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落终究还是又晚了一步。
晨光初绽的时候陈氏婆媳和康王妃裴胭眉以及几个崔氏女眷纷纷在牢中自尽了。
几位身份尊贵的女眷都被单独关押在封闭牢房，谁曾想竟都选择了同样的方式和时间结束生命。
看押牢房的牢头不敢上报此事，和负责流放的官员一通气，索性按照因病暴毙而亡草草糊弄了过去。
毕竟流放路上死一些人再正常不过，尤其是这类被株连九族导致队伍里只有女眷和幼童的组合，在路上受一些官兵的玷污失去清白都是常有之事，基本上能坚持走到流放地的没几个，上头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曾想宋元落会在这个时候来过问此事，而她可是如今夺嫡大热门之一魏王府上的贵奴。
负责流放的官员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将事情经过和自尽人员的名单交给了宋元落。
宋元落也果真如他所说在乱葬岗找到了那些女子的尸体。
安排人寻墓址安葬那些女子，又同那流放官员半威慑半笼络地交涉了一番，午时宋元落终于送走了这些流放女子。
“此一路，怕是艰险万分。”
宋元落知道那些流放路上的潜规则，哪怕她给了再多金银和威胁，她也清楚她救不了她们。
不是因为她对这个时代有多了解，只是因为她足够了解人性的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承担不了。”濮翊扬将油纸伞微微朝她的方向倾斜了几分，可还是挡不住落在她脸上的细雨。
宋元落自然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给了他一个“我没事”的眼神，又将伞柄扶正，却还是忍不住自嘲地叹了口气。
“我虽然不喜欢萧汜，却也不想做背信之人，谁曾想两次答应他的事情都没能做到。”
“萧汜和崔家男丁这个时候也已经行刑了，九泉之下他们也算团圆。”
“可真是个地狱笑话。”宋元落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人一时都没有继续说话。
又并肩沉默走过一段路，宋元落换了个话题，“翊扬，杀人是什么感觉？”
濮翊扬垂眸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她们的死与你无关。”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罢了，不聊这个，我们说点轻松的话题，即将成为驸马爷的感觉怎么样？”
“……”
“即将成为容王妃的感觉怎么样？”
“……”
又是一阵沉默，宋元落和濮翊扬默契地偏头移开了视线，恰好看见细雨中仍在支摊做生意的一家小面摊。
夫妻俩各背着一个半大的孩童，额头布满了汗水，脸上却都挂着幸福地笑容。
雨渐渐大了，宋元落看了眼濮翊扬变色的右肩，拍拍他的手带他进了那家小面摊。
两人点了一碗最简单的葱油面，安静坐在雨帘下看着摊外匆匆跑过的行人，一时都有些感慨。
“我虽然知道人类的情感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可有时候还是很难理解。就好比萧汜，生前那般欺辱无视裴胭眉，可临死却反倒放心不下她。说他做戏吧，临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可若说他痴情吧，他又妻妾成群，甚至最后中了花满烟的美人计落得如此下场。”
宋元落说话间摊主已将两碗面端上桌，她道了声谢，目光随着摊主离开的身形而移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几文钱的活计忙忙碌碌，这样平淡而循规蹈矩的生活并不是她所期许的。
见过汪洋的人是无法安居于沟渠的，狂风巨浪对他们而言不是灭顶之灾，是活着所不可或缺的兴奋剂。
但这对夫妻脸上的满足笑容亦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她想濮翊扬大概也是一样的感觉，因为他自面端上来后便闷头吃着，再没说过话。
