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你们皇祖母薨逝后,很久没看见这种场面了。”

    高台之上,仁侑帝萧棯笑着对他四个儿子说。

    女子入仕是先太后一生夙愿,可惜自她死后很多包括女学在内的利政便都变了味。萧棯近几年疾病缠身,再无年轻时的斗志,伤春悲秋之际便总想起年少时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

    “父皇德泽广被,大虞百姓无论男女自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今我大虞在父皇圣明治理下海晏河清,皇祖母于九泉之下必当慰怀。”

    “……”

    几个王爷争先恐后说着场面话,仁侑帝听了却只觉索然无味。

    他扫了一圈这几个儿子,忽然问起萧滐,“老九今天怎么没来啊?”

    他还活着的这几个儿子,老大宽厚,老四木讷,老五怯懦,老七文静,唯有一个老九总是“爹爹”“爹爹”地喊,没个规矩……

    “听闻九弟近日因丹药服食过度,鲜少离床。”萧朝搴离座躬身作揖道。

    “荒唐!”仁侑帝顿时拍案怒喝一声,可粗喘着气冷静下来后却是又问了一句,“他身子怎么样?”

    萧朝搴显然没有想到仁侑帝会是这么个态度,毕竟他最厌恶求仙问道之事,按以往他非得狠狠骂上萧滐一顿,哪会关心他的死活,故一时有些发愣。

    倒是萧夕揽离座走到他身后替他回道:“父皇不用担心,儿臣才去看过九弟,他身子无恙。只是许是丹药缘故,在床榻上时满嘴胡言身旁有嫦娥等仙子日夜陪伴,故才不肯离床。”

    “孽子,孽子!”仁侑帝气得咳嗽起来,难得红润的脸色再次惨白不已。萧夕揽离得近,急忙上前替他父皇拍背,几息功夫眼眶已经有些发红。

    仁侑帝见他这模样自是感动,拍着他的手唤了声“宿儿”。

    这是萧夕揽的乳名。

    “好孩子。你母后常在我跟前夸你孝顺,今又见你如此宽待兄弟,朕心甚微。”仁侑帝满眼慈爱地看着萧夕揽,又听跟前的萧朝搴得意道:

    “七弟自是极好的。”

    “你们两兄弟啊,从小关系就这么好。一文一武,相互扶持,极好,极好。”仁侑帝展眉大笑几声,心情极佳。

    身在皇家又经历自相残杀之事,到他如今这个年纪了,对于兄友弟恭的场面自是十分乐见。

    父子三人一派温馨和睦,倒显得一旁的另两人有些格格不入。

    容王性格始终温润,自瘸腿后更是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此刻见此情景脸上笑容未变,浑身散发着身为嫡子长兄的仁德宽厚。

    至于康王萧汜,早气得面目扭曲了。

    “好!”场下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是球场正中的柳奈落用头接住了高高抛起的球。

    最终魁首的选举便在赢得比赛的崇礼队内部进行,才有了仁侑帝恰才所说的球场上皆是女子争奇斗艳的难得画面。

    萧汜懒散扫过球场又扫过一旁的观赛区,突然眼前一亮,“哎呀,那不是九弟新娶的王妃吗?”

    “哦?”仁侑帝闻声随他看去,又听他说,“父皇有所不知,这崇礼书院如今的司监,正是这九弟妹的丫鬟。”

    “一个丫鬟?”仁侑帝当即来了兴趣,冲萧汜招招手,“老五,你来给朕指指。”

    萧汜急忙上前走到仁侑帝身边,弯身指道:“父皇,就在那儿,坐在九弟妹前面。”

    仁侑帝眯着眼,其实已经看不清了,不过倒是想起了这魏王妃的事情,“朕记起来了,这孩子是慕雄稚的嫡女,还是朕给他们赐得婚。”

    “是啊,那丫鬟正是九弟妹从相府带走的贴身丫鬟,可了不得,前段时间的典妻案就是她帮着破的。”

    “哦?这小丫鬟竟还有这等本事?”仁侑帝脸上笑容更甚,“待会让她上朕跟前来。”

    “诺,父皇见了一定会喜欢她的。”萧汜笑着有意无意瞥过其他三人,“听说阿砚生前最喜欢这个丫鬟了,就连在鬼市那次也带着她,就是为了去查典妻案的龙火。”

    仁侑帝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片刻后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行了,你们都去坐着吧。”

    ……

    蹴鞠大赛最后一项的花式颠球由柳奈落胜出,她一下场就被所有人围着恭喜不停。

    宋元落也很替她高兴,却不忘先叮嘱她吃下护心脉的药。

    她身子本就不好,又因尉迟砚之死受了打击,今日这般剧烈运动,真能要了她的命也说不准。

    “第三场比赛本不用你这般拼命,便是让他们进两个球也无妨,你真是险些要吓死我。”

    宋元落第三场没在旁数着她用胸脯挡球的次数,回来一问邈叔差点吓得叫停比赛。

    柳奈落笑笑没接话,白着脸接过药丸真要吞服,却听到内侍已经来请她面圣了。

    “吃完再去,不急这几息功夫。”

