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昭走了。
绣着金线神兽的大氅摆动幅度看上去甚为飘逸利落。
徒留褚怀盈原地无措，为他那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辗转回想，陷入万千思绪当中。
她与桓昭见过？
十年前，十年前……
褚怀盈忽然想起，扶着软塌缓缓坐下，她怎么给忘了，难怪觉着眼熟，原来是他。
南楚建平二十七年，多事之秋。
那一年，天下三分，陈国尚存，居梁楚之间而企图挟制南北。当时北梁与南楚亦没到如今这般水火不容的局面，甚至由于陈国频繁的朝秦暮楚与妄自尊大，两个素有世仇的国家也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商讨如何对抗同一敌人。
因而有了建平二十七年的那场楚梁会盟，南楚做东，设宴于都城临仙。
北梁的祖上有胡人血统，精于骑射之道。南楚为彰显友善，安排围猎活动，有意让北梁占据上风。然而太占据上风，南楚又挂不住脸面。
背地怄气，明争暗斗，就在这围猎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褚怀盈十岁，站在父亲身后，能看得出来南楚的强颜欢笑，也能看得出北梁的矜傲与得意。
那敌国七皇子，横扫猎场，衬托南楚诸人形同草包，甚至还有一个，吓得从马上滚了下来，惹得北梁大笑。
建平帝脸色难看，父亲忍耐着寻找上场的替补。然而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皇子皇孙们，此刻竟如鹌鹑。
马蹄卷着尘土而来，一道明亮肆意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敌国七皇子纵马疾驰，忽地拽住缰绳。年方十四的少年一身玄色劲装，金色护腕尤为打眼。五官已可见锋利俊朗，气势不凡。
言语更是张狂，他骑在马上，逆光俯视围栏外的南楚众人：“不如就此投降吧？也免得南楚太子殿下为难。”
他话音落下，褚怀盈便举了手，高声道：“我来！”
她为皇太子之嫡女，名正言顺的褚氏血脉，自有资格出战。褚怀盈背箭囊挎弓，踩着马镫上了马，拽扯缰绳，驭马入猎场，与桓昭相对，拱手示礼。
“小姑娘？南楚没人了吗？”桓昭道。
褚怀盈没说话，只是神色冷郁。不过十岁的孩童，稚气未脱，冷着脸也像小羊羔在置气。
长哨音响，第三轮的围猎正式开始。
褚怀盈一心要赢，为南楚挣个尊严，为父亲免受皇祖父的问责，故而拿出比平时训练强百倍的谨慎与灵敏，不知不觉间，猎得野物近十只。
桓昭这才意识到，这小姑娘不同寻常，比他北梁的十三妹妹还要厉害。
驰马穿过松林，桓昭瞥见林间一鹿，悄无声息地放慢了速度，搭箭上弦，“咻”的一声，箭离弦，眼瞧着就要射中了那只鹿，忽右侧有一支箭先他射中。桓昭循向看过去，果不其然是褚怀盈。
接下来，两个人就像较劲一样，常常看中同一猎物，明面不语，暗中争抢。骑射水平不相上下，但褚怀盈的优势在于她更熟悉苍松苑这片地形。
最后清点数目时，褚怀盈所猎得的野物，比桓昭多一只，以此微弱之势为南楚扳回一城。南楚众人只觉出了口恶气，建平帝终于舍得展开笑颜，客气地招呼北梁相国与太子饮酒。
这下换北梁笑不出来了，毕竟输给一个小姑娘，说出去实在是不好听。
桓昭紧紧捏着弓箭，眉目沉沉，英俊的脸黑得如同锅底，毫不见方才意气风发。
褚怀盈翻身下马，转身对桓昭道：“北梁，也不过如此。”
