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为奴第三载,冬。

    是日密雪如坠,银遮万物。六出雪花积厚,迫使松竹弯腰,琼枝之下隐见苍青。

    转而间,忽响起石块击竹声,积雪霎时簌簌而落。

    竹下捣衣的褚怀盈避之不及,纤细脖颈落了大块的雪,冰得她一激灵,雪块顺着领口缝隙滑入衣内,后背乍凉。

    “还有这些,洗不完就不要想吃饭。”

    一堆衣裳直直地被摔进木盆中。褚怀盈未曾抬头,便知是掖庭掌管浣衣院的嬷嬷。

    她一言不发,将衣裳浸入寒冬冰冷的水中,又添了些皂粉。肿胀泛红的冻疮,布在春葱素指上,恰如花凋玉碎。

    嬷嬷冷哼一声,似乎很不满如此波澜不惊的反应,抬起脚踹向竹子,雪落较之方才更为猛烈,如暴雨倾盆。

    褚怀盈满身是雪,却依旧没说什么,只是在嬷嬷得意洋洋转身离去的时候,翻转手腕,一枚银针自腕间穿雪而出,悄无声息地扎进嬷嬷后颈的穴道近三寸。

    褚怀盈若无其事,继续浣衣。

    周遭不算寂静,除却哗哗流水,还能听见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踩踏声。

    褚怀盈放下木棒槌,打了一桶井水,冲洗衣裳浮沫。她踩着堆雪的石头,倒掉脏水,漠然地看水流去向,任雪花飘坠在凌乱的发丝上,再一抬眸,只见院口不速之客。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恭谨唤她:“襄仪公主。”

    褚怀盈怔然。

    记忆在裹挟着雪花的疾风中翻涌而来。

    三年前。

    记得那时熙熙春日,东宫花团似锦。记得那日也无风,天朗气清。

    花窗映着白玉兰与海棠,褚怀盈三千青丝,对镜试钗。妆奁中各色精致漂亮的发饰,只觉眼花缭乱。

    踌躇时,透过菱花铜镜,见一宫装美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施施然而来,端庄温雅,正是南楚太子妃许丹姝。许丹姝小腹高高隆起,已有八个多月的身孕。

    褚怀盈欢喜地揽着母亲的腰肢。

    许丹姝执檀梳为褚怀盈拢起秀发,轻柔道:“倒是稀奇,也能看到阿盈撒娇了,若怀真知道,必要拐着弯地逗趣你呢,他总说你不爱笑。”

    褚怀盈莹润的眸间闪过笑意,“兄长还说我,身为皇太孙,却也不稳重。”

    今日是褚怀盈的及笄礼。

    许丹姝亲自为女儿盘发束笄,斜插翠玉竹节流苏钗,描眉上妆。半个时辰后,镜中女子盛装打扮,容色绮丽,眉眼如画,亦有倾国之姿,举止之间淡然从容,矜贵高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成和太子至性仁孝,勤德恭俭,三十载功绩赫赫,朕心甚慰。又有其女承袭父德,丽质徽懿,含章绰然。为彰太子之功,表其女之姿,特封太子嫡女褚怀盈为襄仪公主,授金册玉印,岁食禄米两千石。”

    “钦此——”

    东宫众位宾客,恭贺襄仪公主及笄,佳词妙语,春日骄阳之下好一派喧闹。

    一天下来,褚怀盈笑的次数比一年都要多,脸快要僵住了。送走宾客后,总算得了宁静,换了一身舒适的衣裙,去东宫南苑试射新得的弩箭。连发三箭,皆中靶子圆心。

    最后一击甚是有力。

    草丛里骨碌碌拱出一只受了惊吓的橘色猫。这猫虽胖,却灵巧不俗,轻轻一跳,便入海棠花间。褚怀盈坏心思起,悄悄从木盒里取出一块糕点,放于石桌棋盘上的天元。

    糕点是刚送来的,还热着呢,香气诱人,也诱猫。橘猫纵身一跃,软绵的爪子扑乱残局,黑白棋子散乱一地。

    褚怀盈莞尔,心道这胖猫扰了兄长的棋局,可要挨几天饿了。

    一阵风来,梨花纷落。仰头眺望,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熔金,漫天粉黛烟霞,如蜿蜒的远山、缠绕的绸带,铺陈在绀紫暮色里。

    突然——

    “砰砰砰——”

    “咚咚咚——”

    兵甲、刀戈、沉重浑厚的步伐。

    那是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声音,冷酷肃杀,透着不详的征兆,褚怀盈心脏鼓噪,眼皮跳动不止。

    “公主!不好了!”侍女慌张来报。

    褚怀盈匆匆跑到前堂,只见禁军与虎卫队已将东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皇家士兵披甲执锐,余晖将铁质的长枪头照映得金光刺眼。

    “阿盈!”

