹得后宫不宁,圣人怎能不大怒,直接让身边的张敬征传旨,将萧仪柔废为庶人轰入了暴室。顺带牵连了玉纾夫人,说她不善协理,褫夺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力。”

    我冷哼一声:“她先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姐姐家弟,又私自修改宫人册簿,还仗着玉纾夫人的势随意责打妃嫔,多行不义,墙倒自然众人推。”

    令宜叹了一声,“她伤害了令宥,打得令宥满身伤痕,落得这个下场我自是不可怜她。不过话虽如此,却还是觉得难过。谁能想到萧仪柔昨日还是君王才人,今日已然成为庶人。从前听《长生殿》的时候不觉什么,身处其中才觉得凄凉。杨贵妃宠冠六宫,马嵬兵变的时候,明皇如此爱她却亦舍了她。杨贵妃都如此,又何况是宠幸不过几天的一个小小才人。”

    我看令宜患得患失像是又想到了自己。之前听陆离说,尾令最后这几日令宜因为性情温婉,颇具才气,圣人闲时时常与她对诗,极为欣赏。

    我安慰道:“话是如此,可已然进了宫,多想也只会徒增烦恼罢了。”又笑着打趣道,“况且我已听说,圣人待姐姐极好,在曲江闲时常常与姐姐对诗。今日班姐姐如此忧思,难不成是怕圣人再召姐姐对诗时,江郎才尽对不出来吗?”

    她展眉含笑,轻拧了一下我的脸:“你呀,真真儿长了张猴儿嘴,净打趣我。”四下人听后亦是笑了起来。

    闲聊片刻听得外面一声“筠娘”传入耳畔,我便已猜到是谁。

    我隔窗佯装问道:“是谁来了?”说着,我便去殿外将清河迎了进来。

    她佯装恼怒:“宫中除了我谁还会叫你筠娘?”

    那天临走时清河曾问过我的宫室,说要闲暇时分找我,是以清河过来我与容娘并不奇怪。

    倒是令宜、沐芙和陆离惊了片刻,未曾想到清河长公主会过来,忙唤来弄影弄云服侍,弄云过来看茶,弄影将织锦绣花垫换成鹅羽软垫铺在月牙凳上,供清河坐下。

    今日她穿的极是俏丽,发髻边带着一朵鹅黄的花,深红色的对襟襦裙绣着朵朵橘色碎花,丝带编织的深青色宫绦迤逦垂地,纯白无暇的羊脂玉串在上面压着裙幅,极是端庄。四角裙边缀着十二宫铃,行之随步,叮当作响。

    清河看见了令宜,向我道:“不知筠娘今日有客人,是我来的不巧了。”

    我向执起她的手走到榻前,笑道:“怎会?嫖儿来的正巧呢!”我向她介绍道:“这位是令宜。”又转身向令宜说:“班姐姐这位是清河长公主。”

    我与令宜跟清河相互见了礼后,清河打量一番:“果真是个美人坯子,怪不得连明和亦是称赞你呢!”

    令宜依礼含笑谢过,虽就几句,但见二人亦是投缘。

    我问道:“嫖儿可是有何事过来?”

    清河接过茶落了座方道明来意,她叹一声道:“这宫中甚是无趣,三郎倒是去慈恩寺参拜神明,在曲江游玩后方归,倒是把我留在这宫中待了几天。筠娘和令宜可有好提议?”

    “倒是不曾,不过我与令宜正好闲来无事,一起想一想可有何玩的便是了。”

    因着我手受伤,蹴鞠自是不行。沐芙和令宜又说了几个,清河亦不感兴趣,一时倒是愁煞了人。

    忽有风吹来,将案的诗集上哗嗒嗒翻了几页才停。我正思索着,忽然瞟到书中写的一首诗:

    秋草生庭白露时,故园诸弟益相思。

    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2)

    心中一笑,想到一个好主意。收回目光看向清河与令宜,含笑询问道:“不如一同去太液池旁赋诗如何?韦苏州与其弟闲来时可在蕉叶题诗嬉戏。现下秋日虽无蕉叶,但槭蝶殿和昭仁宫外皆是红枫,用红枫代替,亦可学前朝重阳时令宫女红叶题诗,一来可祈求祝愿神明天地,二来可寄情于景,三来亦贴合时令,可打发漫漫晨光。”

    令宜听后柔柔道:“确是甚好!此举到是极雅致有趣。”清河亦拍手称赞。

    见此众人便携着身边人出了昭仁宫去了望云亭。

    上林苑西海边的望云亭边几株槭树长的极佳,亭中亦备有桌凳鲜果供人休息,我则让沐芙备好点心与菊花酒放置桌上。从亭中遥望北岸的鹤羽殿,水天相接,楼阁亦如仙宫筑于云端,许是教坊司在排练歌舞,箫声悠扬婉转,随着远处蓬莱岛中宫人笑声绕于耳畔。

    陆离摘了几片红枫,枫叶殷红硕大,如血滴染其中,叶梢亦是平展,极适合在上题诗。容娘细心的为我们摆上笔砚,供我们书写。

    清河她写的极快,我们看去只见清河写道:

    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

    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芙蓉羞。

    幔城入涧橙花发,玉辇登山桂叶稠。

    曾读列仙王母传,九天未胜此中游。

    令宜看见对清河颇为赞赏,言道:“哦?这是写的《上阳宫》(3)。‘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芙蓉羞。’确是应景。”

    清河柔声:“嗯,我闻见箫声悠扬婉转,听得宫人笑声朗朗。便想到了这首诗。”

    我打趣道:“嫖儿倒是及会偷懒,用着前人的诗就打发了我们。”

    她狡黠轻笑:“你刚刚只言道红叶题诗寄情于景,又不曾说需自己作诗。”

    我佯装恼怒,嗔怪道:“哪有如此耍赖的,不过算了,谁让我年长你几月呢!”

