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下的浮云城,余晖普洒,楼阁连绵如山,店肆林立如鳞,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不愧为软红香土的三大锦城之一。

    街流中,唯一人着实显眼。

    此人一截褐枝盘发,青布袄子裹身,背扛高自己半头的麻袋,脸寡白消瘦,挨着她,仿佛就挨上一整个寒冬。

    九千叶漠视周围或调笑或鄙夷的打量,清冷冷的一双眼微抬,只留心店铺匾额。

    终于,她停在尽头一座三层小馆。

    福瑞善居。

    九千叶敛回目光,拾级而上。

    大堂柜台前,小伙计支着头,百无聊赖翻动册子,抬眸瞧见她,顿时眉开眼笑,绕过柜台走出。

    “这位仙长,可是要住店呀?”

    九千叶被他的热情烫了一下,垂眸淡声:“听闻守善居规,便可免费入住。”

    “然也。”伙计抬手欲帮她卸下麻袋,讶呼,“仙长看着不像体修啊。”

    九千叶模糊笑两声:“乾坤袋最近涨价,买不起太多。”

    她的乾坤袋乃是用来装珍贵之物,如圣物灵玉,或保存兽骨兽皮,这些她售之为生的。

    “可不嘛。”伙计努努嘴,没半点旁人的鄙夷,“啥都涨价,真不叫人活哦。”

    “仙长请来。”他拿起台上一册子,“身入善居不为恶,至于何为恶,皆细列册上了,仙长过目,如无异议,便可登名册入住。”

    九千叶颔首接过,敛眉翻看。

    不多时,眼角余光瞥见那伙计后仰蹬地,正咬牙拖拽大麻袋。

    “诶,不劳驾小郎君,我自己来。”

    “是的,仙长自己来吧。”少年面红喘气,扇手道,“这玩意儿太重啦,我心有余啊!”

    九千叶多看他两眼,唇角不觉浮笑。

    “小郎君,我已看过。”她递归册子。

    “呀,好嘞。”少年笑嘻嘻接过,“仙长自愿守规否?”

    “自然。”

    少年眉眼盈盈,又推出一卷簿册:“那就烦请仙长登记信息。”

    九千叶才接过笔,忽听少年惊喊:“呀,我忘记了!”

    言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九千叶:“入店第一条,该是检验灵石数目...”

    九千叶瞥了眼名册,善居只收潦倒的穷鬼散修,登记的众修士尽是如此。

    而少年没记起检验这茬,是因为……

    一眼便看出她是个穷鬼。

    九千叶轻微叹息。

    她...其实有上万灵石,但这些灵石,又皆是动不得的。

    “仙长莫怪,嘿嘿,继续填写罢。”

    九千叶舔舔下唇,有些心虚:“嗯。”

    “呀,我与仙长真有缘!”

    “嗯?”她笔下动作未停,半抬眼看去。

    少年手指自己,笑得爽气:“我叫胡六七,四五六七的六七,仙长是九千,可不有缘嘛。”

    九千叶微微一笑,垂眸加快落笔,须臾,将册子推去。

    “我可入住了吗?”

    “当然啦,仙长。”

    胡六七为人热心伶俐,直将她送至三楼,又与她熟悉屋内各种设施。

    “这罗盘有阵法,可加热水。”

    “不需蜡烛,咱店里的珠子呀,皆是浸过聚光符纸水的,夜里当灯使可好啦。”

    如此种种,不在话下。

    -

    当天夜里,九千叶盘腿打坐,闭目调息,体内才运转两个小周天,听得楼下喧哗。

    她微蹙眉,凝出一缕神识,这才放出,便撞遇店内其他修士的神识,挤挤挨挨,普遍皆是才筑基的。

    真是滑稽。

    九千叶下床起身,苍白长指捡起桌上一截褐枝,单手腕骨几转,利落盘起长发。

    白日里她就观察过四周,整座店只有那大堂伙计一人,还是个凡人。

    九千叶拉开门,冷睨下方。

    小伙计不过十五的年纪,身量还没抽条,青涩单薄,举着一个檀木阵盘,厉喝门口闹事的大汉。

    而他身后空荡荡的大堂,看似没人,却挤满了修士的神识。

    九千叶的房间位于长廊尽头,被空中悬挂的红灯笼遮住半边,正适合她暗视。

    “黄毛小儿,不过凡子,滚开!”大汉举起铁锤,怒砸阵法屏障,“凭甚不让你爷爷进?!”

    “你、你是善居黑名册上的人,从不守规,当然不可!”胡六七回吼。

    大汉狂笑数声:“瞧你那两条小细腿抖得,你仙人爷爷还没使绝招呢!”

    “我有我家善公留下的阵盘,我不怕你!”胡六七掐了掐大腿,奈何就是止不住颤,便作罢,“你是恶人,恶人该去恶人窟,怎可进善居?”

    “等着,阵盘是吧?爷爷这就进来告诉你,何为恶人!”