    褚成和拽过女儿,将妻子和儿女牢牢护在身后,宽慰他们:“放心,不会有事的。我行端坐直,无愧天地,况且父皇明察秋毫,今日又刚册封了阿盈为公主,必不会为奸人所蒙蔽。”

    话虽如此,可那是褚怀盈第一次看到素来沉稳的父亲,变得惊惶不安,声音颤抖。幼时她曾随父亲出使别国,哪怕刀剑加身,千军万马,父亲亦是面不改色。

    褚怀盈心头盘旋强烈的不安。

    又是“砰”的一声,禁军统领庞源气势凛然地从寝宫出来,身后士兵抬着一口楠木箱子,花纹繁复怪异。

    “太子殿下,您好大的胆子!”

    打开箱子,里面竟是龙纹黄袍、数封与北梁往来的印信,还有一方正玄玉,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体字。

    褚成和大惊失色,冷汗涔涔,叫道:“这不是我的!我从未见过这些东西!”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若有辩词,请太子殿下留待陛下面前再说。来人,将太子殿下拿下,送往泰和宫!”

    庞源抬手令下,士兵当即扣住褚成和。

    “夫君是无辜的,这定是奸人所害!”许丹姝美目惊恐而悲痛,泪如雨下,用劲浑身力气死死地拉着褚成和的衣袖。士兵随手一推,强硬地带走褚成和。

    她本是柔弱妇人,又怀有身孕,经这么一推,整个人失重倒后,饶是褚怀盈第一时间去扶,还是没来得及。许丹姝后脑磕到凸起的石块,腹部遭到撞击,她捂着肚子痛不欲生地哀嚎,衣裙被渗染得鲜红。

    “夫人——”

    “母亲——”

    声声嘶吼,而天边残阳如血,静悄悄地飘过一缕烟灰云。

    当夜,许丹姝血崩,难产而死。

    太子褚成和勾结敌国谋反一案证据确凿,赐鸩酒。帝令诛杀其子与参与谋反的所有官员、门客。念在褚成和昔日对南楚有功,留其女一命,褫夺公主封号,入掖庭为奴,永不得出。

    ……

    尖锐的声音将褚怀盈拉回现实。

    三年后,仍是当初那个大太监,宣读册封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太子承储三十载,矫情饰诈,讳恶不悛,狂戾成疾,更妄叛国谋反,天道当诛。然其女秀外慧中,克己守礼,罪不当及。朕自今日起,复废太子独女褚怀盈襄仪公主之封号,前往北梁和亲,望其能戴罪立功,弥补父过。”

    “钦此——”

    风雪中,褚怀盈接过诏书,叩谢皇恩。

    雪粒子辗转落在低垂的长睫上,褚怀盈微一眨眼,眼睫忽地冰凉。

    她日夜祈盼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

    建平三十七年,南楚与北梁交战于沧州,大败。

    北梁陈兵边境,吞三城,势如破竹。南楚为求和,割让七城,归还昔日陈国一半土地,赠绢帛、金银、丝绸无数,送公主联姻,结秦晋之好。

    腊月初一,载着名为嫁妆、实为金银财帛与土地割让契书的仪仗车马浩浩荡荡地从临仙城出发,礼部尚书与鸿胪卿为使节,随军护送襄仪公主,入北梁和亲。

    这年,南楚下了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马车难行,本该半月路程,却足足拖了一个月。

    抵达永陵时,恰逢除夕。

    褚怀盈掀起帘子一线,便有寒气侵袭,顿感刺骨,肌肤生痛。

    街巷张灯结彩,喜庆热闹,家家户户忙前忙后,垂髫孩童裹着厚厚的布衣,脸颊被冻得红彤彤,眸子却透亮,欢声笑语穿梭于人群中。

    推着木车的糖画糕小贩,来往吆喝,惹得孩童嘴馋不已,缠着娘亲父亲要吃。得了铜钱,成群结队的孩童们围着小贩的推车,挑挑选选,满脸天真无忧。

    “看,大将军!还举着矛呢!”