门被推开，一缕风卷起来，炭火摇曳。
褚怀盈按着眉心，可真是冤家路窄。千算万算，倒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看来要靠美人计取得桓昭的信任，还远不够。
这时，春禾奉来另一碗汤药，当着褚怀盈的面，取银针试毒，银针并未变色。褚怀盈皱了皱眉，摸不准桓昭的用意，只得先将药喝了。
褚怀盈别过脸去，消散那浓重的苦涩。再回头，恢复清冷淡然，面容沉静。她问春禾：“晋王殿下何在？”
春禾道：“回公主，今夜陛下皇宫设宴，殿下去赴宴了。”
窗外焰火照如白昼，闪烁变幻，璀如星河。
两个时辰后，褚怀盈仰头看那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微微摇晃，落了些雪。
“殿下快回来了吧？”
“是。”
褚怀盈便在廊下候着，偶尔轻咳一声。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王府门口忽起喧声，语速极快，言语中藏不住的怒气。
“表兄！这次攻打南楚，分明是你功劳最高，可陛下只封了太尉这个虚职，却提拔张任为御史大夫！还有端王，平日只知花前月下，这次出征不过写了几首诗，哄陛下开心，竟让他遥领庆州牧，准允留守京师……”说话的正是在城门口接引褚怀盈的人。
桓昭快步走着，瞥见前方回廊下，似乎站立一女子身影，速让卫凭意闭嘴。
卫凭意谨慎，大声喝道：“谁在那儿？”
褚怀盈提灯走来，步伐稍慢。廊下昏黄黯淡，照得女子身形格外清瘦，纤薄如纸，面颊因伤病而苍白。肩上落了些雪，衬姿容清丽无双，我见犹怜。
褚怀盈行礼，“妾身见过晋王殿下，广平侯大人。”
一举一动不卑不亢。
桓昭微眯凤眸。
卫凭意见是她，更加愠恼道：“你在这做什么？偷听？”
“妾身不敢。”褚怀盈从春禾手里接过檀木食盒，“这是妾身为殿下亲手做的糕点，妾身在此等候殿下，便是希望第一时间能将糕点送与殿下。”
卫凭意哂笑：“我们去赴宴，还会饿着不成？”
褚怀盈只当听不出他的讽刺，语调清冷：“昨日幸有晋王殿下相救，妾身方得性命无忧，思来想去，便做了些糕点。在二位贵人眼中自是不算什么，但这是妾身的一片心意，亦是告饶。”
此话即是暗示桓昭，她已经想起十年前之事。
卫凭意还要反驳几句时，却见桓昭上前两步，拈起一块梅花形状的糕点，并提过食盒，道：“襄仪公主的心意本王领了，不过外面这么冷，公主衣着单薄，伤势又未好，春禾。”
春禾得令，搀扶褚怀盈回屋，转角过回廊，她回头看了一眼，桓昭与卫凭意去了另一方向的小径。
石桥上，桓昭面无表情地捻碎糕点，丢向池塘。
卫凭意道：“表兄，我不明白，为何你要救她？十年前临仙会盟，因输给褚怀盈，以及她一句‘北梁不过如此’，你蒙受陛下那般苛严的责罚，到现在背后还留着疤。再有太子之死便是她父亲间接造成的，这些耻辱陛下都没忘。昨夜安排她入斗兽场，存了心折磨。可本也没打算杀她，你却出手，惹陛下不悦又授人以柄。”
浓重的夜色下，桓昭身陷阴影。
卫凭意说得不错，他本不该忤逆父皇，本该冷眼看银狼被笛音驱使，追逐撕咬褚怀盈，却不夺取她的性命——这是父皇一向的喜好。
“陛下将她赐给你，无非看你的态度，今晚也是有意敲打你。趁早杀了吧，别让陛下猜忌。”卫凭意劝他。
桓昭将木盒里的糕点全部倒入池塘，眼见着游来一大波锦鲤小鱼，纷纷争觅食。他勾唇，目光却无笑意，“杀了多没意思，看危临悬崖的人费尽心机挣扎，为活命，放下昔日尊严，忍着恶心攀附他人，不失为一乐趣。”
