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尚仪与每位姑娘单独谈话。
蓉绿出来后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她说，若是将来能成为宋尚仪那样的人，入宫也未尝不是坏事。
待我走入后，宋尚仪问道：“裴敏，你是于禄雪的女儿？”
许久没有听人叫过阿娘的名字，我一时愣在原地。
宋尚仪笑道：“我认识你的阿娘，我是贝州清阳人。”
“阿娘也是那里的人。”我这才回过神。
“我们自小就认识，后来我随阿爷四处游历，许久没回过清阳，也不曾与禄雪相见。不想，你竟是她的女儿。”宋尚仪的眼神温和，“裴敏，我问你，你想去宜春院么？”
“我……不知道。”
我实在不知去那里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便由我替你做决定。哪日你回家探亲，记得替我向禄雪问好。”
我回去后，端红跑上前来，愣愣地看着我，目光惶惑而悲戚：“阿敏，宋尚仪同你说什么了？”
我看着她含泪的眼睛，答道：“她说我努努力，明年或许能选上。”
端红笑起来：“阿敏，今年我们一起努力，明年再一起入宫好不好？”
我点头。
蓉绿被选入了宜春院，她走后，我和端红的关系愈加亲密。
坊里又来了不少新人，其中一位叫杨明岚的姑娘，是杨鹤仙的妹妹。
明岚模样灵巧，很快便与我们混熟了，每至夜里，便与我们讲述她家里的故事。
“阿爷说他的阿爷曾在太宗面前参与《七德舞》的演奏，原本太宗高兴，要将我们家除了奴籍的，然而我们家中，却有个不知好歹的莽夫——他曾受过太宗兄长的赏识，于是禁弹些违禁的曲调。后来是太宗宽宏，免了他的罪责，但我们家，便一直留在教坊中了。”明岚说的时候却不显得沮丧，“你们呢？你们是怎么来这的？”
“我本就出身奴籍，是阿娘将我送到这的。”端红道。
“阿敏呢？阿敏看上去，有些不同寻常，是出身官家？”明岚看向我。
我说阿爷可能犯了什么错，我才被送到这来。
“那真可惜。入了教坊，便成了奴籍，日后只能和同为奴籍的人通婚，世世代代，也只能是奴隶。”明岚叹了口气，“不过，也不是没有改变的办法。”
“什么办法？”端红眼睛一亮。
“一是圣人开恩，大赦天下；二是钱财相赎。”明岚说，“努力攒钱，便有成功逃出去的一天。可惜阿娘只疼爱阿兄，若攒够了钱，应当只会赎他出去。”
-
贞元十三年，我们在各大王府间奔波演艺。
端红不再想着进宜春院，她觉得倘若能受到王府中贵客的垂怜赎身，那入不入宜春院倒是无所谓。明岚笑骂道，与其指望别人，还不如靠自己缩衣节食，攒钱去自赎。
端红眉头一蹙：“等攒够钱的那天，估计我已经人老珠黄了，又有什么意思。”
宫中妃嫔生诞的宴会，我们仍旧能入宫表演。
我盼望能在途中见上蓉绿一面，然而却是一次也未能见着。
唯一的办法是通过杨鹤仙——他似乎寻到了诀窍，每隔十月半旬，总能得到蓉绿的音讯。
“没想到阿兄和蓉绿姐还是一对痴情鸳鸯呢。”明岚笑道。
年末的时候阿爷和阿娘来看我，但并未见着裴春。
“阿敏啊，子野终于考中了进士！”阿父很激动，“那可是博学宏词科！就知道我们子野一定能受到赏识！子野呀，他才二十五岁呢！”
博学宏词科是什么我并不知晓，只能笑着恭贺。
阿娘说：“阿敏，又一年过去，这是娘给你准备的及笄礼物，阿敏看看，喜不喜欢。”
我解开柔软的绸带，打开木匣。
匣子里放着一支钴蓝色的长簪，颜色亮莹莹的，如同山野中的湖泊。
阿娘伸手为我梳理头发，将发簪簪上。
“阿娘幼时，可有一位姓宋的朋友？”我问。
“姓宋……是说若昭呀，许久不曾见了，阿敏是在哪见到她的？”
“她是宫里的尚仪，她托我向阿娘问好。”
“阿娘小时候就知道，若昭这个人……不一般。”
阿娘笑着夸赞，然而却慢慢沉默下来。
-
贞元十四年，是不同反响的一年。
杨鹤仙为我们传来消息，说蓉绿因为受梁王殿下的喜爱，过些日子，便要被送进梁王府。
端红笑着道：“我们蓉绿，也算是熬出头了。”
杨鹤仙脸色一冷，骂道：“什么熬出头！梁王比蓉绿长了近乎一辈，都能给她做阿爷了。况且……又不是明媒正娶，只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姬妾而已。”
端红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杨鹤仙，你不会以为蓉绿嫁给你，能好到哪儿去？就算是姬妾，也总比庸庸碌碌留在这些地方强。”
明岚替谁说话都不是，只能默默旁观着。
过了半晌，杨鹤仙缓声道：“王公贵族个个阴晴不定，你们没听说么？而我……我至少爱蓉绿，我愿意给蓉绿我的所有。”