“翊扬，等萧滐继承皇位后，我们一起去江湖走走吧。”鬼使神差一般，宋元落忽然说道。
濮翊扬吃面的动作一顿，抬头的动作都有些迟钝。
大概是他怔愣得实在有些久，宋元落有些赧然地尬笑两声，低头夹了根面条，“也没人说驸马爷不能离开景州，抽空旅个游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吧，呵呵。”
“不当驸马。”濮翊扬回过神，飞快地接话道，耳尖诡异地涨到通红，神情却异常认真，“我们去江湖。”
宋元落眨了眨眼，片刻后扬眉笑道：“所以江湖在哪儿？”
“徙倚坡，洛神川，芝田阳林，沧海渊池，你一定都喜欢。”
“听起来还真都挺有趣的。”
“那约好了，不能弃言。”
“毁诺的是小狗。”宋元落弯眼笑着伸出了小拇指，“拉钩。”
……
康王死后汴京的局势一下子就变得很明朗，萧朝搴几乎锁定了胜局。
虽然也有与肃王交恶多年的康王旧部势力试图扶持萧滐，但与萧朝搴比实在是杯水车薪。
除此外汴京城还有一个极大的变动，那就是仁侑帝终于撑不住了。
清明后两道密诏一前一后分别入了镇国侯府和相府，没多久镇国侯和慕相就一同出面颁布了一道让满朝文武草木皆兵的圣旨。
圣旨中说仁侑帝因康王及崔氏之事悲痛万分，决定亲自入佛堂为逆子祈福，以洗刷其深重罪孽，所有朝事全权由容王萧玉珩代理。
这道旨意中有两点尤其让朝臣困惑——尤其是远离夺嫡漩涡中心的那些非汴京势力。
其一是康王及崔氏是因谋逆获罪，各地崔氏族人逃亡的落魄处境也是有目共睹，可若真是谋逆，便是亲生父子历来君王也都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仁侑帝竟还要纡尊替他们祈福？
民间历来喜欢议论皇室秘辛，圣旨传出后对此事便愈发热议不止。
有人说康王谋逆一事必有蹊跷，也有人说仁侑帝为稳固朝政不惜割肉弑子，此乃明君之道；而为子祈福则是他善心的体现，此乃慈父之心，仁侑帝真不愧是大虞有史以来第一贤明仁君。
仁侑帝的名望在整个大虞境内愈发高涨。
当然，这个为汴京外百姓官员所私下热议的话题并没有影响到汴京城内的达官显贵。毕竟无论仁侑帝对康王抱着怎样的心态，康王终究还是死了。
已经死了的人是不会影响到如今的夺嫡。
汴京城的重官们更关心的是圣旨里的第二点——容王摄政。
在这个夺嫡的关键时期摄政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偏偏容王是四个王爷里最不可能继承正统的人，因为他是个瘸子。
面容畸形者、身躯残缺者皆不得入仕，这是几百年来便定有的规矩——某种层面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规矩，更像是忠于皇室的信仰
好比所有人都默认儿子卑于父亲，妻妾贱于夫君，臣子屈于君王，若他们敬仰的真龙天子变成一个为神灵所厌恶的瘸子，那他们对萧皇室忠诚的信仰想必也会顷刻崩塌。
宋元落虽然无法感同身受虞人对皇室的那种忠诚仰慕，却能从逻辑层面上理解这点。所以对于此事她的猜测也和汴京其他官员一样——仁侑帝之所以选择萧玉珩作为摄政王，依旧只是不愿意定下储君人选。
康王死后，所有人默认的储君人选其实只有两人。
一个是肃王萧朝搴，另一个便是魏王萧滐。
再看此次密诏所选择的两位重臣身份，那也是十分耐人琢磨。
镇国侯和慕相都是朝中公认的夺嫡中立派，可镇国侯唯一嫡子的正妻出身于与肃王交好的尚书府，而慕相唯一的嫡女则嫁入了魏王府。
所以萧朝搴虽然上有中宫皇后，下有胞弟文王支持，但萧滐也不是全然没有夺嫡的希望，大部分人依然不敢站得太死。
而就在所有人都挖空心思揣度这道圣旨的时候，宋元落已经扶着慕糯之以回娘家的名义踏入了相府。
既然有大腿抱，她又何必做阅读理解？
可让人失望的是别说告诉她“答案”，慕相索性直接将她拦在了门外。
农历的阳春三月，阳历的芳菲四月天，相府桃花缀满了枝桠。
宋元落站在正厅外等着慕糯之，远远看见王姨娘带着慕采薇和慕采菉过来。
慕采薇已经定了人家，指给了工部尚书的嫡次子为妻。