送走卫凭意，桓昭去了书房。
褚怀盈端着木盘，轻扣房门后悄声推门而入，将木盘上刚沏好的茶递至桌前，举止之间，衣袖里散发清淡香气。
褚怀盈低声道：“殿下，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
桓昭不语，握笔蘸扫砚台，在兵书上留下批注。褚怀盈看了一眼，桓昭落笔潦草飘逸却自有笔锋，寥寥几字，足见傲气。
褚怀盈站立旁侧，浅提衣袖，静静研墨。砚台石质坚实滑润，墨条渗出缕缕馨香，研出的墨如膏如脂，清亮通透。
“御史大夫监察百官，素爱奏参。听广平侯那般火气，怀盈猜殿下年后怕会收到不少参折吧？”
女子不紧不慢地开口，环着银色手镯的手腕纤细雪白，有几块血痕与淤青，应当是与狼搏斗时磕撞的，在昏黄的油灯下，将她笼罩一层暖光，清冷又温柔。
桓昭视线落在那一截藕臂上，顺而抬眸望向她，周身郁气凝结，起身便有危险蔓延，他捏着褚怀盈的下巴，“你的胆子真的很大。被丢弃的和亲公主，也敢谈北梁国事。”
褚怀盈不见惧色，“非如此，殿下便不理怀盈，怀盈实属无奈，殿下莫怪。北梁人人都盼着将我折辱致死，为了活命，如今我也只能依附殿下，自然希望殿下安稳长宁。”
“安稳长宁？”桓昭皮笑肉不笑，“照你的意思，本王祸在眼前了？”
褚怀盈道：“古语言，福祸相依。晋王殿下风头正盛，也该谨记功高盖主。皇上收兵权封太尉，即是明升暗降，警示群臣与殿下，以免结党之患危急皇权。又更换御史台与殿下不合的长官，令端王遥领官职，不必回封地，便意在掣肘殿下，形成牵制之局面。”
她学着从前东宫谋士们的语气与说辞，不忘赞誉一下主公。
“若在之前，端王与殿下算平分秋色。可晋王殿下一战动天下，端王在您面前，已黯然失色。可这也是问题所在，殿下军功在身，又有母族卫氏支持，一家独大，哪一国的皇帝都不愿意看到。所以，依怀盈拙见，殿下看似煊赫，实则已处漩涡中心，因而新春佳节，却这么晚还不歇息。”
一灯如豆，一室安静。
桓昭松开了女子柔嫩的肌肤，墨眸中摇曳着烛火，道：“襄仪公主十年前，百步穿杨，甚是桀骜。十年后，能说会道，亦能屈能伸。留你，本王倒觉得不放心了。”
忽然间暗藏杀机。
褚怀盈轻揉微痛的下巴，淡然道：“若留着怀盈，怀盈不才，亦会倾尽全力，为殿下出谋划策。若殿下瞧不上眼，怀盈不过侍妾，生死只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大可杀之。”
“这会又看淡生死了？”桓昭挑眉。
褚怀盈垂睫：“争取过，如若依然难逃一死，便是命，只能认了。”
“你可不像认命的人。”
桓昭轻抚女子面颊，将鬓边落下的碎发拢至耳后，又替她摆正发钗，动作称得上轻柔，含笑却无半分温润意，像是戴了一张假面。
桓昭复又坐下，翻起兵书，道：“公主受伤，还能继续为本王研墨吗？”
“愿为殿下效劳。”
褚怀盈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却没研墨，而是端起茶盏，奉至桓昭面前，“不过殿下劳累，先喝些安神茶吧，放这么久，快冷了。”
桓昭未接，似笑非笑：“怎么，这就开始忤逆本王了？”
褚怀盈摇头：“我吐了殿下的药，殿下倒了我的糕点，一来一回，便算扯平了。往后，怀盈会尽心服侍殿下的，望殿下成全。”
说罢，顿了一会，她又补充道：“方才随春禾去库房挑选茶叶，路过池塘，瞧见了碎屑，是以怀盈心中猜测。”
“你的猜测，都挺准。”
桓昭接过茶盏，凝着褚怀盈的眼睛，将安神茶饮尽。
茶盏落桌，一声清响。
褚怀盈执起墨条，在砚台上打着圈，墨色正浓。
