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弦之乐在更夫打更声中慢慢静下来。

    沈秋白蹲在地上铺自己的小窝,“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他仰头看站着不动的参辛,“我说的不对么,金娘娘。”

    唇舌微卷,他轻声说出这三个字,配上他这幅伏低做小的模样,熏香更是添了不少用处,活像一个勾人的妖精。

    “不错,还是歇下吧。”参辛俯身压住他,两人越来越近,鼻息相闻。那股香味钻进沈秋白的脑袋里,清冷逼人,身上的温度却烤得人难耐,勾的他眼尾通红。

    沈秋白用力攥紧被子,手上的青筋暴起,“我们……”他偏头小心的咽口水,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

    参辛拉起被褥,一下把人盖住,还拍拍大红被褥下圆圆的脑袋,“睡吧,可别冻着了。”

    “你……”沈秋白钻出来,抱着被褥坐成一团,眼底的失落一晃而过,他看着参辛,“你戏弄我……”

    参辛和衣而卧,枕着手,“只是给你盖被子,怎么叫戏弄你?”

    下面一时静了下来,沈秋白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出声,一动也不动。

    “沈大人。”

    沈秋白不动。

    “沈秋白。”

    沈秋白伸一下腿,示意。

    “议卿。”

    “沈二。”

    参辛支头起来,“再不说话,我叫你小……”

    “何事?”沈秋白一骨碌坐起来,“什么事?”

    “没事。”参辛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此刻流露出的孩子气。

    “在外面不能叫我那个名字。”沈秋白有些抗议。

    “那我在没有人的地方叫。”参辛拉过被褥小声叫一声,“小福!”

    这是参辛幼时给他起的名字,也只是玩急了,才叫过一两次。

    沈秋白僵着声音,“睡了,听不见。”

    参辛轻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睡在外面的小馆都有些不甘心,他们都知道参副将的名号,自从来到聿都流连最多的地方便时这听雨楼,而且还花重金赎走了楼里的头牌。这次他们听说要伺候的是她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要是被她看上也能一举飞上枝头,不用在这里以色侍人。

    这样想着,他们都不甘心。又偷偷仰头起来。

    “去吗?”

    “你不要命了?屋里还有一位。”一个人泄了气。

    红衣男子站起身,颇为骚/包的撩起头发,“我们这一行就是讨小女娘欢心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说完,他抬脚往里间走去。

    刚抬起手,门就被里面的人推开。

    沈秋白披着外衣,冷着一张脸,没有面对参辛的温和,“鬼鬼祟祟站在门外,你像干什么?”

    红衣男咳嗽一声,给自己壮胆,“我看参副将睡了没有。”

    “现在没有你们的事了,她让你们在外面歇着便不要来打扰。”沈秋白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睨他一眼,颇有震慑其他人的意味,“谁来打扰,便都出去吧。”

    红衣男子的小心思被戳穿,一步三回头,脸色难看的回去。

    “我就说了别让你去,这下好了,自取其辱了吧。”一人打着哈欠,“那屋里陪着的是沈大人,整个翰林院都是他的学生。听说前些日子他病着,参副将还去照顾了呢。在他面前,谁都入不了参副将的眼。”

    “那你不早说!”红衣男扯过他身上的毯子,“起来起来,给我留个位置。”

    那人骂骂咧咧,“你等着,我告诉珍娘子不给你饭吃!”

    两人哼一声,转身背靠背谁也不搭理谁。

    天还没亮,参辛把沈秋白摇醒,“起来了,你要上早朝了。”

    沈秋白坐起来,隔着窗往外看,天上还泛着蓝,雾蒙蒙的一片。

    “我送你从窗子下去,然后你自己想办法去皇宫。”参辛快速收拾好自己,看沈秋白还坐着不动,她把衣裳拿起来,“我来伺候你更衣,沈大人??”

    沈秋白接过穿上,“不用了,等会我自己从门口出去。”

    “沈二,你睡一觉睡傻了不成。”参辛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现在薛霄也才醒,要是让她知道你宿在我屋里,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还是说,你坐过一次他的软轿便惦记上了。今日想与他一同乘轿上早朝。”

    沈秋白差点被漱口水呛住,深呼一口气说:“是我考虑不周了。”

    参辛给他湿好帕子,“擦一下脸,醒醒神。”

    帕子上还带着热气,沈秋白的指尖被腾得发红,帕子来回擦过,他用眼瞄到参辛正在对镜描眉。似乎是刚学来的新款式,她还有些生疏,眉毛不受控制的皱起,手在半空比划着找角度。

    沈秋白的脑海中一不受控制地想到一句话:夫婿揽镜照,晨起描红妆。

    这是那本被自己藏起来的话本里写的,还被他着重用笔批注起来。

    现在这样的情景,与书上无异!

