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乐——”
原来所谓的宴乐，便是她为演出者，供北梁观赏。
高台之下内嵌一环形回廊，乐工起手。
霎时间，鼓声轰如雷鸣，眼前仿佛黑云压城，四起的烽火狼烟下，士兵枕戈待旦，将军战前点兵。
锐利清越的笛音于浑厚的鼓声乍起，似利剑破空而出，啸如龙吟，穿金裂石。
蛰伏的银狼一跃而起，露出利爪，扑向褚怀盈，褚怀盈下意识翻身躲闪。
北梁笛子的音调极高，振聋发聩。笛音回转，银狼亦转身，龇起尖锐无比的黄色獠牙，毛发耸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褚怀盈。褚怀盈咬紧牙关，绕着圆台逃跑，她心惊肉跳，那震震的擂鼓也在疯狂敲击她的心脏。
她只能跑，不顾一切地跑。
然而人的速度又怎及野兽？褚怀盈只觉左手手腕被刺针挑破，剧痛无比，她倒在软垫上，银狼趴伏啃咬，面上是灼热而令人惊悚的气息。褚怀盈积聚全身力气，抬腿狠踢银狼的腹部，忍着疼痛起身。
她快速奔跑，如壁虎游墙一般，侧身踩着圆台拱起往上的墙壁，蓄势猛然借力下沉，连带着软垫踹向跃起的狼。
软垫中的棉絮，瞬间如漫天雪花飘舞。
一道强劲的内力将狼逼震后退。银狼被激怒，极其恼火地发出一声低吼，疾冲咬住褚怀盈的小腿。褚怀盈疼得扭曲，却极力忍住，舌尖被她咬破，血腥味蔓延齿间。
高台上迸发喝彩，更有甚者向台下撒花。
其间的南楚使者，已是面色铁青，两股颤颤。鸿胪卿攥紧拳头，怒道：“南楚礼数周到，予取予求，不知北梁这是何意！怎可如此欺辱和亲公主？！”
“将军出身江南，有所不知，北梁尚武，我们皇子公主谁没有入过这斗兽场？襄仪公主嫁过来，自然要入乡随俗。”
说话的人穿着藕荷衣裙，姿容算不得出众，肌肤略显粗糙，但眼如杏仁，金黄色步摇晃得璀璨，有几分英气不俗。
她正是在褚怀盈坠落时高呼恭贺的女子，北梁最受宠的公主，顺阳公主桓绮。
桓绮话头一转，颇为恶劣地笑道：“况且纵是如此，南楚又待如何。贵国送来废太子的女儿，不就是取悦北梁吗？这会又觉得受辱，若如此，便发兵来讨，我七皇兄自是奉陪，到时大军兵压临仙城，可好？”
北梁众人快然大笑，包括首座的北梁皇帝。
两位南楚使者无计可施，讪讪落座，不由一同看向桓绮所提及的七皇兄——打得南楚毫无招架之力，损失三员名将、近三十万大军的北梁主帅，晋王桓昭。
席间的晋王，一袭玄色广袖蟒纹锦袍，袖沿织金滚边。他似笑非笑，慵懒地斜倚毛毡毯，给自己斟了杯淡青色的酒，一边悠悠啜饮，一边俯视斗兽场，仿若在观赏一出极妙的戏。
鼓声激昂，笛音清亮，激得人心滚烫。
褚怀盈洁白如玉的额间布满汗珠，她吐掉嘴里的血沫子，从凌乱鬓发间拔出一根发簪，手指颤抖地剥掉簪外的一层伪装——这竟是藏了刃的。
褚怀盈扬起发簪，不做迟疑，狠扎磨咬她小腿的银狼。银狼动作一顿，趁此机会褚怀盈得以脱身，后退踩着倾斜的墙壁不断往上，直到抵达内嵌的回廊，抬脚踹飞一口战鼓，将狼撞至地上。
乐声骤停，不过须臾之间，鼓笛再起，如狂风暴雨席卷。几乎在同时，褚怀盈被身后一人推下回廊。褚怀盈心惊，连忙护住脑袋，在触及地面时翻滚几圈，发簪掉落，她刚要去捡，却被银狼的利爪狠狠摁住，肩头衣裳破碎。
这一击是极疼的。
褚怀盈手筋跟着抽痛，仰头看望，高台上的敌国贵族们将她视作玩趣，热衷看弱者为了活命垂死挣扎；母国使者贪生怕死，期盼用她的耻辱或死亡满足强国欢心，平息怒火。
