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教我们琵琶的人,姓穆。

    他是汉人,三十岁出头,蓄着短短的胡须,头发梳得极为服帖,颇有名流雅士的气概。他初来的时候,我们都思念着曹善才,总觉着是他的到来迫使曹善才离开的,于是冷漠地看着他,摆出爱搭不理的样子。

    但是穆先生并不在乎,衣摆一撩,席地而坐,就抚弄起琵琶。

    穆先生说他最敬佩的是嵇康。

    可嵇康是谁,我们都不知道。空闲之余我去问他,他便摇头晃脑地吟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见我不动声色,穆先生又道:“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

    他闭着眼睛一脸沉醉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家里养的那只老牛。

    于是我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穆先生睁眼,冷声道。

    我闭嘴憋笑,但整个身子却因此抖动起来。

    “咦呀呀,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穆先生摇头。

    我终于止住笑:“穆先生,您不该这样说我的,毕竟听你谈琵琶的时候,我可没有像宰予那样睡觉。”

    穆先生终于正眼看着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裴敏。”我答,又添上一句,“‘敏而好学’的‘敏’。”

    他打量着我:“曹十一说你的琵琶弹得不错……除了《论语》,还读过什么?”

    “《诗经》和《尔雅》。”我老老实实地答道。

    他沉默片刻,从桌案下抽出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书,扔给我道:“送你。”

    封面上题着“嵇康集”三个字。

    贞元十一年年末,穆先生、韩给使还有华装丽服的宫人们要考核我们的演奏。

    我抽到的是《凉州》,蓉绿是《绿腰》,端红是《春莺啭》,皆是我们最擅长的曲子。弹完《凉州》后,宫人们交头接耳着,面目严肃,我也不由地攥紧了衣角。

    直到穆先生招手让我过去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穆先生问:“《嵇康集》看得如何了?”

    我“啊”了一声,没想到他会问这种事情,便答道:“读了三遍,但仍有不明白的地方。”

    穆先生还要说什么的时候,韩给使走了过来,他刺尖的嗓音好像是细簪子在划牛皮鼓面,让我浑身难受。

    “明年春天,是宜春院选新秀的日子。”他说,“裴敏,宋尚仪觉得你是可造之才呢。”

    宋尚仪是宫人中气质最为端庄的那位。

    我向韩给使施礼:“烦请韩公公替奴美言。”

    坊中的姑娘面对韩给使时,多有一张装满甜言蜜语的嘴巴。我也一样。

    韩给使晃了晃佛尘,很满意我的恭敬,道:“那是自然。”

    就寝的时候,屋内颇为闹腾,姑娘们纷纷交流着宫人们的评价。有人说自己的软舞被称作“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有人说自己的箜篌被赞为“如有迁客登高楼”。

    端红问我,韩给使同我说了些什么,我如是说了,她便道:“阿敏一定能进宜春院的。”

    我又问韩给使和她说了什么,端红颇为得意地说,韩给使赞她姿容秀丽,又夸赞她弹筝气度不凡。

    我又问:“蓉绿呢?”

    蓉绿欲要开口,端红却接过了话:“蓉绿的软舞可是一绝!而且宫里的女官,颇喜欢蓉绿的相貌。”

    原本我不想去宜春院,但这时却觉得,进宜春院也不是一件坏事——

    若是我们三个人能一起的话。

    除夕依旧是阿爷、阿娘还有裴春来看望我。裴春谈起进士落第之事,颇为愤恚不平,痛骂着主考官的目不识珠,又说当今朝臣有一半都是酒囊饭袋——他说这话的时候,大抵忘了阿爷也在一旁。

    我问下一次科举是什么时候,他说在三年后,又向我担保,他一定会进士及第、金榜题名的。

    裴春全然忘记了不快。

    我向他们提起宜春院的事情,阿娘皱着眉,满脸为难,阿爷一遍遍地叹着气。

    “宜春院可不可以不去?”阿娘说。

    “宜春院是什么地方?”我问。

    “为圣人的宴会提供歌舞助兴的地方。若是能不去,便不去罢。”

    裴春却道:“宜春院……说得好听,和平康坊的妓女又有什么区别。”

    “裴春!怎么在阿敏面前说话的?”阿娘骂道,又说,“阿敏,若是他们强迫你去,你便去。若是还能有所选择,便不去。”

    我点头。

    -

    宜春院的选拔在四月。

    坊内的冬日变得尤其漫长。

    端红愈加刻苦地练习曲调,入睡前还在记背着新学的曲子。即便弹筝弹断了指甲,还是不断地练着,练着。

    一日黄昏,她一个人坐在槐树下,面对着矮墙,我走上前才发现她在流泪。

    端红抽泣道:“阿敏,我真不知道,进不了宜春坊,我该怎么办了……我不想在这里呆一辈子……也不想嫁给这里的人。”

    眼泪断了弦,弄脏了少女的秀面。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搂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背。

    蓉绿和以往相差无几,唯独的区别是,同杨鹤仙的见面愈发频繁。最终她干脆向我们坦白,自己的心仪之人就是杨鹤仙,那个宜春院,谁爱去谁去吧。

    蓉绿说:“宫里这个吃人的的地方,去了便是飞蛾扑火,有去无回。”