大虞官制与三省六部制类似，不过又有所不同。比如慕相如今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最高话事人，而其下的尚书六部由黎尚书统领，再往下便是六部各自的尚书。
慕采薇能以庶女身份嫁作工部尚书嫡子为正妻，完全属于高嫁。宋元落甚至觉得这和萧滐这段时间的地位及权势增长不无关系。
慕采菉听说也已经去了慕氏族中的私塾，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很快，几月不见如今已经到她姨娘腰间了，整个人看上去也沉稳不少，不过看向宋元落的目光依旧带着怯意与恐惧。
宋元落淡淡扫了这姐弟二人一眼便再没看他们，待他们至跟前了也依旧没有虽其他人一样行奴仆之礼，全然无视了这三人。
王姨娘都已经带着姐弟二人跨上台阶走到大厅门外了，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宋元落。
“爬得再高再招摇又如何，还不是连进去都没有资格，奴才永远只是奴才。”
她这话说得极轻极温和，但厅外候着的所有丫鬟小厮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也都知道她这句话指向谁，顿时又嗅到了那股子熟悉的味道，吓得纷纷低下了头。
宋元落嘴角上扬噙起一抹淡而讥讽的笑容，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姐弟二人身上。
“王姨娘想必也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只有魏王妃这个嫡姐好了，她的庶出姊妹兄弟才也能好。
“不然便是能侥幸捡来一个正妻身份，光靠庶出出身和一个终将迟暮的爹，是没有办法在娘家强劲的婆母妯娌底下争一口气的。
“有些事相爷看不明白，王姨娘你总得多为子女打算打算。”
宋元落这话一说完，周围的奴仆头低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自己耳朵捂起来。倒是王姨娘原本阴沉的神色更复杂了些，盯着宋元落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她忍不住说这话是因为实在见不惯宋元落那嚣张无视她的样子，她甚至知道慕糯之那个所谓菩萨心肠的生母死前要求宋元落终生不得赎回奴籍的事情。
王姨娘觉得那女人已经死了，自己如今是相府唯一女主人，又有相爷唯一一个儿子，女儿又可以嫁入高门，她宋元落一个要做一辈子奴才的人凭什么无视他们。
可宋元落这个人讨厌归讨厌，却从来不会为了口舌之快胡乱说话，她说的话王姨娘不敢无视。此刻冷静下来细细一想，这些话字字有理。
自古改朝换代，变得不止是皇帝，还有朝堂上那些中流砥柱之人。
若下一任皇帝真的是萧朝搴，恐怕慕相爷这个宰相之位便做不长久了。毕竟黎氏本也是宰相世家，黎尚书如今又身居高位统领六部，萧朝搴有什么道理不提拔自己的心腹，反而留着对自己夺嫡毫无帮助的慕雄雉？
退一万步讲，哪怕慕雄雉真能幸运躲过清算守住相位，萧朝搴也势必会提拔黎氏重新接任左相之位，让大虞重回两相抗衡的局面。
可世上哪有不爱猜忌的君王，尤其是萧朝搴这种与仁侑帝性格迥异的暴君。再者说慕黎两家争了那么多年，就算萧朝搴会放过慕家，黎家难道也会善罢甘休，大方与人共享宰相权势？
王姨娘跟在慕雄雉身边这么多年了，再笨也能明白眼前的局势，宋元落说得对，只有萧滐即位，慕糯之成为皇后，他们的日子才能跟着过得好。
其实这点她又何需等到宋元落开口提醒她，可哪怕是日夜同床共枕，她也实在猜不透慕雄雉究竟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慕雄雉中立是因为害怕被夺嫡波折从而妄想明哲保身，可她了解自己这个夫君，慕雄雉若真是那种窝囊怕事的小人，他又哪有本事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可都到这个紧要关头了，他究竟在想什么……
“王姨娘，多劝劝相爷。”宋元落意有所指的声音再次传来。
王姨娘这一次没有再说话，深深看了眼宋元落又看向自己的一双子女，最后用力牵着慕采菉的手进了内厅。