耳边乐声高昂，她的内心翻涌强烈的遗恨。
眼前浮现三年前的某个夜晚。
她跪在金殿前磕破了头，终于求得高位上的帝王准允她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刑部天字号大牢里，父亲已被鸩酒折磨得不成样子。素来以君子自居的南楚太子在铺满发霉稻草上疼得哇哇乱叫，满地打滚，脏污、不堪，触目惊心。
褚成和艰难地在女儿耳边弱声道：“阿盈，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父亲没有谋反，北梁图谋南楚多年……你记着，与北梁勾结的另有其人……”
话未说完，褚成和吐出一口恶血，扭曲抽搐，直至再无声息。
“啊——”
肩头渗血，银狼的利爪划破她的皮肉。
不甘……
亲人皆死，东宫覆灭不久后，隐忍多时的北梁便率军攻南楚，难说这其中就一定没有关联。她盼了许久，如今终于等到机会，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怎能轻易死掉？
乐声与狼吼交织在一起。
朦胧间，她又听见一道“咻”声，似有风袭来，耳边一震。侧目看去，竟是一支玄铁羽箭。褚怀盈下意识看过去，在银狼的毛发遮挡下，只瞧见一人卷袖收弓。
褚怀盈肩头剧痛，没待多想，忍着抽筋的手去拔出箭矢，歪斜刺向银狼，锋利无比的箭头竟硬生生地贯穿银狼喉咙，温热的血溅到褚怀盈的脸颊与头发。
鼓笛戛然而止，曲终，斗兽场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银狼瘫软倒下，褚怀盈也再无力起身，呼吸急促，保持那平躺的动作，仰头见高台上一玄衣男子，轮廓出众，人群中最是浓墨重彩。他微微俯身，双手张开搭在阑干上，姿态高傲，漫不经心中又仿若掌控全局。
桓昭挑眉，勾唇一笑，随手拨弄梅花。
红色的花瓣飘落，褚怀盈嗅到馥郁芳香。
不觉已是夜晚，右侧方窗外一弦新月与繁星，彩灯错落升空，烟花灿然绽放，流光溢彩。
火光映照在眸中，褚怀盈渐渐失去了清明。
红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雅致讲究的阁屋内，焚着熏香，幽淡清远。透过如意纹窗棂，褚怀盈瞥见暮色中一树梅花带雪。
原来在她昏迷期间，永陵也下了雪。
今日应当是新年。
褚怀盈神思惘然，忆及也曾与爹娘兄长、从小照顾她的宫女嬷嬷，一同看烟火、做糕点，打打闹闹，当时只道年年如此，如今却成了可望不可即。
“公主醒了？快些坐下，免得牵扯到伤口。”
半掩的门被推开，进来几名陌生的侍女，一些忙着添炭火，剩下的替褚怀盈换布上药，又重新包扎伤口。
褚怀盈问：“这儿是哪？”
其中为首的侍女春禾道：“回公主，此乃晋王府。”
“晋王府？”
褚怀盈想到了高台之上的那个人。那个人的眼神……高高在上，哪怕看不真切，亦能感觉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春禾解释道：“公主在斗兽场内反杀兽狼，陛下道精彩，又见晋王殿下射箭相助，便将公主许给了晋王殿下。”
褚怀盈暗暗疑惑，在南楚，婚姻之事皆需提前卜算佳时，在此期间男女双方不能相见，女方更不能踏入男方的宅邸。