绣着金线神兽的大氅摆动幅度看上去甚为飘逸利落。
徒留褚怀盈原地无措，为他那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辗转回想，陷入万千思绪当中。
她与桓昭见过？
十年前，十年前……
褚怀盈忽然想起，扶着软塌缓缓坐下，她怎么给忘了，难怪觉着眼熟，原来是他。
南楚建平二十七年，多事之秋。
那一年，天下三分，陈国尚存，居梁楚之间而企图挟制南北。当时北梁与南楚亦没到如今这般水火不容的局面，甚至由于陈国频繁的朝秦暮楚与妄自尊大，两个素有世仇的国家也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商讨如何对抗同一敌人。
因而有了建平二十七年的那场楚梁会盟，南楚做东，设宴于都城临仙。
北梁的祖上有胡人血统，精于骑射之道。南楚为彰显友善，安排围猎活动，有意让北梁占据上风。然而太占据上风，南楚又挂不住脸面。
背地怄气，明争暗斗，就在这围猎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褚怀盈十岁，站在父亲身后，能看得出来南楚的强颜欢笑，也能看得出北梁的矜傲与得意。
那敌国七皇子，横扫猎场，衬托南楚诸人形同草包，甚至还有一个，吓得从马上滚了下来，惹得北梁大笑。
建平帝脸色难看，父亲忍耐着寻找上场的替补。然而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皇子皇孙们，此刻竟如鹌鹑。
马蹄卷着尘土而来，一道明亮肆意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敌国七皇子纵马疾驰，忽地拽住缰绳。年方十四的少年一身玄色劲装，金色护腕尤为打眼。五官已可见锋利俊朗，气势不凡。
言语更是张狂，他骑在马上，逆光俯视围栏外的南楚众人：“不如就此投降吧？也免得南楚太子殿下为难。”
他话音落下，褚怀盈便举了手，高声道：“我来！”
她为皇太子之嫡女，名正言顺的褚氏血脉，自有资格出战。褚怀盈背箭囊挎弓，踩着马镫上了马，拽扯缰绳，驭马入猎场，与桓昭相对，拱手示礼。
“小姑娘？南楚没人了吗？”桓昭道。
褚怀盈没说话，只是神色冷郁。不过十岁的孩童，稚气未脱，冷着脸也像小羊羔在置气。
长哨音响，第三轮的围猎正式开始。
褚怀盈一心要赢，为南楚挣个尊严，为父亲免受皇祖父的问责，故而拿出比平时训练强百倍的谨慎与灵敏，不知不觉间，猎得野物近十只。
桓昭这才意识到，这小姑娘不同寻常，比他北梁的十三妹妹还要厉害。
驰马穿过松林，桓昭瞥见林间一鹿，悄无声息地放慢了速度，搭箭上弦，“咻”的一声，箭离弦，眼瞧着就要射中了那只鹿，忽右侧有一支箭先他射中。桓昭循向看过去，果不其然是褚怀盈。
接下来，两个人就像较劲一样，常常看中同一猎物，明面不语，暗中争抢。骑射水平不相上下，但褚怀盈的优势在于她更熟悉苍松苑这片地形。
最后清点数目时，褚怀盈所猎得的野物，比桓昭多一只，以此微弱之势为南楚扳回一城。南楚众人只觉出了口恶气，建平帝终于舍得展开笑颜，客气地招呼北梁相国与太子饮酒。
这下换北梁笑不出来了，毕竟输给一个小姑娘，说出去实在是不好听。
桓昭紧紧捏着弓箭，眉目沉沉，英俊的脸黑得如同锅底，毫不见方才意气风发。
褚怀盈翻身下马，转身对桓昭道：“北梁，也不过如此。”
门被推开，一缕风卷起来，炭火摇曳。