    “我也要这个!踩着敌人好生英勇!”

    “我长大后就去参军,跟着晋王殿下征伐,打得南楚那群小人抱头鼠窜,只能哭唧唧地割地赔钱送公主,丢死人了!”

    褚怀盈放下帘子。

    北梁与南楚宿怨颇深,便是市井孩童,都这般敌意南楚,更何况宫里那些人,想来都兴致勃勃地想法子磋磨她。

    毕竟,她是南楚废太子的女儿……

    八年前,梁楚陈三国鼎立,梁楚结盟,以夹击之势围攻陈,陈国不敌,国君面缚衔璧,投降南楚,刨除被北梁占领的几座城池,其余尽数奉送给南楚。

    原本两国约定,破陈之后平分国土。可陈国主动奉上偌大疆土,诱惑在前,即便父亲光风霁月,愿从盟约,建平帝也不肯拱手相让。

    于是南楚毁约在先,以极快的速度出大军占据陈国重镇,谨防北梁。

    北梁得知后,痛骂南楚无耻之徒,其主帅即彼时的北梁皇太子,冲动之下率军讨伐,不料中计,损兵折将。回国途中,北梁太子愤慨郁郁,染疾而亡,举国哀恸,皇后不久也去世了。

    北梁国丧期间,南楚甚至还派人屡次侵扰,夺了两城。沉浸国土扩张的建平帝,做着丰功伟业的美梦,完全没意识中了陈国国君的计,与北梁彻底撕破脸皮,不死不休。

    直至建平三十五年初,北梁铁骑卷土重来,一路南下,长达两年的征战,尽雪前耻。

    南楚这才清醒,惊惶求饶,将背盟之举推到已被诛杀的废太子褚成和头上。有理有据,一者,当初领兵的将军是父亲的好友,使北梁前太子中计奔逃的便是他;二者,劝陈国投降,也是父亲积极奔走促成的。

    然而南楚血洗东宫,当初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掖庭里的褚怀盈。

    褚怀盈闭上眼睛,把玩垂落下来的发钗流苏,心思沉重。

    南楚送她来和亲,便没想着让她活着回去。

    思绪间,仪仗已到永陵皇都东城门,宣德门两侧已有迎接官员和士兵,那官员年纪轻轻,未报官职,姿态随意,礼数轻浮。

    南楚送亲使上前交涉,再回来时一副愠怒,嘀嘀咕咕地商议。褚怀盈似乎听见什么“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合规矩”、“不把南楚放在眼里”之类的话。

    然而这是永陵的地盘,北梁又属于卑微求和的战败国,何来话语权?只得忍气吞声。

    任由朱衣官员挑起车帘,毫不顾忌地打量褚怀盈,道:“公主舟车劳顿,陛下顾念辛劳,已令人备好酒席与宴乐,为公主接风洗尘,请公主换轿。”

    褚怀盈倒是面不改色,跟着仆从指引,乘坐另一辆马车入宣德门。一宫女给褚怀盈系上布巾,眼前一片深黑。

    褚怀盈蹙了蹙眉,低首按着指间有些泛痒的冻疮。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抵达目的地。

    依稀间,褚怀盈觉得自己好像被带入了一个房间,宫女检查她的衣裳,卸去匕首与暗器。房间里狭窄而幽深,听不到风。她脚下,是坚硬的石块。

    刹那间,石块忽然消失,脚下落空,褚怀盈不断下坠,耳边俱是呼啸风声,恐惧从内心深处汹涌而出,将她包裹得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下坠猝然终止,她摔到一块软垫上,后背钝痛。

    自高处传来哗然与喧笑声,其中一道兴奋的少女音尤为突出。

    ——“恭贺南楚襄仪公主入永陵!”

    褚怀盈猛地扯掉布巾,只一眼,如临冰窖。

    三面高台,一面高窗,而她处在环形场地正中央。

    高台上佩金带紫的权贵们在推杯换盏,高窗上见一抹湛蓝色的云空,而她身后,半人高的银狼一双黄褐色的竖瞳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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