她心中有个猜测，“我并非王妃，甚至连侧妃都不是，对吗？”
春禾恭敬道：“公主只是侍妾，并无成婚礼。”
侍妾……
褚怀盈在心中冷笑。
北梁狂妄，南楚无耻。两国争斗，却叫她险些丧失性命、尊严尽失。
不论是北梁还是南楚，这份仇与耻辱，她都先记下了，待日后百倍奉还。
不过她目前这个身份，在北梁须得步步为营，一要隐忍保住性命，二要取得北梁的信任，或者说，晋王的信任。
春禾端来身后宫女方才送来的药盏，“公主将药喝了罢，公主昨日受惊，殿下特令太医为公主诊治。”
浓褐色的药汁弥漫着苦味，褚怀盈接过药盏，勾着汤匙舀了几下。她面色极为冷淡，柳眉轻蹙，眉宇间似含七分清愁。
余光淡扫，黄昏暮色里隐约能听见烟火爆竹，与大街小巷的喧闹。她耳力一向很好，故而也能听见门外踩雪的声音。
褚怀盈放下汤匙，捧着杯盏将药一饮而尽，唇齿间如嚼黄连。她寻了由头，称自己身子不适，让宫女都退下。
褚怀盈脚腕作痛，慢慢踱步至内屋，西墙布了一张琴，琴旁有一蜡梅盆栽。褚怀盈素手拂过如蜜蜡般的枝头黄花，清甜香味萦绕指间。
她两指并拢，在胸前肋骨上三寸点了三下，那方才入喉的药汁瞬间上涌，吐在盆栽土里，吐了个干净。褚怀盈缓缓直起身子，掐了一朵蜡梅花，捻在手心，冲淡苦涩的药味。
正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声音。
“襄仪公主当真谨慎。”
褚怀盈等的便是他，佯装惊诧，转身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罗帐。
来人束发戴冠，穿着靛蓝色锦衣华袍，外披狐皮大氅，弯刀形状的金带钩上缀着几只白玉佩，脚踩做工上好的皂靴，走起路来竟轻若无声。
昨夜离得远，未看清楚相貌。晋王桓昭俊美无俦，神清骨秀，年纪尚轻，却格外矜贵强势。那一双浓如墨、深如渊的眸子，令人不敢直视。
有一刹那间，褚怀盈觉得这张脸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怀盈见过晋王殿下。”褚怀盈不动声色，面上浮起三分笑意。她不知北梁规矩，便照着南楚的仪式行礼。
桓昭好整以暇地瞧着蜡梅盆栽，又瞧见褚怀盈手中的一朵花，问：“公主惧怕药有毒？”
“……是，殿下恕罪。”
桓昭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会承认。
褚怀盈斟酌言辞，看了眼桓昭，低头柔弱道：“怀盈浮萍女子，命若草芥。因国家战败与过往恩怨，南楚送我和亲。初入北梁，便被推入斗兽场，我素来胆小，昨日若无殿下相助，怕是早死于狼口了。我心知北梁容不下我，偏我无依无靠，虽只是一碗汤药，却草木皆兵，又焉能不惧？”
女子貌美而不俗艳，眉目清润，如滴露幽兰，声轻且细若游丝，娓娓倾诉，暗藏哀愁，未落泪而惹人怜。
褚怀盈生平第一次使用美人计，对象又是传闻中不近女色只好刀剑的北梁战神，可谓高难度，心下亦无把握。
半晌后。
桓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微微凑近，俯身凝视她的眼睛，道：“公主素来胆小？可本王昨夜未见得……”
她那么多话，偏偏挑出最无关紧要的这句。
但褚怀盈很快反应过来，正要解释昨夜是求生本能战胜了恐惧。
却听桓昭不疾不徐又道：“……十年前，也未见得。”