褚怀盈按着眉心，可真是冤家路窄。千算万算，倒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看来要靠美人计取得桓昭的信任，还远不够。
这时，春禾奉来另一碗汤药，当着褚怀盈的面，取银针试毒，银针并未变色。褚怀盈皱了皱眉，摸不准桓昭的用意，只得先将药喝了。
褚怀盈别过脸去，消散那浓重的苦涩。再回头，恢复清冷淡然，面容沉静。她问春禾：“晋王殿下何在？”
春禾道：“回公主，今夜陛下皇宫设宴，殿下去赴宴了。”
窗外焰火照如白昼，闪烁变幻，璀如星河。
两个时辰后，褚怀盈仰头看那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微微摇晃，落了些雪。
“殿下快回来了吧？”
“是。”
褚怀盈便在廊下候着，偶尔轻咳一声。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王府门口忽起喧声，语速极快，言语中藏不住的怒气。
“表兄！这次攻打南楚，分明是你功劳最高，可陛下只封了太尉这个虚职，却提拔张任为御史大夫！还有端王，平日只知花前月下，这次出征不过写了几首诗，哄陛下开心，竟让他遥领庆州牧，准允留守京师……”说话的正是在城门口接引褚怀盈的人。
桓昭快步走着，瞥见前方回廊下，似乎站立一女子身影，速让卫凭意闭嘴。
卫凭意谨慎，大声喝道：“谁在那儿？”
褚怀盈提灯走来，步伐稍慢。廊下昏黄黯淡，照得女子身形格外清瘦，纤薄如纸，面颊因伤病而苍白。肩上落了些雪，衬姿容清丽无双，我见犹怜。
褚怀盈行礼，“妾身见过晋王殿下，广平侯大人。”
一举一动不卑不亢。
桓昭微眯凤眸。
卫凭意见是她，更加愠恼道：“你在这做什么？偷听？”
“妾身不敢。”褚怀盈从春禾手里接过檀木食盒，“这是妾身为殿下亲手做的糕点，妾身在此等候殿下，便是希望第一时间能将糕点送与殿下。”
卫凭意哂笑：“我们去赴宴，还会饿着不成？”
褚怀盈只当听不出他的讽刺，语调清冷：“昨日幸有晋王殿下相救，妾身方得性命无忧，思来想去，便做了些糕点。在二位贵人眼中自是不算什么，但这是妾身的一片心意，亦是告饶。”
此话即是暗示桓昭，她已经想起十年前之事。
卫凭意还要反驳几句时，却见桓昭上前两步，拈起一块梅花形状的糕点，并提过食盒，道：“襄仪公主的心意本王领了，不过外面这么冷，公主衣着单薄，伤势又未好，春禾。”
春禾得令，搀扶褚怀盈回屋，转角过回廊，她回头看了一眼，桓昭与卫凭意去了另一方向的小径。
石桥上，桓昭面无表情地捻碎糕点，丢向池塘。
卫凭意道：“表兄，我不明白，为何你要救她？十年前临仙会盟，因输给褚怀盈，以及她一句‘北梁不过如此’，你蒙受陛下那般苛严的责罚，到现在背后还留着疤。再有太子之死便是她父亲间接造成的，这些耻辱陛下都没忘。昨夜安排她入斗兽场，存了心折磨。可本也没打算杀她，你却出手，惹陛下不悦又授人以柄。”
浓重的夜色下，桓昭身陷阴影。
卫凭意说得不错，他本不该忤逆父皇，本该冷眼看银狼被笛音驱使，追逐撕咬褚怀盈，却不夺取她的性命——这是父皇一向的喜好。
“陛下将她赐给你，无非看你的态度，今晚也是有意敲打你。趁早杀了吧，别让陛下猜忌。”卫凭意劝他。
桓昭将木盒里的糕点全部倒入池塘，眼见着游来一大波锦鲤小鱼，纷纷争觅食。他勾唇，目光却无笑意，“杀了多没意思，看危临悬崖的人费尽心机挣扎，为活命，放下昔日尊严，忍着恶心攀附他人，不失为一乐趣。”
送走卫凭意，桓昭去了书房。
褚怀盈端着木盘，轻扣房门后悄声推门而入，将木盘上刚沏好的茶递至桌前，举止之间，衣袖里散发清淡香气。