    宋元落想去拉她,却落了个空。看着手中药丸和她匆匆离去的身影,暗自叹了声气。

    人若没了求生的意志,旁人再如何努力又有何用。可是柳奈落啊柳奈落,你又可知他对你的心意。

    “情之一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宋元落嘀咕了一句,垂下手转身想要回席,却听到身后内侍喊了她一声。

    “宋司监,陛下同样召您前去。”

    宋元落一怔,昂首望向高台上尊贵的五人,片刻后沉眸随着内侍朝高台走去。

    蹴鞠大赛最后的封赏环节与其他活动也并无不同,不过是皇帝发言鼓舞民心,待众人感恩戴德高呼圣明之后再对表现优异者作出嘉奖。

    不过今年由于是女子书院取得最终胜利,仁侑帝免不了多些篇幅夸赞宋元落等人,又对汴京其他女子赠言寄以厚望。

    随后便是柳奈落单独出列,内侍介绍她的身份,仁侑帝夸赞几句后便按以往惯例慈爱笑道:“朕说过蹴鞠大赛魁首可向朕单独求一事,你想向朕求什么啊?”

    其他人在这时免不得先说些感谢皇恩的场面话,但柳奈落却是浑身颤抖着先是往地上磕了重重一个响头。

    随着“砰”一声闷响,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开口道:“求陛下,将臣女赐于安乐侯尉迟砚为妾。”

    全场寂静,随之哗然。

    人群之中,黎簌簌同样遭受着周围的复杂目光,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羞恼瞪向台上众人。

    尤其是那个一身淡雅华袍,面如冠玉的文王。

    仁侑帝也十分惊讶,妾为奴,正经娘子哪有人主动做妾的,更何况做一个死人的妾室。

    再则尉迟砚是镇国侯嫡子,他虽为天子也不便插手侯府家事,更不用说他本就以仁为本,又怎会行独断之策。

    正想开口劝诫,却不想柳奈落已经不要命地用力磕起头来,声声悲戚,闻着动容。

    宋元落本一直候在一旁等内侍发话,此刻猛地窜出几步上前,拉起柳奈落往她嘴里强行塞下护心丹后才下跪行礼道:“今日是小侯爷头七,柳娘子一时失控,还望陛下见谅。”

    “是啊,都已经是阿砚头七了。”仁侑帝怅然长叹一声,摆摆手示意她们免礼,“你又是何人啊?”

    “禀陛下,这就是那个小丫鬟。”服侍一旁的内侍开口回答。

    “哦?就是你啊。”

    仁侑帝颇为感兴趣地打量着宋元落,五官倒还算清秀,不过并无出众之处。唯有那双眼睛异常明亮,眼神更是坚韧无畏,与常人不同。

    他的视线随后落在她腰间的匕首上,眯眼打量着,“这把匕首——”

    “是安乐侯所赠。”

    宋元落取下匕首,随即被慌张的内侍喝斥了一声。临上台前有宫女分明检查过她们身上有无利器,这匕首是怎么回事。

    “无碍。”仁侑帝摆了摆手,和善看向宋元落,“是阿砚赠你的?”

    “安乐侯自执掌皇城司后便以肃清世上奸佞,令汴京百姓安居乐业为己任。便是最后为奸佞所害死于非命,他亦未曾后悔。”

    “阿砚是个好孩子。”仁侑帝深深叹一口气,面带哀容,“世人都道他顽劣,却不知他本性纯善正直,多好的孩子啊。”

    “安乐侯临终前心中仍有未了憾事,故才将此刀赠予元落。”宋元落紧握着匕首双手画圈抱于身前,缓缓弯下腰,“崇礼书院学子道雀死于非命,真凶至今逍遥法外。元落身为司监自当捉到真凶,还道雀一个公道。纵那凶手如何权势滔天,元落必全侯爷遗志,虽九死亦不悔!”

    场面骤然一静,宋元落收礼起身时正好与容王对视。

    后者依旧笑容温和,慈悲眼神中带有欣赏意味。宋元落敛眸隐下眼中寒意,低头规矩地一一回着皇帝的赞赏与问话。

    尉迟砚死于鬼市后,汴京城防严了几日,但鬼市却未受丝毫影响。仁侑帝口口声声说着如何宠爱安乐侯,但却害死他的凶手却始终未提只言片语。

    朝中官员甚至包括镇国侯在内对此事也是心照不宣地就此揭过,汴京依旧诸事太平。

    宋元落并不知晓其中内幕与缘由,却知道鬼市的那个幕后主人身份定不一般。只是杀人偿命,便是阎王爷,她也要亲手将他送上断头台。

    这是她离开鬼市时立下的誓言。

    宋元落重新恢复了淡漠神情,又听仁侑帝唠叨了几句话,不多时观赛人群中便发出一声接一声的称赞。

    “安乐侯是个好人啊。”

    “全亏了安乐侯,咱们汴京的坏人……”

    宋元落勾了勾唇,继续面无表情地站着。

    皇帝会将她召到跟前是她未曾料想到的,但今日便是无法在高台上说出这番话,她也早安排了九尾在人群中散播这些言论。

    今日,是她同那幕后真凶的正式宣战。

    她就是要如此这般当着众人的面告诉那幕后真凶,藏好你的尾巴,魏王府的小丫鬟,准备好取你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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