褚怀盈愣住。
原来所谓的宴乐，便是她为演出者，供北梁观赏。
高台之下内嵌一环形回廊，乐工起手。
霎时间，鼓声轰如雷鸣，眼前仿佛黑云压城，四起的烽火狼烟下，士兵枕戈待旦，将军战前点兵。
锐利清越的笛音于浑厚的鼓声乍起，似利剑破空而出，啸如龙吟，穿金裂石。
蛰伏的银狼一跃而起，露出利爪，扑向褚怀盈，褚怀盈下意识翻身躲闪。
北梁笛子的音调极高，振聋发聩。笛音回转，银狼亦转身，龇起尖锐无比的黄色獠牙，毛发耸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褚怀盈。褚怀盈咬紧牙关，绕着圆台逃跑，她心惊肉跳，那震震的擂鼓也在疯狂敲击她的心脏。
她只能跑，不顾一切地跑。
然而人的速度又怎及野兽？褚怀盈只觉左手手腕被刺针挑破，剧痛无比，她倒在软垫上，银狼趴伏啃咬，面上是灼热而令人惊悚的气息。褚怀盈积聚全身力气，抬腿狠踢银狼的腹部，忍着疼痛起身。
她快速奔跑，如壁虎游墙一般，侧身踩着圆台拱起往上的墙壁，蓄势猛然借力下沉，连带着软垫踹向跃起的狼。
软垫中的棉絮，瞬间如漫天雪花飘舞。
一道强劲的内力将狼逼震后退。银狼被激怒，极其恼火地发出一声低吼，疾冲咬住褚怀盈的小腿。褚怀盈疼得扭曲，却极力忍住，舌尖被她咬破，血腥味蔓延齿间。
高台上迸发喝彩，更有甚者向台下撒花。
其间的南楚使者，已是面色铁青，两股颤颤。鸿胪卿攥紧拳头，怒道：“南楚礼数周到，予取予求，不知北梁这是何意！怎可如此欺辱和亲公主？！”
“将军出身江南，有所不知，北梁尚武，我们皇子公主谁没有入过这斗兽场？襄仪公主嫁过来，自然要入乡随俗。”
说话的人穿着藕荷衣裙，姿容算不得出众，肌肤略显粗糙，但眼如杏仁，金黄色步摇晃得璀璨，有几分英气不俗。
她正是在褚怀盈坠落时高呼恭贺的女子，北梁最受宠的公主，顺阳公主桓绮。
桓绮话头一转，颇为恶劣地笑道：“况且纵是如此，南楚又待如何。贵国送来废太子的女儿，不就是取悦北梁吗？这会又觉得受辱，若如此，便发兵来讨，我七皇兄自是奉陪，到时大军兵压临仙城，可好？”
北梁众人快然大笑，包括首座的北梁皇帝。
两位南楚使者无计可施，讪讪落座，不由一同看向桓绮所提及的七皇兄——打得南楚毫无招架之力，损失三员名将、近三十万大军的北梁主帅，晋王桓昭。
席间的晋王，一袭玄色广袖蟒纹锦袍，袖沿织金滚边。他似笑非笑，慵懒地斜倚毛毡毯，给自己斟了杯淡青色的酒，一边悠悠啜饮，一边俯视斗兽场，仿若在观赏一出极妙的戏。
鼓声激昂，笛音清亮，激得人心滚烫。
褚怀盈洁白如玉的额间布满汗珠，她吐掉嘴里的血沫子，从凌乱鬓发间拔出一根发簪，手指颤抖地剥掉簪外的一层伪装——这竟是藏了刃的。
褚怀盈扬起发簪，不做迟疑，狠扎磨咬她小腿的银狼。银狼动作一顿，趁此机会褚怀盈得以脱身，后退踩着倾斜的墙壁不断往上，直到抵达内嵌的回廊，抬脚踹飞一口战鼓，将狼撞至地上。
乐声骤停，不过须臾之间，鼓笛再起，如狂风暴雨席卷。几乎在同时，褚怀盈被身后一人推下回廊。褚怀盈心惊，连忙护住脑袋，在触及地面时翻滚几圈，发簪掉落，她刚要去捡，却被银狼的利爪狠狠摁住，肩头衣裳破碎。
这一击是极疼的。
褚怀盈手筋跟着抽痛，仰头看望，高台上的敌国贵族们将她视作玩趣，热衷看弱者为了活命垂死挣扎；母国使者贪生怕死，期盼用她的耻辱或死亡满足强国欢心，平息怒火。
耳边乐声高昂，她的内心翻涌强烈的遗恨。