    参辛自己奋斗一下,发现没有成功,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走了。”她抬手把窗户打开,先沈秋白一步跳下去,“沈二,别磨蹭了。”

    把沈秋白接到怀里,看着他通红的脸,“我看你还是没有睡醒,吹吹风醒神吧。”

    说完,直接抱着沈秋白的腰跳了下去。

    清晨的风还是凉的让人打颤,沈秋白只觉得面上一凉,可这点凉意带不走他身上的燥意,颈边的发丝也闹的人痒的难耐。

    “走吧,我便不送你了。”

    沈秋白深深看她一眼,街上有更夫打更,才不得不离开。

    参辛又借着堆好的箱子爬上去,那些小馆也已经醒了,都端端正正地坐着。

    “昨日夜里的事,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参辛从怀里掏出自己仅剩的一些银两,“这些给你们买口酒喝,但要是走漏的风声。”参辛眼神一下凶狠起来。

    有银子不赚王八蛋,毕竟自己一点道德没有,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顿时都歇了气。

    一众人小鸡啄米般点头,手动把自己的嘴封上。但谁都没上前去拿那一小袋银子,因为沈秋白昨夜已经给了封口费,还口头用参辛的名号威胁了一波,成功获得那些人鄙视:你还知道自己不如参副将好用啊。

    “金娘娘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们不要。”昨夜那个捏腿的小孩站出来,“那个大人已经给过他们封口费了。”

    参辛给他银两,“去买糖吃吧。”

    临走的时候,她问了那孩子的名字,就想着以后能不能遇到了。

    等到了左营,天边翻起鱼肚白,太阳光透过鱼鳞碎云射下来。

    葛渊给参辛牌子,语气照常,仿佛参辛从未离开休假,“你还带着人在城里巡看,快到科考的日子,城中走动的学生多,千万要小心行事。”

    参辛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恭敬地应下。

    * * *

    庄严的皇宫红砖黄瓦,初春的风里还夹杂着寒冬的冷意,乌鸦在深宫里惊飞,徒留秃枝在风里抖动,一位黄袍老人站在窗边。

    “又一年春天了。”敬宜帝哑着声音,“算算时间,李愈还不到地方呢吧。”

    沈秋白轻声说:“才出发几天,这时候,还不该到沧州呢。”

    “是啊,还不该到。”敬宜帝苍老的双手好像是寒冬的枯树皮,他扶住窗棂,“等朕死了,李家还要风风光光的回来,议卿,你说这次是不是朕太心急了。”

    他从生来便是一位战士,幼时与自己的各位兄弟争父皇的恩宠,再大些就是拿命去搏江山皇位,坐上皇位又要与世家挣手中的权力与尊严。在外风光一辈子的人到了老年也有些怀疑自己,他开始迟疑了。

    “百年之虫,僵而不死。”敬宜帝自言自语地说:“朕的大皇子身上流着一半的李家血,李家早晚会回来。”

    冷风中的枝头战栗,摇摆不定。

    沈秋白站在后面没有说话,直到冷风吹过,敬宜帝又说:“马上要科考了,你是翰林院掌学士,今年便让你负责吧,着朝堂上的风气也该纠一纠了。”

    沈秋白跪在地上谢恩,敬宜帝再也撑不住,坐下来咳嗽,“你先下去吧,朕晚点会传圣旨。”

    往年都是李家负责科考,虽说是个形式,可也捞了不少好处,光是那世家送来贿赂的银子便有不少。这次李家不在,又有不少人盯上了这个肥差,这下敬宜帝转头给了一个没有实权的文臣,又该有不少人背后嚼舌根了。

    沈秋白半点没有露怯,磕头应下。

    敬宜帝见了他心情不错,贤忠公公为了讨皇上欢心,便自作主张地留沈秋白用膳。

    “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都敢坐朕的主了。”敬宜帝哼声,“既然如此,你明日就去把圣旨传了吧。”

    贤忠跪在地上磕头,“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

    “下去吧。”敬宜帝摆手让他下去,也没多说几句。

    贤忠公公说的不错,这顿饭敬宜帝用的心里顺畅,多喝了一碗汤。

    等沈秋白出宫门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沈家的小厮赶马车在门口候着。

    他一出去,就被大氅裹的严实。

    大个子看着沈秋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原来是叶子趁沈秋白不在,在书房里擦了一天的书柜,终于在夹层里不小心找到话本,当即就给高个子看了。