    大汉放下铁锤,并起两指捏诀,竟是蕴出如丝线的灵光,缕缕渗入阵法,将其蜿蜒包裹。

    “这、这是?”胡六七踉跄退后,手中阵盘蹦飞一块机关碎片,与此同时,头顶护罩隐隐发颤。

    较粗鲁凶悍的外表不同,大汉此时施术细腻而耐心,丝丝入扣,直蹿进阵法缝隙。

    “想不到吧,你爷爷略通阵法。”大汉咧嘴一笑,眼眸凶狠,“等着啊,爷爷马上就进来办了你...”

    话音未落,男人瞪大双眼。

    只见另一道净白闪蓝的灵光淌过空中,如雪如花,飘飘而落,铺满整个阵法屏障,剔去入侵的灵线不说,还填补了原阵法的缝隙,令起更完整坚韧。

    “竟有阵修?!”大汉拎起铁锤砸打数下,瞪向胡六七,“算你小子走运!”

    见他离开,胡六七沿着空中灵光看去。

    三楼长廊尽头,红灯笼微晃,女子面容沉静,两指轻抬,随着指节屈弹,无数圣光溯回体内。

    “九千,九千,原来你是阵修啊!”胡六七喜道。

    九千叶足尖一点,翩然从三楼跃下。

    “给我看看。”

    不及他多余反应,人已拿过他手中阵盘,略扫一眼,绷着嘴角抬指修改机关,注入灵力。

    “你们善公就留此等阵盘给你一个凡人,让你独守客栈?”

    “稍懂阵法的,灵力内侵便解了。”

    “不懂阵法的,修为高些也可强砸了。”

    胡六七眨眨眼:“九千,你初次说这么多话诶,你在担心我啊。”

    “...你们善公该买些好品相的阵盘了。”九千叶将阵盘向他手中一塞,迈步上楼。

    胡六七追来:“这阵盘是我家善公四处奔走才买得,众所周知,阵修罕见,更遑论好的阵修、好的阵盘。”

    他数步蹬上,展臂拦住九千叶,眉眼狡黠:“我家善公这两日便回来,到时我引荐你,九千你亲制阵盘卖与我们吧。”

    “再谈,今夜累了。”九千叶绕过他,踮脚一跃,径飞向三楼。

    胡六七瘪瘪嘴:“修士甩人就是容易啊,动不动飞的。”

    言罢,又爱不释手抚摸怀中的阵盘。

    -

    次日一早,九千叶蹙眉睁眼,眼睑青黑。

    她枕前铺乱数张薄纸,皆是绘制出的一个个繁复阵法,线条走锋凌厉,空白处的批注亦是铁画银钩。

    拿起这沓纸,九千叶确认无误后,挑出一张最适宜的,洗漱后下了楼。

    此时天还早,门外长街雾气弥漫,胡六七趴在柜台前,吸溜着一碗热汤。

    见到她,他弯眼笑开,眉眼间还带着少年惺忪的睡意:“呀,九千,你这么早?”

    “嗯。”九千叶走去,腰间挂着的判官笔随动作轻晃。

    “所以我一直以为你是符修!”胡六七伸手指她腰间,毫不避讳,“众所周知,符修穷惨惨,苦兮兮,一只笔头到古稀。”

    “拿去。”九千叶抬手,将阵法薄纸按上台面,“届时如有不解之处,先看批注,再来问我。”

    “啊?”胡六七完全呆住。

    九千叶已转身做事。

    但见她敛眉低目,右手托握八颗灵石,左手执判官笔,略顿一下,便开始虚空绘阵,抬手落势间,尽是一派苍冷疏狂。

    末了,左手收笔,阵法下隐地面;右手弹石,阵旗精准归位。

    九千叶抬头,流利一甩腕,判官笔再挂腰间。

    胡六七目瞪口呆,傻傻张着嘴。

    “阵盘还要取材,且不如阵法长久坚固。”九千叶解释道,“善居常驻此地,还是用个相依而生的阵法更稳妥。”

    “是、是...”胡六七怔然应声。

    这谁人不知啊,但阵盘都难求,何以奢望伴生阵法。

    “九千,九千你去哪?”

    眼瞅九千叶踏出门槛,胡六七慌忙收神。

    女子脚步顿了顿,在他看不见的背光处,眼睫闪动心虚:“我去城外林中捕兽。”

    “噢噢,今日我家善公该回了,到时让他结阵法的账!”胡六七拍拍胸脯,“你放心,我给你在他耳边抬抬高价!”