    端红颤抖了一下,垂眼看着涂着药膏的手指。

    月光打在她瘦薄的脸颊和微微飞扬的眼尾上,像蝴蝶的羽翼。

    蓝色的蝴蝶,闪着金色的粉光。

    那段时间我频繁地做梦,梦见我们三个人坐在一只独木舟里。

    风暴来了的时候,木舟碎作了三片,一片沉到了海底,一片飘向了夕阳,一片留在原地。梦见我走在夜晚的山路上,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乱葬岗,四周是影影绰绰的柳树,不知名的漆黑的鸟在扑棱棱地乱飞。

    最初梦醒后,我并不记得梦的内容,只觉得是一片恍惚的灰色,然而这些梦境,却一次一次地重演、铺排,我不得不记住梦境的每一个细节。

    我将我的梦告诉蓉绿,她皱着眉,让我不要想太多。又说,这些千万不能让端红知道,否则按照她现在的状况,保不准会信以为真,认定是凶兆或者不详。

    我盼望着四月赶快降临,结束眼前的繁忙与无措。

    选拔那一日阴云密布,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堂内很沉闷。

    韩给使站在门槛边,佢着身子,像荒野寺庙里一尊没人要的佛像。

    一旁的端红皱着眉头,脸色惨白,手心湿漉漉的,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

    “端红,没关系的。放轻松。”我说。

    “你不懂。阿敏,你不懂这对我有多重要……你根本不懂。”

    我闭上了嘴巴。

    花名册按照年龄排序。蓉绿先进去,再是端红,最后是我。

    蓉绿进去后,端红问我:“阿敏……你觉得我选上的可能性大么?不要犹豫,告诉我。”

    我在心中盘算着哪一种答复能让端红放轻松些。

    若我说她一定能入选,她是否会有着更沉的负担呢?然而,我又断不能给予模棱两可的答复。

    我看向那双在雾色朦朦的眼睛,无端地感到凄凉。

    “端红……倘若他们有一双慧眼,一定会选你入宜春院的。”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第一批姑娘们的核查便结束了,她们被领到了另一处厢房中休息。

    我看着端红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良久,屋内传来箜篌的声音,演奏的是西凉的曲调《伊州》,讲述的是西凉的少年将军和汉家采茶女的故事,是曹善才教会我们的。

    端红很喜欢这个故事,这一首是她的拿手好戏。

    正当我为她松了一口气时,屋内传来“铮”的一声巨响。

    那是箜篌弦断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弦断了。”

    “这可真不吉利。”

    “有什么不吉利的?弦断了,换一副箜篌不就好了。负责箜篌的人办事不利,怎么还怪起弹奏的乐伎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我转头看去,只见穿着绮丽华服的姑娘坐在圈椅上,耷拉着眼皮啃着瓜果,脸上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

    素华讶然道:“哎!采购箜篌的可是霍将军的手下,卢大小姐小声点说。”

    卢小姐甩甩手,把果皮丢进瓷碗中,笑道:“本小姐帮你们说话,你们反倒怨本小姐?难怪日日任人使唤。”

    端红出来后没有看我,高高瘦瘦的背影像是风中的一支芦苇。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后,屋内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屋外絮絮的雨声。

    这次宫中来选拔的人,和年末考核的人差不了多少,但排场更为正式。

    韩给使一如既往地躬着身子,穿着红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坐在圈椅上,一旁捧着花名册的是宋尚仪。

    宋尚仪从案上的竹筒中抽了一支竹签出来,放在案上,道:“筝,《泛舟》。”

    宫人们搬来了提前置备好的筝,放在我们面前。

    我们的演奏很顺利。

    我出去后,蓉绿来到了我身前:“阿敏,你那边怎么样?”

    我答道:“平平常常的。蓉绿呢?”

    “很顺利。只是……”蓉绿压低声音,“端红那一组不大理想。”

    端红默默地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的槐树,神情木讷。

    蓉绿轻声道:“端红,不舒服的话,哭一哭吧。”

    “该死的惠芝,偏偏今日出了差错!”端红恶狠狠地说道,“平日让她好好练,她不听,今日与她同组,可真是倒霉。”

    惠芝坐在不远处低声抽泣着,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惠芝不是故意的,你们凭什么这么说她!”惠芝的朋友道。

    “她不是故意的,可我们都要被她拖累了。”和端红同组的另一人道。

    “说得好似没有她,你们就能进宜春院似的!”

    “你……总比有她在好!况且,端红可是被韩给使夸赞过的。”

    这时,宋尚仪走了进来,众人赶忙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宋尚仪温和道:“姑娘们的技艺都不错,可惜宜春院每年下拨的名额就这么三五个,若是选不上,也不必气馁,等来年便是。况且留在教坊,出去表演的机会也有不少。”

    姑娘们连忙称是。

    宋尚仪颇为欣慰地点点头,接着,严肃道:“现在,郭秀玉,陈蓉绿,吴汀芷,裴敏,江素岚,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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