    “看吧,我说的没错,先生的书柜里就是有这样的书!”叶子还专门翻到那一页,指给高个子看,有些得意:“书上就是那样说的,我没有记错。”

    芝兰玉树的先生竟然会看这样的书,现在高个子有些迟疑,看到那本话本的时候,不亚于告诉他出门就有一万两黄金还让人不敢相信。

    “家里出了什么事?”沈秋白坐上马车,“是不是叶子又闯祸了?”

    高个子心里疑惑,这应该不是叶子闯的祸,事先生你自己。

    “叶子他,擦了一天的书柜,有些累了。”高个含蓄地提醒,看沈秋白没有反应,又假装不经意的提起,“时候不早了哈。”

    沈秋白掀开帘子,皱眉直说,“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何时说话这般扭捏了?”

    “来的时候我看见参副将下值,打马去了听雨楼。”

    说完,他悄咪咪看一眼沈秋白,等着他的反应。

    “噢,关我何事?”早上的画面这时被一下冲散,他木着一张脸,“回家!”

    高个面露喜色,他就说是叶子说错了,自家先生怎么可能是话本子写的那样。还恩宠娇夫,先生做事雷厉风行,哪里有半点娇的影子。

    他把鞭子抡圆,恨不得直接插翅飞回去。

    “这么快做什么?”沈秋白在里面寒声说:“急着吃饭啊?”

    “不是啊,我已经吃过了。”高个嘿嘿笑着,丝毫没有察觉自家先生能冻死人的架势。

    路过听雨楼,因为人多,高个只能缓缓前行,沈秋白借着空挡掀开帘子。

    楼内欢声阵阵,薛霄也才来,刚下软轿便被姐儿拥着进去。

    倒是比摆宴的主人来的还要早,沈秋白哼声。

    “先生可是被冻着了?”高个询问,“等到了家里,我给先生熬一碗热汤。先生要喝什么?还是肉汤吗?今天早上先生也没有吃药,回去也要把药吃了。”

    “有人说过你话多吗?”沈秋白面无表情。

    高个挠头,“没有哎,先生,我的话很多吗?叶子的话也多啊,叶子比我还要话多。”

    “好了,我下去走走,你先回去吧。”沈秋白打断他的话,独自下去。

    高个还要说话,沈秋白直接让他走了。

    “先生又不回家,我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听话回去呢?”高个挠挠头,看见一个酷似沈秋白的人钻进听雨楼,“是我看错了吧,先生怎么会进去找参副将呢?不对不对,怎么是找参副将呢,也许只是买点酒回去,但先生不能喝酒啊。”

    “走不走了?”后面的人对着高个吆喝,“路都被你堵了!”

    “要走,要走。”高个下来牵着马往前走,嘴里还在唠叨着什么。

    这边沈秋白刚进去,就给参辛打给照面。虽说他把自己包得严实,参辛还是一眼便认出是他。

    等参辛打发了身边围着的小二,叫住沈秋白,“沈二,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沈秋白淡淡地回答,这楼里有些热,沈秋白身上都捂出汗了还是不肯脱下来,他声音闷闷的,“参副将怎么在这里?”

    “来找一个人。”参辛今日来便是要找昨夜的小孩,看沈秋白的样子又打趣他,“昨夜又是无忧,又是金娘娘,怎么今日反倒生疏了?”

    沈秋白在心里生闷气,刚便听见那小二给她介绍昨日伺候的人,现在她又亲口承认是找人。沈秋白心里不是滋味,千防万防,自己都放到床头了,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那我便不打扰你找人了。”说完,低头就要离开。

    “我送送你。”参辛拉住他的胳膊,轻而易举的把人拉到身边,“这时候不安全。”

    “你不找人了?”沈秋白心里窃喜。

    “不着急,他又不会跑掉。”参辛回答,“以后有的是时间。”

    沈秋白一下垮脸,慢悠悠地跟在参辛身边。

    “你的马车呢?”参辛四下看一圈,问他。

    沈秋白:“我让他们先回去了。”他看着参辛,试探道:“我走着回去也行。”

    参辛想了片刻,直接让人把马牵过来,“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沈秋白也不扭捏,直接顺着参辛的力道上马,参辛挥鞭前行,他顺势抱住她的腰。