晨光初绽的时候陈氏婆媳和康王妃裴胭眉以及几个崔氏女眷纷纷在牢中自尽了。
几位身份尊贵的女眷都被单独关押在封闭牢房，谁曾想竟都选择了同样的方式和时间结束生命。
看押牢房的牢头不敢上报此事，和负责流放的官员一通气，索性按照因病暴毙而亡草草糊弄了过去。
毕竟流放路上死一些人再正常不过，尤其是这类被株连九族导致队伍里只有女眷和幼童的组合，在路上受一些官兵的玷污失去清白都是常有之事，基本上能坚持走到流放地的没几个，上头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曾想宋元落会在这个时候来过问此事，而她可是如今夺嫡大热门之一魏王府上的贵奴。
负责流放的官员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将事情经过和自尽人员的名单交给了宋元落。
宋元落也果真如他所说在乱葬岗找到了那些女子的尸体。
安排人寻墓址安葬那些女子，又同那流放官员半威慑半笼络地交涉了一番，午时宋元落终于送走了这些流放女子。
“此一路，怕是艰险万分。”
宋元落知道那些流放路上的潜规则，哪怕她给了再多金银和威胁，她也清楚她救不了她们。
不是因为她对这个时代有多了解，只是因为她足够了解人性的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承担不了。”濮翊扬将油纸伞微微朝她的方向倾斜了几分，可还是挡不住落在她脸上的细雨。
宋元落自然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给了他一个“我没事”的眼神，又将伞柄扶正，却还是忍不住自嘲地叹了口气。
“我虽然不喜欢萧汜，却也不想做背信之人，谁曾想两次答应他的事情都没能做到。”
“萧汜和崔家男丁这个时候也已经行刑了，九泉之下他们也算团圆。”
“可真是个地狱笑话。”宋元落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两人一时都没有继续说话。
又并肩沉默走过一段路，宋元落换了个话题，“翊扬，杀人是什么感觉？”
濮翊扬垂眸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她们的死与你无关。”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罢了，不聊这个，我们说点轻松的话题，即将成为驸马爷的感觉怎么样？”
“……”
“即将成为容王妃的感觉怎么样？”
“……”
又是一阵沉默，宋元落和濮翊扬默契地偏头移开了视线，恰好看见细雨中仍在支摊做生意的一家小面摊。
夫妻俩各背着一个半大的孩童，额头布满了汗水，脸上却都挂着幸福地笑容。
雨渐渐大了，宋元落看了眼濮翊扬变色的右肩，拍拍他的手带他进了那家小面摊。
两人点了一碗最简单的葱油面，安静坐在雨帘下看着摊外匆匆跑过的行人，一时都有些感慨。
“我虽然知道人类的情感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可有时候还是很难理解。就好比萧汜，生前那般欺辱无视裴胭眉，可临死却反倒放心不下她。说他做戏吧，临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可若说他痴情吧，他又妻妾成群，甚至最后中了花满烟的美人计落得如此下场。”
宋元落说话间摊主已将两碗面端上桌，她道了声谢，目光随着摊主离开的身形而移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几文钱的活计忙忙碌碌，这样平淡而循规蹈矩的生活并不是她所期许的。
见过汪洋的人是无法安居于沟渠的，狂风巨浪对他们而言不是灭顶之灾，是活着所不可或缺的兴奋剂。
但这对夫妻脸上的满足笑容亦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她想濮翊扬大概也是一样的感觉，因为他自面端上来后便闷头吃着，再没说过话。
“翊扬，等萧滐继承皇位后，我们一起去江湖走走吧。”鬼使神差一般，宋元落忽然说道。