褚怀盈低声道：“殿下，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
桓昭不语，握笔蘸扫砚台，在兵书上留下批注。褚怀盈看了一眼，桓昭落笔潦草飘逸却自有笔锋，寥寥几字，足见傲气。
褚怀盈站立旁侧，浅提衣袖，静静研墨。砚台石质坚实滑润，墨条渗出缕缕馨香，研出的墨如膏如脂，清亮通透。
“御史大夫监察百官，素爱奏参。听广平侯那般火气，怀盈猜殿下年后怕会收到不少参折吧？”
女子不紧不慢地开口，环着银色手镯的手腕纤细雪白，有几块血痕与淤青，应当是与狼搏斗时磕撞的，在昏黄的油灯下，将她笼罩一层暖光，清冷又温柔。
桓昭视线落在那一截藕臂上，顺而抬眸望向她，周身郁气凝结，起身便有危险蔓延，他捏着褚怀盈的下巴，“你的胆子真的很大。被丢弃的和亲公主，也敢谈北梁国事。”
褚怀盈不见惧色，“非如此，殿下便不理怀盈，怀盈实属无奈，殿下莫怪。北梁人人都盼着将我折辱致死，为了活命，如今我也只能依附殿下，自然希望殿下安稳长宁。”
“安稳长宁？”桓昭皮笑肉不笑，“照你的意思，本王祸在眼前了？”
褚怀盈道：“古语言，福祸相依。晋王殿下风头正盛，也该谨记功高盖主。皇上收兵权封太尉，即是明升暗降，警示群臣与殿下，以免结党之患危急皇权。又更换御史台与殿下不合的长官，令端王遥领官职，不必回封地，便意在掣肘殿下，形成牵制之局面。”
她学着从前东宫谋士们的语气与说辞，不忘赞誉一下主公。
“若在之前，端王与殿下算平分秋色。可晋王殿下一战动天下，端王在您面前，已黯然失色。可这也是问题所在，殿下军功在身，又有母族卫氏支持，一家独大，哪一国的皇帝都不愿意看到。所以，依怀盈拙见，殿下看似煊赫，实则已处漩涡中心，因而新春佳节，却这么晚还不歇息。”
一灯如豆，一室安静。
桓昭松开了女子柔嫩的肌肤，墨眸中摇曳着烛火，道：“襄仪公主十年前，百步穿杨，甚是桀骜。十年后，能说会道，亦能屈能伸。留你，本王倒觉得不放心了。”
忽然间暗藏杀机。
褚怀盈轻揉微痛的下巴，淡然道：“若留着怀盈，怀盈不才，亦会倾尽全力，为殿下出谋划策。若殿下瞧不上眼，怀盈不过侍妾，生死只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大可杀之。”
“这会又看淡生死了？”桓昭挑眉。
褚怀盈垂睫：“争取过，如若依然难逃一死，便是命，只能认了。”
“你可不像认命的人。”
桓昭轻抚女子面颊，将鬓边落下的碎发拢至耳后，又替她摆正发钗，动作称得上轻柔，含笑却无半分温润意，像是戴了一张假面。
桓昭复又坐下，翻起兵书，道：“公主受伤，还能继续为本王研墨吗？”
“愿为殿下效劳。”
褚怀盈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却没研墨，而是端起茶盏，奉至桓昭面前，“不过殿下劳累，先喝些安神茶吧，放这么久，快冷了。”
桓昭未接，似笑非笑：“怎么，这就开始忤逆本王了？”
褚怀盈摇头：“我吐了殿下的药，殿下倒了我的糕点，一来一回，便算扯平了。往后，怀盈会尽心服侍殿下的，望殿下成全。”
说罢，顿了一会，她又补充道：“方才随春禾去库房挑选茶叶，路过池塘，瞧见了碎屑，是以怀盈心中猜测。”
“你的猜测，都挺准。”
桓昭接过茶盏，凝着褚怀盈的眼睛，将安神茶饮尽。
茶盏落桌，一声清响。
褚怀盈执起墨条，在砚台上打着圈，墨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