眼前浮现三年前的某个夜晚。
她跪在金殿前磕破了头，终于求得高位上的帝王准允她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刑部天字号大牢里，父亲已被鸩酒折磨得不成样子。素来以君子自居的南楚太子在铺满发霉稻草上疼得哇哇乱叫，满地打滚，脏污、不堪，触目惊心。
褚成和艰难地在女儿耳边弱声道：“阿盈，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父亲没有谋反，北梁图谋南楚多年……你记着，与北梁勾结的另有其人……”
话未说完，褚成和吐出一口恶血，扭曲抽搐，直至再无声息。
“啊——”
肩头渗血，银狼的利爪划破她的皮肉。
不甘……
亲人皆死，东宫覆灭不久后，隐忍多时的北梁便率军攻南楚，难说这其中就一定没有关联。她盼了许久，如今终于等到机会，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怎能轻易死掉？
乐声与狼吼交织在一起。
朦胧间，她又听见一道“咻”声，似有风袭来，耳边一震。侧目看去，竟是一支玄铁羽箭。褚怀盈下意识看过去，在银狼的毛发遮挡下，只瞧见一人卷袖收弓。
褚怀盈肩头剧痛，没待多想，忍着抽筋的手去拔出箭矢，歪斜刺向银狼，锋利无比的箭头竟硬生生地贯穿银狼喉咙，温热的血溅到褚怀盈的脸颊与头发。
鼓笛戛然而止，曲终，斗兽场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银狼瘫软倒下，褚怀盈也再无力起身，呼吸急促，保持那平躺的动作，仰头见高台上一玄衣男子，轮廓出众，人群中最是浓墨重彩。他微微俯身，双手张开搭在阑干上，姿态高傲，漫不经心中又仿若掌控全局。
桓昭挑眉，勾唇一笑，随手拨弄梅花。
红色的花瓣飘落，褚怀盈嗅到馥郁芳香。
不觉已是夜晚，右侧方窗外一弦新月与繁星，彩灯错落升空，烟花灿然绽放，流光溢彩。
火光映照在眸中，褚怀盈渐渐失去了清明。
红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雅致讲究的阁屋内，焚着熏香，幽淡清远。透过如意纹窗棂，褚怀盈瞥见暮色中一树梅花带雪。
原来在她昏迷期间，永陵也下了雪。
今日应当是新年。
褚怀盈神思惘然，忆及也曾与爹娘兄长、从小照顾她的宫女嬷嬷，一同看烟火、做糕点，打打闹闹，当时只道年年如此，如今却成了可望不可即。
“公主醒了？快些坐下，免得牵扯到伤口。”
半掩的门被推开，进来几名陌生的侍女，一些忙着添炭火，剩下的替褚怀盈换布上药，又重新包扎伤口。
褚怀盈问：“这儿是哪？”
其中为首的侍女春禾道：“回公主，此乃晋王府。”
“晋王府？”
褚怀盈想到了高台之上的那个人。那个人的眼神……高高在上，哪怕看不真切，亦能感觉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春禾解释道：“公主在斗兽场内反杀兽狼，陛下道精彩，又见晋王殿下射箭相助，便将公主许给了晋王殿下。”
褚怀盈暗暗疑惑，在南楚，婚姻之事皆需提前卜算佳时，在此期间男女双方不能相见，女方更不能踏入男方的宅邸。
她心中有个猜测，“我并非王妃，甚至连侧妃都不是，对吗？”
春禾恭敬道：“公主只是侍妾，并无成婚礼。”
侍妾……
褚怀盈在心中冷笑。