“可你什么也做不到。”端红看着杨鹤仙一脸坚毅的表情，嘴角上扬，“连妹妹都照顾不住的人，还在这说愿意付出一切……我看你还是想办法早日脱离奴籍，否则一辈子都是卑躬屈膝的命。”
端红走后，我、明岚和杨鹤仙在槐树下尴尬地面对面站着。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照在他的脸上，为他高挺的鼻骨抹出一痕阴影。
“真是刻薄。”杨鹤仙冷笑，“裴敏，你有什么话想对蓉绿说？”
“你有办法能见到蓉绿？”我讶然。
“是。我十七岁了，阿爷说过不了许久就能赎我出去，毕竟我们那一行，年纪一大，干起来就不讨巧了，而且阿爷还替我筹备终身大事，娶良人家的女子。到时候，我会想办法见蓉绿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岚低下了头。
“还以为你能为蓉绿不婚不娶呢，没想到，杨大哥要成亲了呀！”我忍不住嘲讽，“话说回来，若想见到蓉绿，请帮我嘱托她照顾好身体，还有……希望将来能够与她再一起过年。”
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
-
转眼间，我在教坊中已经看过了五载的花开花谢，成为较为年长的一批。
端红因为擅长箜篌，不久前也被选入宜春院，临走时，留下了一串碎银做成的手链，说：“阿敏，这是我亲手编的……阿敏，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我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穆先生常常赞许我的琵琶，新来的姑娘们便会在空余时问我弹琵琶的技巧。
有一日刚教完琵琶，穆先生便向我招手。他道：“裴敏，你的曲艺远超同辈，放眼整个长安，也算是一流。我不明白，为什么宫里的选拔，却一次也未选上你？又或者，是你不愿意去？”
他又自顾自地叹道：“枯杨枯杨尔生稊，我独七十而孤栖……这难道便是你的结局吗？”
然而不久后，我便离开了教坊。
蓉绿出来后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她说，若是将来能成为宋尚仪那样的人，入宫也未尝不是坏事。
待我走入后，宋尚仪问道：“裴敏，你是于禄雪的女儿？”
许久没有听人叫过阿娘的名字，我一时愣在原地。
宋尚仪笑道：“我认识你的阿娘，我是贝州清阳人。”
“阿娘也是那里的人。”我这才回过神。
“我们自小就认识，后来我随阿爷四处游历，许久没回过清阳，也不曾与禄雪相见。不想，你竟是她的女儿。”宋尚仪的眼神温和，“裴敏，我问你，你想去宜春院么？”
“我……不知道。”
我实在不知去那里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便由我替你做决定。哪日你回家探亲，记得替我向禄雪问好。”
我回去后，端红跑上前来，愣愣地看着我，目光惶惑而悲戚：“阿敏，宋尚仪同你说什么了？”
我看着她含泪的眼睛，答道：“她说我努努力，明年或许能选上。”
端红笑起来：“阿敏，今年我们一起努力，明年再一起入宫好不好？”
我点头。
蓉绿被选入了宜春院，她走后，我和端红的关系愈加亲密。
坊里又来了不少新人，其中一位叫杨明岚的姑娘，是杨鹤仙的妹妹。
明岚模样灵巧，很快便与我们混熟了，每至夜里，便与我们讲述她家里的故事。
“阿爷说他的阿爷曾在太宗面前参与《七德舞》的演奏，原本太宗高兴，要将我们家除了奴籍的，然而我们家中，却有个不知好歹的莽夫——他曾受过太宗兄长的赏识，于是禁弹些违禁的曲调。后来是太宗宽宏，免了他的罪责，但我们家，便一直留在教坊中了。”明岚说的时候却不显得沮丧，“你们呢？你们是怎么来这的？”
“我本就出身奴籍，是阿娘将我送到这的。”端红道。
“阿敏呢？阿敏看上去，有些不同寻常，是出身官家？”明岚看向我。
我说阿爷可能犯了什么错，我才被送到这来。
“那真可惜。入了教坊，便成了奴籍，日后只能和同为奴籍的人通婚，世世代代，也只能是奴隶。”明岚叹了口气，“不过，也不是没有改变的办法。”
“什么办法？”端红眼睛一亮。
“一是圣人开恩，大赦天下；二是钱财相赎。”明岚说，“努力攒钱，便有成功逃出去的一天。可惜阿娘只疼爱阿兄，若攒够了钱，应当只会赎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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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三年，我们在各大王府间奔波演艺。
