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珩爱香,也大方,是以整座容王府以及府内所有下人身上几乎都有同他一样的香。

    “从你见到阿福起,你就对本王起了疑?”萧玉珩平静下来,望向宋元落的目光依旧温柔,却带着说不上的哀伤。

    宋元落扭头看向他,冷嗤一声,“从一开始就不是你们来找我,而是我找到你们。”

    “本王确实没有想到,你会对尉迟砚的死那么执着。”萧玉珩微微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苦涩,“他死前真的给你留了这些线索吗?”

    “若本王的人没有谎报,他是被一箭穿头,当场殒命的。”

    堂内死籁一般寂静,随后是镇国侯崩溃的咆哮,“为什么!你为什么!”

    情绪过于激动的镇国侯很快被身边同僚半劝半阻地拦了下来,宋元落收回目光平静回视萧玉珩,“我也没有想到,你竟然就这样认了。”

    “依元落的性子,既决定露出利刃必已做了万全准备。元落的连环计,本王还没有信心能全身而退。既如此,又何必浪费你我时间。”

    他倒是了解宋元落。

    “尉迟侯爷,阿砚之死虽非我本意,却是我之过,玉珩在此赔罪。”

    “倒确实非你本意。小侯爷是替我挡下了那支箭,容王殿下本来想杀的那个人,是我吧。”

    “那时本王还不知日后会心仪于你,如今看来,心中虽哀,却又多得一分侥幸。幸好,死的那人不是你。”

    柔情的蜜语像是恶毒的腹剑,仿佛宋元落才是那个害死尉迟砚的凶手。

    “你如何想的与我无关,于我而言,鬼市之中你害死了我的挚友,那我与你之间便只有一种结果。”无视堂内各种复杂目光,宋元落低头注视怀中牌位,扯了扯嘴角,“不死,不休。”

    “轰!”堂外响起一声巨雷,一道闪电撕裂昏暗的天空,紧接着瓢泼大雨应声而下。

    有幸入府观礼的百姓强撑着纸伞,半是羡慕半是厌恶地看着堂内可以安然避雨却仍愁容满面的大官们。

    “阿砚的死我们都很痛心,但此事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满座寂静中,仁侑帝一改往日和善,肃穆沉声开口。

    “他被人害死,而今凶手仍逍遥法外,如何算过去?”宋元落毫不退让地看向仁侑帝,“依照大虞律法,蓄意杀人者,理应斩首示众。”

    “那便把那个射箭的抓来!”仁侑帝愤怒地朝着宋元落扔出手中杯盏,瓷杯砸中宋元落前便被濮翊扬一剑斩断,滚烫的茶水和碎瓷悉数被挡在他扬起的袖子上。

    宋元落抬手拭去他脸上被溅上的几滴茶水,冷笑一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如此包庇自己儿子,不怕引起天下百姓不满?”

    “自鬼市兴起,百姓怒不敢言。几年里多少无辜妇孺被掳入鬼市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可官府漠然不管,赳赳大虞竟无一人能听见那彻夜哀嚎。”

    说话间,已有几个观礼百姓激动地扔伞冲出跪在了堂外。

    “求陛下为爱女主持公道。”

    “求陛下为爱妻主持公道。”

    “……”

    几人齐声哭嚎。

    “上至侯爵下至百姓,元落这出连环计果真没给本王一点退路啊。”萧玉珩闭上眼,苦涩笑道。

    他的布局根本便是人心,腿瘸是他的劣势,却也可以是一招出其不意的险棋。而宋元落今日所有招数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撕碎他伪善的面具,毁掉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仁善形象。

    但今时今日,便是这府里所有人都要诛他又如何,他大不了便屠了全府。

    宋元落以为几十个百姓和满朝文武便能挡他的路了?

    成大事者,却忌心软,而这恰恰是宋元落最大的缺点。

    “王爷又何曾给过我退路?”

    宋元落敛眸望着脚边红衣上的玉珠,宸妃说这是萧玉珩亲手一颗颗镶嵌上去的。

    传说东海有一鲛人,日夜于东海岩石上等待其久未归来的恋人。烈日无惧,风雨无阻。

    终于,她的双脚扎根于岩石之上,身躯也被风化为一座石雕,她呕出的血染红了整片东海,流下的泪落入海中化为一颗颗玉珠。

    她的故事感动了沿海渔民,人们纷纷裁出东海红血染的布,在上面镶嵌上一颗颗玉珠,将此用作新妇的嫁衣,以象征至死不渝的爱情。

    宋元落初听这个故事只觉得荒诞,无人深究她那恋人为何不归,反将哀怨的鲛人血泪当作祈福的载体。

    而今再看脚边的红衣,却颇有一种“再听已是曲中人”的嘲讽感。

    萧玉珩想娶她,她相信多少是有几分真心的。不然以他的城府,也不会答应她有些拙劣的“与民同乐”的借口让这些百姓进府观礼。

    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说此生唯有元落一人;