    九千叶抿唇笑笑,颔首离去。

    她没想过收阵法的钱。

    她身怀万块灵石,本就是不合规地住了这店,但这伙计淳朴热诚,她不想拂人好意。

    便思忖着,这厢暂且应下,回头再与那客栈主人,善公,坦白原委罢。

    -

    珍宝阁共八层,檐牙高啄,琉璃铺瓦,柱刻瑞兽,梁画彩凤,远远看去祥瑞而华丽,就连顶头的云端亦与别处不同,多了些灵气滋养的绮色。

    九千叶没多余灵石启动传输阵,更无飞行法宝,是以起个大早,徒步百里来至此处。

    此刻,她身列入门长队,跟着队伍龟挪。

    珍宝阁四面设门,共十八扇,北阴处只开两扇,是给普通门票的人进的,而西、东、南侧依次价位抬高。

    值得一提:南门唯一扇,朱漆金门,玉铺长道,乃是为一等门票,亦或清流显贵而设。

    九千叶放出神识,顾看四周。

    北门人密,道窄门少,简直是个挨三顶五,而南门呢,空旷清净,只零星几人走过。

    “嗤。”她淡声冷笑,摸进袖口。

    队伍快到她了,须得提前拿出门票。

    门分三六九等,人也跟着高低眼,且说这验票人被派北门,无缘遇贵门仙宗,原就心气不顺,看这群人更是只觉厌烦。

    这时瞅见九千叶摸袖翻袋,一副急切寻物的样子,顿时蔑笑。

    “北门票价都买不起,扮出这丢物的假模样,浑水摸鱼也轮不到个穷王八,赶紧滚!”

    话音刚落,九千叶翻出了夹在纸页中的门票。

    昨天通宵设计阵法,今早赶路匆忙,不留意便混在其中了。

    那人看到票,嘴角抽了抽,轻啧一声劈手夺票:“进去吧。”

    九千叶握着票纸另一端,没松。

    煌煌日光下,她睨视对方,一言一冰寒,一字一锋利:

    “不曾想,珍宝阁当真寻了条狗来看门,但可惜,这狗只会乱吠,不守本分。”

    “你...”验票人张嘴欲骂,对上那双冷眸,却莫名发怵,就此歇势。

    九千叶刮他一眼,阔步入内。

    阁内亦是分级设位,显贵名门层层而上,入环楼厢房。如她这般的,皆坐大堂,挤挤挨挨,人头攒动。

    九千叶寻了个墙角坐下,双手抵颌,垂眸低眉,一眼不抬。

    高台拍卖品一件件上来下去,人声嘈杂,或惊叹,或议论。

    “诸位,接下来这件,乃天雪山灵珠的化形泪液,冰魄泪。起价,一万块上品灵石!”

    “嘶——”

    大堂倒吸声起。

    冰魄泪可净化煞气,但如今世道太平,万年无魔,冥鬼不出,谁要除煞气的东西啊。

    但物以稀为贵,是个罕见玩意儿,有钱人就愿意买。

    “两万块上品灵石。”二楼厢房传出悠悠一声。

    片刻后,没再抬价的。

    拍卖师自知此物尴尬,便欲敲锤:“买定离手,恭喜——”

    “三万块。”九千叶面无表情举起号码牌。

    “......”

    半晌,众人无声,错愕地瞧这穿着寒酸的阴冷女子,付出两个鼓胀的乾坤袋,取走了冰魄泪。

    -

    回程途中,九千叶肩膀垂下,松了口气。

    还好她估价差不多,这鸡肋的冰魄泪,并没人愿跟她喊价死争。对他人无用,与她却是珍宝。

    圣物灵玉浸透了煞气,若想重铸,第一步便是用冰魄泪里外祛邪。

    金乌沉落,酡红暮霭醉晕天际。

    九千叶捏捏领口,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终于有进展了。

    重铸圣物,手刃仇人,这看似漫漫无期的事,终于,有进展了。

    临行前,拍卖师特意告之:“后日阁中还会到一件珍宝,佛松果,亦是除煞的。”

    拍卖师将她当有钱的傻子看,但她确实需要佛松果。

    掂了掂另一个乾坤袋,九千叶微微眯眼。

    还好,够的。

    她省吃俭用,日日深山捕兽,夜夜制卖阵盘,积攒百余年,就是为今日。

    为走出一个起点。

    *

    还没到善居门口,她便远远看见了胡六七,以及...

    他身后的臃肿大麻袋。

    胡六七叉腰,双眼泛红:“你这个骗子!!”

    原来她于珍宝阁那阔手一买,消息不胫而走,胡六七起初听乐子,待人描述细了些,立时对上九千叶的特征。

    “你滚,滚出善居!”

    “既进得了珍宝阁,还来我们这作甚!”

    “就是你这种贪利小人多,善公行善才愈艰。富人钱堆睡香暖,穷者路边冻骨寒!”

    九千叶默默听他骂完,低声道歉,背上麻袋离去。

    看她背着半人高的行囊,胡六七短瞬不忍。

    “别瞎想,这麻袋定是她骗人的把式!”胡六七怒拍脑袋。

    片刻后,寂静大堂内,胡六七恨恨敲打算盘,齿关紧咬。

    忽然,一颀长人影踏进店中。

    来者玄色大氅披身,乌发以一根银丝发带散漫束着,他见少年满脸怒气,轻收了手上的伞,伞顶缓磕地面。

    青竹绿伞随之一震,伞面薄白的雪片滑落。

    “小郎君,住店可否?”

    胡六七听闻这春风般的调笑,抬眸喜道:“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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