北梁狂妄，南楚无耻。两国争斗，却叫她险些丧失性命、尊严尽失。
不论是北梁还是南楚，这份仇与耻辱，她都先记下了，待日后百倍奉还。
不过她目前这个身份，在北梁须得步步为营，一要隐忍保住性命，二要取得北梁的信任，或者说，晋王的信任。
春禾端来身后宫女方才送来的药盏，“公主将药喝了罢，公主昨日受惊，殿下特令太医为公主诊治。”
浓褐色的药汁弥漫着苦味，褚怀盈接过药盏，勾着汤匙舀了几下。她面色极为冷淡，柳眉轻蹙，眉宇间似含七分清愁。
余光淡扫，黄昏暮色里隐约能听见烟火爆竹，与大街小巷的喧闹。她耳力一向很好，故而也能听见门外踩雪的声音。
褚怀盈放下汤匙，捧着杯盏将药一饮而尽，唇齿间如嚼黄连。她寻了由头，称自己身子不适，让宫女都退下。
褚怀盈脚腕作痛，慢慢踱步至内屋，西墙布了一张琴，琴旁有一蜡梅盆栽。褚怀盈素手拂过如蜜蜡般的枝头黄花，清甜香味萦绕指间。
她两指并拢，在胸前肋骨上三寸点了三下，那方才入喉的药汁瞬间上涌，吐在盆栽土里，吐了个干净。褚怀盈缓缓直起身子，掐了一朵蜡梅花，捻在手心，冲淡苦涩的药味。
正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声音。
“襄仪公主当真谨慎。”
褚怀盈等的便是他，佯装惊诧，转身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罗帐。
来人束发戴冠，穿着靛蓝色锦衣华袍，外披狐皮大氅，弯刀形状的金带钩上缀着几只白玉佩，脚踩做工上好的皂靴，走起路来竟轻若无声。
昨夜离得远，未看清楚相貌。晋王桓昭俊美无俦，神清骨秀，年纪尚轻，却格外矜贵强势。那一双浓如墨、深如渊的眸子，令人不敢直视。
有一刹那间，褚怀盈觉得这张脸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怀盈见过晋王殿下。”褚怀盈不动声色，面上浮起三分笑意。她不知北梁规矩，便照着南楚的仪式行礼。
桓昭好整以暇地瞧着蜡梅盆栽，又瞧见褚怀盈手中的一朵花，问：“公主惧怕药有毒？”
“……是，殿下恕罪。”
桓昭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会承认。
褚怀盈斟酌言辞，看了眼桓昭，低头柔弱道：“怀盈浮萍女子，命若草芥。因国家战败与过往恩怨，南楚送我和亲。初入北梁，便被推入斗兽场，我素来胆小，昨日若无殿下相助，怕是早死于狼口了。我心知北梁容不下我，偏我无依无靠，虽只是一碗汤药，却草木皆兵，又焉能不惧？”
女子貌美而不俗艳，眉目清润，如滴露幽兰，声轻且细若游丝，娓娓倾诉，暗藏哀愁，未落泪而惹人怜。
褚怀盈生平第一次使用美人计，对象又是传闻中不近女色只好刀剑的北梁战神，可谓高难度，心下亦无把握。
半晌后。
桓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微微凑近，俯身凝视她的眼睛，道：“公主素来胆小？可本王昨夜未见得……”
她那么多话，偏偏挑出最无关紧要的这句。
但褚怀盈很快反应过来，正要解释昨夜是求生本能战胜了恐惧。
却听桓昭不疾不徐又道：“……十年前，也未见得。”
褚怀盈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