    他说同样想要全天下都见证他们的幸福。

    宋元落相信。

    只可惜这份所谓深情的爱是用无数血泪堆砌而成,其中甚至还有宋元落自己的。

    商镜认罪自尽那天,九尾偷偷传消息告诉宋元落衾娘也死了。

    吞金而死。

    为了花满烟的知遇之恩,衾娘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商镜配合宋元落演一出认罪澄清的戏码。为了让衾娘活下来,商镜妥协了。

    可最后,她还是随他一起去了。

    衾娘死后,花满烟从她身上找到了一封遗书,里面记着衾娘从商镜口中套到的线索。

    “我曾起誓此生绝不将这些告诉他人,而今我既随他同去,也算不负当时对他誓言,亦不负你。”遗书的第一句,如此写道。

    再后面,则记着宋元落此番遭罪的前因后果。

    雍国细作本应由细作机构最高首领雍国皇城司指挥使统一调派,但雍国这些年的皇族内斗不比大虞好到哪里去,各机构被多方势力割裂瓜分,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就比如皇城司下面的这个小小细作机构,每个细作头上的主子也各不相同。

    商镜、沈老顺父女以及田灵便同属一个主子,而他们收到的命令则是瞒着雍国细作机构偷偷与虞国的一个贵人联络,无条件服从对方指令。

    衾娘并未从商镜口中问到这位虞国贵人的身份,据商镜所说他从头到尾只接触过一个手腕有梅花斑胎记,身材矮胖的蒙面人,并不知对方身份。

    至于为何雍国人要帮助这位虞国贵人,衾娘虽未在信中提及,宋元落却隐隐猜到了。

    两国都在争夺皇位,今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很合理也很说得通。但是从两国历来的纷争关系与历史仇恨来说,此举无异于叛国。

    至于福公公手腕的梅花斑,尉迟砚自然并未在死前提及,甚至在从九尾口中听到衾娘遗书内容之前,她根本不知晓这一细节。

    她只是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商镜背后之人是萧玉珩。

    利用田灵和沈老顺父女引起她的怜悯之心,将商镜安插在她身边。最后再利用商镜布一个局,困她于笼,让她陷入无人救援的绝境。

    萧玉珩很了解她的心软与自负,也同样知道单单将她陷害入狱是不可能击溃她的心防的。

    所以他又布置了第二个局——幽国太子。

    宋元落猜测,等到幽国太子入京后,对方就会利用上官嘉朗之死将矛头指向萧滐。而无论仁侑帝是怎么想的,只要暂代摄政王的萧玉珩配合幽国太子,再加上一个虎视眈眈的文王,以萧滐的城府必会踏入两难局面。

    届时无论萧滐是放弃宋元落还是为拉着她一起跌落深渊,宋元落都会陷入无法坐以待毙的局面。

    而这时若萧玉珩朝她抛出成亲的橄榄枝,无论她愿不愿意,以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她都必定会答应。

    这个局确实堪称完美。

    哪怕宋元落利用假死闹出动静,其实依旧破不了这个局。因为她不可能背着杀人犯的罪名扔下慕糯之一走了之。

    萧玉珩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商镜会不顾指令借着宋元落假死捅她一刀。

    只可惜衾娘并未从商镜口中问出他这么做的原因,只在他离开醉梦楼前从他口中听到惆怅的一句:

    “提携玉龙为君死。”

    衾娘说这个“君”应当不是她。

    可以说出自己主子的身份,说出自己的任务和计划,却如何也不愿透露这个“君”的身份。

    宋元落想这个“君”在此局中的重要性或许大过商镜那位主子。

    但无论如何,商镜这颗变子最终还是没有影响到萧玉珩的计划。

    宋元落九死一生被困于停尸房时,萧滐所有想要传到仁侑帝耳中的求情都被萧玉珩拦了下来,甚至传给萧滐的圣谕也全由他直接捏造。

    而萧玉珩最终也确实按计划差点将宋元落困死在偏院,如愿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只不过,他以为自己卖惨骗得了她的爱。

    却不知宋元落在获知衾娘遗书内容后便确信了自己的猜测,索性以身入局,将计就计。

    “其实你伪装得真的很不错。哪怕我对福公公起了疑,都仍然无法确定你是否只是被下人蒙在鼓里。”

    “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因为萧汜的死。”

    宋元落说着偏头扫过渐显老态的仁侑帝,“我的计从来没想过要害他性命,但他最后还是死了。”

    “萧玉珩,他的死多半也是拜你所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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