濮翊扬吃面的动作一顿，抬头的动作都有些迟钝。
大概是他怔愣得实在有些久，宋元落有些赧然地尬笑两声，低头夹了根面条，“也没人说驸马爷不能离开景州，抽空旅个游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吧，呵呵。”
“不当驸马。”濮翊扬回过神，飞快地接话道，耳尖诡异地涨到通红，神情却异常认真，“我们去江湖。”
宋元落眨了眨眼，片刻后扬眉笑道：“所以江湖在哪儿？”
“徙倚坡，洛神川，芝田阳林，沧海渊池，你一定都喜欢。”
“听起来还真都挺有趣的。”
“那约好了，不能弃言。”
“毁诺的是小狗。”宋元落弯眼笑着伸出了小拇指，“拉钩。”
……
康王死后汴京的局势一下子就变得很明朗，萧朝搴几乎锁定了胜局。
虽然也有与肃王交恶多年的康王旧部势力试图扶持萧滐，但与萧朝搴比实在是杯水车薪。
除此外汴京城还有一个极大的变动，那就是仁侑帝终于撑不住了。
清明后两道密诏一前一后分别入了镇国侯府和相府，没多久镇国侯和慕相就一同出面颁布了一道让满朝文武草木皆兵的圣旨。
圣旨中说仁侑帝因康王及崔氏之事悲痛万分，决定亲自入佛堂为逆子祈福，以洗刷其深重罪孽，所有朝事全权由容王萧玉珩代理。
这道旨意中有两点尤其让朝臣困惑——尤其是远离夺嫡漩涡中心的那些非汴京势力。
其一是康王及崔氏是因谋逆获罪，各地崔氏族人逃亡的落魄处境也是有目共睹，可若真是谋逆，便是亲生父子历来君王也都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仁侑帝竟还要纡尊替他们祈福？
民间历来喜欢议论皇室秘辛，圣旨传出后对此事便愈发热议不止。
有人说康王谋逆一事必有蹊跷，也有人说仁侑帝为稳固朝政不惜割肉弑子，此乃明君之道；而为子祈福则是他善心的体现，此乃慈父之心，仁侑帝真不愧是大虞有史以来第一贤明仁君。
仁侑帝的名望在整个大虞境内愈发高涨。
当然，这个为汴京外百姓官员所私下热议的话题并没有影响到汴京城内的达官显贵。毕竟无论仁侑帝对康王抱着怎样的心态，康王终究还是死了。
已经死了的人是不会影响到如今的夺嫡。
汴京城的重官们更关心的是圣旨里的第二点——容王摄政。
在这个夺嫡的关键时期摄政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偏偏容王是四个王爷里最不可能继承正统的人，因为他是个瘸子。
面容畸形者、身躯残缺者皆不得入仕，这是几百年来便定有的规矩——某种层面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规矩，更像是忠于皇室的信仰
好比所有人都默认儿子卑于父亲，妻妾贱于夫君，臣子屈于君王，若他们敬仰的真龙天子变成一个为神灵所厌恶的瘸子，那他们对萧皇室忠诚的信仰想必也会顷刻崩塌。
宋元落虽然无法感同身受虞人对皇室的那种忠诚仰慕，却能从逻辑层面上理解这点。所以对于此事她的猜测也和汴京其他官员一样——仁侑帝之所以选择萧玉珩作为摄政王，依旧只是不愿意定下储君人选。
康王死后，所有人默认的储君人选其实只有两人。
一个是肃王萧朝搴，另一个便是魏王萧滐。
再看此次密诏所选择的两位重臣身份，那也是十分耐人琢磨。
镇国侯和慕相都是朝中公认的夺嫡中立派，可镇国侯唯一嫡子的正妻出身于与肃王交好的尚书府，而慕相唯一的嫡女则嫁入了魏王府。
所以萧朝搴虽然上有中宫皇后，下有胞弟文王支持，但萧滐也不是全然没有夺嫡的希望，大部分人依然不敢站得太死。
而就在所有人都挖空心思揣度这道圣旨的时候，宋元落已经扶着慕糯之以回娘家的名义踏入了相府。
既然有大腿抱，她又何必做阅读理解？
可让人失望的是别说告诉她“答案”，慕相索性直接将她拦在了门外。
农历的阳春三月，阳历的芳菲四月天，相府桃花缀满了枝桠。
宋元落站在正厅外等着慕糯之，远远看见王姨娘带着慕采薇和慕采菉过来。
慕采薇已经定了人家，指给了工部尚书的嫡次子为妻。
大虞官制与三省六部制类似，不过又有所不同。比如慕相如今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最高话事人，而其下的尚书六部由黎尚书统领，再往下便是六部各自的尚书。