端红不再想着进宜春院，她觉得倘若能受到王府中贵客的垂怜赎身，那入不入宜春院倒是无所谓。明岚笑骂道，与其指望别人，还不如靠自己缩衣节食，攒钱去自赎。
端红眉头一蹙：“等攒够钱的那天，估计我已经人老珠黄了，又有什么意思。”
宫中妃嫔生诞的宴会，我们仍旧能入宫表演。
我盼望能在途中见上蓉绿一面，然而却是一次也未能见着。
唯一的办法是通过杨鹤仙——他似乎寻到了诀窍，每隔十月半旬，总能得到蓉绿的音讯。
“没想到阿兄和蓉绿姐还是一对痴情鸳鸯呢。”明岚笑道。
年末的时候阿爷和阿娘来看我，但并未见着裴春。
“阿敏啊，子野终于考中了进士！”阿父很激动，“那可是博学宏词科！就知道我们子野一定能受到赏识！子野呀，他才二十五岁呢！”
博学宏词科是什么我并不知晓，只能笑着恭贺。
阿娘说：“阿敏，又一年过去，这是娘给你准备的及笄礼物，阿敏看看，喜不喜欢。”
我解开柔软的绸带，打开木匣。
匣子里放着一支钴蓝色的长簪，颜色亮莹莹的，如同山野中的湖泊。
阿娘伸手为我梳理头发，将发簪簪上。
“阿娘幼时，可有一位姓宋的朋友？”我问。
“姓宋……是说若昭呀，许久不曾见了，阿敏是在哪见到她的？”
“她是宫里的尚仪，她托我向阿娘问好。”
“阿娘小时候就知道，若昭这个人……不一般。”
阿娘笑着夸赞，然而却慢慢沉默下来。
-
贞元十四年，是不同反响的一年。
杨鹤仙为我们传来消息，说蓉绿因为受梁王殿下的喜爱，过些日子，便要被送进梁王府。
端红笑着道：“我们蓉绿，也算是熬出头了。”
杨鹤仙脸色一冷，骂道：“什么熬出头！梁王比蓉绿长了近乎一辈，都能给她做阿爷了。况且……又不是明媒正娶，只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姬妾而已。”
端红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杨鹤仙，你不会以为蓉绿嫁给你，能好到哪儿去？就算是姬妾，也总比庸庸碌碌留在这些地方强。”
明岚替谁说话都不是，只能默默旁观着。
过了半晌，杨鹤仙缓声道：“王公贵族个个阴晴不定，你们没听说么？而我……我至少爱蓉绿，我愿意给蓉绿我的所有。”
“可你什么也做不到。”端红看着杨鹤仙一脸坚毅的表情，嘴角上扬，“连妹妹都照顾不住的人，还在这说愿意付出一切……我看你还是想办法早日脱离奴籍，否则一辈子都是卑躬屈膝的命。”
端红走后，我、明岚和杨鹤仙在槐树下尴尬地面对面站着。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照在他的脸上，为他高挺的鼻骨抹出一痕阴影。
“真是刻薄。”杨鹤仙冷笑，“裴敏，你有什么话想对蓉绿说？”
“你有办法能见到蓉绿？”我讶然。
“是。我十七岁了，阿爷说过不了许久就能赎我出去，毕竟我们那一行，年纪一大，干起来就不讨巧了，而且阿爷还替我筹备终身大事，娶良人家的女子。到时候，我会想办法见蓉绿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岚低下了头。
“还以为你能为蓉绿不婚不娶呢，没想到，杨大哥要成亲了呀！”我忍不住嘲讽，“话说回来，若想见到蓉绿，请帮我嘱托她照顾好身体，还有……希望将来能够与她再一起过年。”
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
-
转眼间，我在教坊中已经看过了五载的花开花谢，成为较为年长的一批。
端红因为擅长箜篌，不久前也被选入宜春院，临走时，留下了一串碎银做成的手链，说：“阿敏，这是我亲手编的……阿敏，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我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穆先生常常赞许我的琵琶，新来的姑娘们便会在空余时问我弹琵琶的技巧。
有一日刚教完琵琶，穆先生便向我招手。他道：“裴敏，你的曲艺远超同辈，放眼整个长安，也算是一流。我不明白，为什么宫里的选拔，却一次也未选上你？又或者，是你不愿意去？”
他又自顾自地叹道：“枯杨枯杨尔生稊，我独七十而孤栖……这难道便是你的结局吗？”
然而不久后，我便离开了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