    这是沈秋白第一次在马上抱参辛的腰,倒是参辛不知道抱他抱了多少回。这样一想,他在心里对直接说,不行,书上说这样会没有新鲜感,以后不能这样了。心里想的很好,但凡有个镜子,他就变看到直接笑的有多不值钱。

    “好了,到了。”参辛赶在夜禁前送他到家门口,扶他下来后,又叮嘱,“别忘了吃药。”

    怎么这么快便到了,沈秋白不喜,却在听到参辛关心的话语时高兴起来,“知道了,我不会忘的。”

    参辛看他进去,也快马离去。

    回到家的沈秋白高兴的喝下一碗热肉汤,连药都是毫无怨言地喝了下去。说到这热肉汤,也是参辛在沈宅的时候喜欢喝,厨房才养着习惯。哪怕人已经走了,但先生没有说不喝,也就一直备着了。

    “明日去买些颜料回来。”沈秋白想起话本上写的,两人共同作画,也是美事一桩!但话本只写到手臂作蝶颈描红的场景,再后面便什么都没有了,亏还是热销书籍,这般没有头尾!

    叶子看自家先生一会儿痴笑,一会儿皱眉的样子有些不解,低声应下的同时又在心里默默道:看样子,药是不能停的。

    第二天一早,沈秋白满脸喜色地上朝,众大臣都纷纷问道:“沈大人是得了什么喜事?”

    沈秋白嘴角压不住,不承认,也没有反驳。

    等到下午,敬宜帝一纸圣旨传的满城皆知。

    “我就说是喜事!沈大人笑的那般开心。”大臣一副实锤的模样。

    等沈秋白收好圣旨,叶子买好颜料回来,“先生,先生!你猜我在街上遇到谁了?”

    不等沈秋白回答,叶子又说:“我遇到参小姐了,她扶着一个美人进听雨楼。”叶子声音不小,“那美人当真是漂亮,气若滨水泽兰,姿如弱柳扶风,一步一动请,婀娜多姿!”叶子把自己读过的都说了出来。

    “而且,我还看到她把人送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那条街上的人都传参小姐腰缠万贯,一连在听雨楼赎了两个人回去!”叶子放下怀里的东西,有些疑惑,“参小姐不是没有钱吗?怎么会赎人啊?先生,他们是不是在乱说啊。”

    “她回去了吗?”沈秋白问。

    “回去了,但又去了一趟。听人说,是回家拿钱。这会儿,应该还在听雨楼吧。”

    沈秋白把东西抱上马车,“现在就去。”

    听雨楼里,参辛也是刚到。她回去的时候在家里提了一嘴那捏腿孩童的事,泽若感了兴趣,说要来看看。一见到人便想起自己小时候,心里伤感,当即拍板要给那孩子赎身。

    “我知道小姐不易,给我一个留身的住处还护我周全,寄人篱下我不该有所要求,但我看这孩童实在可怜。”泽若求道:“这些年我也存下不少资产,可以拿出来为他赎身,要是小姐不喜欢热闹,我也可以把他养在自己的庄子里。”

    泽若明面上听雨楼的舞女,实则手里握着不少店铺。她在曹家长大,耳濡目染的知道些做生意的法子。刚开始她也是从小买卖做起,直到曹文起知道并没有反对,反倒资助了第一笔资金,到现在,资金也还完了,她自己的生意还逐渐做大,手里的钱财不少。

    参辛现在是穷光蛋,但以她的名声护住这两位也是可以的。

    于是她先把人送回去,又取了钱票去楼里赎人,刚出大门,便被沈秋白堵住。

    “沈二,这么巧!”

    “不巧,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沈秋白拉住她的手,刚跑过来,发丝有些凌乱,“无忧……”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深情缱绻。低眉看着眼前人,这次参辛的眉毛已经化好。他鸦黑的睫毛投下阴影,挡住他难以自抑的情绪。

    “不要再来了,好不好?”他恳求着,拉住参辛的袖子,学小馆的作态,“我……我学了丹青。”

    参辛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议卿,为何啊?”

    沈秋白胸腔里的火在街边冷风中喷涌而出,他玉色的双手骨节上都带上粉色,有意无意地让参辛看到,那颗红痣像是成了精。

    “无忧还欠我一顿大雁,我用它换个这个理由。”

    红痣勾人,参辛看的想咬上一口,她笑着答应,“那沈大人可要好好教我。”

章节目录

观棠碎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五角陆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五角陆张并收藏观棠碎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