慕采薇能以庶女身份嫁作工部尚书嫡子为正妻，完全属于高嫁。宋元落甚至觉得这和萧滐这段时间的地位及权势增长不无关系。
慕采菉听说也已经去了慕氏族中的私塾，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很快，几月不见如今已经到她姨娘腰间了，整个人看上去也沉稳不少，不过看向宋元落的目光依旧带着怯意与恐惧。
宋元落淡淡扫了这姐弟二人一眼便再没看他们，待他们至跟前了也依旧没有虽其他人一样行奴仆之礼，全然无视了这三人。
王姨娘都已经带着姐弟二人跨上台阶走到大厅门外了，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宋元落。
“爬得再高再招摇又如何，还不是连进去都没有资格，奴才永远只是奴才。”
她这话说得极轻极温和，但厅外候着的所有丫鬟小厮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也都知道她这句话指向谁，顿时又嗅到了那股子熟悉的味道，吓得纷纷低下了头。
宋元落嘴角上扬噙起一抹淡而讥讽的笑容，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姐弟二人身上。
“王姨娘想必也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只有魏王妃这个嫡姐好了，她的庶出姊妹兄弟才也能好。
“不然便是能侥幸捡来一个正妻身份，光靠庶出出身和一个终将迟暮的爹，是没有办法在娘家强劲的婆母妯娌底下争一口气的。
“有些事相爷看不明白，王姨娘你总得多为子女打算打算。”
宋元落这话一说完，周围的奴仆头低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自己耳朵捂起来。倒是王姨娘原本阴沉的神色更复杂了些，盯着宋元落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她忍不住说这话是因为实在见不惯宋元落那嚣张无视她的样子，她甚至知道慕糯之那个所谓菩萨心肠的生母死前要求宋元落终生不得赎回奴籍的事情。
王姨娘觉得那女人已经死了，自己如今是相府唯一女主人，又有相爷唯一一个儿子，女儿又可以嫁入高门，她宋元落一个要做一辈子奴才的人凭什么无视他们。
可宋元落这个人讨厌归讨厌，却从来不会为了口舌之快胡乱说话，她说的话王姨娘不敢无视。此刻冷静下来细细一想，这些话字字有理。
自古改朝换代，变得不止是皇帝，还有朝堂上那些中流砥柱之人。
若下一任皇帝真的是萧朝搴，恐怕慕相爷这个宰相之位便做不长久了。毕竟黎氏本也是宰相世家，黎尚书如今又身居高位统领六部，萧朝搴有什么道理不提拔自己的心腹，反而留着对自己夺嫡毫无帮助的慕雄雉？
退一万步讲，哪怕慕雄雉真能幸运躲过清算守住相位，萧朝搴也势必会提拔黎氏重新接任左相之位，让大虞重回两相抗衡的局面。
可世上哪有不爱猜忌的君王，尤其是萧朝搴这种与仁侑帝性格迥异的暴君。再者说慕黎两家争了那么多年，就算萧朝搴会放过慕家，黎家难道也会善罢甘休，大方与人共享宰相权势？
王姨娘跟在慕雄雉身边这么多年了，再笨也能明白眼前的局势，宋元落说得对，只有萧滐即位，慕糯之成为皇后，他们的日子才能跟着过得好。
其实这点她又何需等到宋元落开口提醒她，可哪怕是日夜同床共枕，她也实在猜不透慕雄雉究竟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慕雄雉中立是因为害怕被夺嫡波折从而妄想明哲保身，可她了解自己这个夫君，慕雄雉若真是那种窝囊怕事的小人，他又哪有本事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可都到这个紧要关头了，他究竟在想什么……
“王姨娘，多劝劝相爷。”宋元落意有所指的声音再次传来。
王姨娘这一次没有再说话，深深看了眼宋元落又看向自己的一双子女，最后用力牵着慕采菉的手进了内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