    令宜听后轻笑出声:“阿筠亦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说完令宜像是想到什么悠然提笔写道:

    露染霜干片片轻,斜阳照处转烘明。

    和烟飘落九秋色,随浪泛将千里情。

    令宜自嘲道:“倒是清河提醒了我,阿筠又没说要自己作诗。既然这样,我亦‘拾古人牙慧’一次。”说完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清河道:“令宜写的这首诗,到亦是合此时的景色氛围呢!”

    我鲜少见令宜如此豪放。不过也应是表象罢了,因为这首诗的后半阙是:

    几夜月中藏鸟影,谁家庭际伴蛩声。

    一时衰飒无多恨,看着清风彩剪成。(4)

    令宜应是见我与清河开心,不忍破坏我们二人心情,所以只写了上半阕。亦是将她的思念的情感如鸟藏入月中般隐与诗中。

    清河看后想是也猜到,继而转了话头对我轻笑一声道:“筠娘难道还不写吗,令宜亦是作完,现在就差你一人了,再恼亦要写了诗才由得你去恼。”说完将自己酒杯举我面前,我见她酒杯亦空。还未等我说,清河‘哎呀’一声复对令宜道,“刚刚好像曾说过最后作完会有惩罚来着。”令宜喝了几杯面上微红,拿起桌上用来解酒的茶,品了一口,附和的点点头。

    我哼一声:“你们一个两个就是故意的,刚刚亦没说最后作完会有惩罚的。就是看我脾气好来捉弄我。”

    令宜挑眉笑着安慰道:“好了好了,不闹你了,我与清河都已做完了,你还不快作。”

    我向二人道:“既然如此,我亦借古抒情了”

    我望着眼前景色,日光傍山,鸟雀惊鸣,鱼跃水面而出,陆离这时恰好为我到了杯菊花酒,我想了想亦提笔一挥写道:

    高阁晴轩对一峰,毗陵书客此相逢。

    晚收红叶题诗遍,秋待黄花酿酒浓。

    山馆日斜喧鸟雀,石潭波动戏鱼龙。

    上方有路应知处,疏磬寒蝉树几重。(5)

    清河耐不住自己的性子,我还未写完就凑近看,一壁看一壁对令宜打趣道:“令宜,你看筠娘的字有颜筋柳骨之风,亦有女子的娟秀俊逸。倒显得咱们的字跟信手涂鸦似的。”

    我听到此话,笑骂道:“就嫖儿你油嘴滑舌,一直打趣我。班姐姐可不许学她。”

    令宜笑道:“她虽是打趣,但也没说错,阿筠的字确实写得极好。”

    我被夸的脸颊微红,忙转移话题:“昔有许浑与友人相见对诗,今日我借此诗,愿我们亦如他们般友谊长存!”

    令宜和清河听我如是说亦是开心。清河见此提道:“那如此便不将红枫散入水中,每人将自己写的诗再誊写两遍互相存着如何?”

    我喜滋滋道:“自然是好的,班姐姐觉得如何?”令宜亦是笑着点点头。

    三人誊写互存后,齐齐举起酒杯将菊花酒一饮而尽。菊花酒入喉清凉甘甜,菊香淡淡与酒的微辛混合散于唇齿之间,回味无穷。

    又谈笑一番,便已到了傍晚时分,几人见天色已晚,亦饮了些酒,怕被风吹着了发寒,说笑一番后便都散了。

    她们走后,就剩陆离和容娘在我身畔,容娘细心的将披风搭在我身上。因着槭蝶殿不能无主事,是以让沐芙早早回去看着了。我望着落入池水漂流的红枫,忽然想到李义山的一句诗‘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6)又想到萧仪柔,心中渐渐烦闷。陆离知我心意,见我执笔便为我近前掌了灯。我合着心绪百转,换成簪花小楷,提笔写道:

    拭翠敛蛾眉,郁郁心中事。

    搦管下庭除,书成相思字。

    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

    书在桐叶上,愿逐秋风起。

    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

    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字。

    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7)

    写完后轻叹一声,便让陆离将红叶散入池中,寄着我的思绪向东而流。

    我遥望白云千卷,红叶渐远,心中默默一叹:虽然午时那样安慰令宜,但我何尝不想未来郎君对我可与阿耶阿娘一般,琴瑟和鸣,闲时品茗共看云卷云舒。

    高飞的鸿雁,从天边划过,飞出未央宫,他们是那么自由,无拘无束,是我终不能得到的东西。

    回身望了望四周红墙绿瓦,唉了一声,只望不要似萧氏那般,昨日尊前奏花落,今朝凉风西殿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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