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时,裴昭一直以为,阿姐不喜欢和崔珺的亲事。

    毕竟,三人一同出游时,他们两人看上去极是疏离,从未有过亲密的举动。直到有一日泛舟碧落湖,裴昭在湖面的倒影中,看见后面两人悄悄勾了小指。等她回过头,两人又礼节性地拉开一段距离。

    再后来,裴昀成为王妃,住进齐王府,满门抄斩时,并不被算在内。但等到裴昭到了吴州,才知那时裴昀有孕在身,听闻抄斩的圣谕后不久,便死于血崩。此后,崔珺离开京城,做了人们口中闲散王爷。

    沉默了半天,裴昭平静道:“我没有很想见齐王。倒是殿下,真会戳人痛处。”

    崔珩垂下睫,不再言语。

    情报被烛火蚕食着,不过一会,杂乱的桌案就空旷起来,唯余那张萧宛烟的画像。

    裴昭问:“殿下为何要找太后娘娘入宫时的画像?”

    “事关皇家秘辛,裴小姐想听么?”

    裴昭点点头。

    尚未理清阿娘、雪融春和萧太后的关系,能多了解一些,自是最好。

    崔珩从暗格里取过一只卷轴,摊平在案上。

    那是一张不久前刚刚完成的女子像。

    裴昭看了一会,发现画像上的题字和勾线,全部按着仵作的规制。

    这么来说,画中的女子已不在人世。

    “这是根据菲娘子的尸骨还原的样貌,虽然很粗糙,但是……”崔珩将两幅画摆在她面前,指尖划过萧宛烟的额骨、颞骨、颧骨,最终停在下颌上,“两人的骨相很相似。”

    相似?

    此事有些超出她的预料。

    注意到裴昭惊愕的神色,崔珩故意道:“怎么露出这种表情?不是裴小姐说想听的吗?”

    “现在,有点后悔。”裴昭抿了抿唇,视线在两幅画间游移,“听说芳娘子和菲娘子是同胞姐妹,殿下觉得……当我没说。”

    崔珩轻轻瞥了她一眼:“裴小姐的胆子怎么变小了许多。”

    裴昭道:“天底下人这么多,偶尔两人容貌相似也正常。”

    崔珩点了点头,似在赞同,但嘴上继续道:“不但容貌相似,芳娘子失踪的时间,和萧宛烟入宫的时间只差了半年……还有,本王先前疑惑,雪融春和它的解药,萧宛烟为何能源源不断地拿到……”他没有再说下去,默契地等着回复。

    如今能配制雪融春的,唯余芳、菲二娘子而已。

    若是没有这两幅画像,暂且还能认为芳娘子失踪后,一直在为萧太后办事,但如今,两幅画如同板上钉钉一般放在眼前。

    答案呼之欲出。

    裴昭深吸一口气,问:“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目前的话……”崔珩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只有你我。”

    香炉中飘出袅袅银烟,在微风中,原本细直的烟变得曲折,犹如蜿蜒而上的蛇。

    裴昭感到若有若无的寒意,呼吸也乱了拍。

    芳娘子是土生土长的岭南人,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名门萧氏的千金小姐的?

    但这倒并非最在意的事,裴昭只想知道,当年阿娘见到菲娘子时,是否察觉到两人容貌的相似;若是意识到了,当年的灭门又是否会与此相关。

    “裴小姐还好吗?”

    手背传被人轻轻盖住,裴昭思绪回笼,又默不作声地挣了出来,问:“殿下有什么打算?”

    “忙完邕州这边的事,本王会回京查验。”崔珩收回手,垂眼理起腰带。

    “可太后娘娘是陛下的生母,若是查出了什么,波及的不只是萧家,还有整个大周。”裴昭顿了顿,“而且,太后娘娘也是你的母亲。若是她身份有假,对殿下恐怕有害无利。”

    “嗯,若不是你提醒,本王还要忘了自己有个母亲。”崔珩道。

    裴昭并不意外他阴阳怪气的语调。这对母子,关系极是不合。

    但这样也好,若是当年的惨案真的和萧太后相关,他们也不必刀剑相向。

    烛火在风中颤颤巍巍地熄了,殿内愈加昏暗,窗外亦是一片混沌,不过片刻,暴雨如注,潮湿的水气被风裹挟着,吹得殿内人两鬓发凉。

    许是尚未病愈的缘故,崔珩感到一丝冷意,便起身披上外裳。

    这时,殿外的摇铃作响,药童跟着方觉夏走了进来。

    “裴小姐,留在这等我,本王一会还有话要说。”

    裴昭望向窗外的潺潺雨幕,看了一会,感觉有些无聊,便打量起一边的书格。书格中摆满书册,经史子集样样皆有,不少书脊上磨痕深重。

    此等离经叛道、不拘礼法之人,竟会读经书,看上去还翻了不少遍。

    裴昭感觉有些好笑,但很快,笑容僵在了脸上。

    书格最顶上一层是一排话本。

    怎么和自己选书的口味有些相似。

    两刻钟后,一阵清冷的药香飘了过来。崔珩穿着紫色官服走了出来,毫无血色的脸在色彩的碰撞下艳得有些诡异,看上去是要办公事的模样。

    裴昭问:“殿下是要同我一起审菰蒲?”

    崔珩反问:“裴小姐不希望本王去么?”

    “能一起自然最好。”裴昭点点头,“但雨这样大,殿下身体尚未康复……”

    崔珩笑了笑:“但裴小姐写的告示实在有意思。本王想看看你会怎样审他。”

    既然卫婴动私刑没有撬开菰蒲的嘴,裴昭便决定换成堂审,派人四处分发告示,试图从引来的百姓中找到一二线索。因此,为了吸引百姓,这回没有用官府正式的公文,而是把告示写成了通俗易懂的短幅话本——还把崔珩描绘成仁爱济世的谦谦君子,将菰蒲写成见利忘义、背叛恩人的小人。

    张贴告示的小吏说,百姓们看了这样的告示,个个都义愤填膺。毕竟,人们最见不得好人没好报的事。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

    这样的暴雨天,或许没多少百姓有兴致围观。

    飞溅的雨花打在石阶上,如同银莲。斜风带雨,掠过伞下的人,青色的衣摆顿时湿了大半,滴下的水在马车的绒毯上氤氲开,成了一圈水渍。

    马车内,崔珩的脚边竟是干的。

    官服之间的材质差得有些大。

    崔珩平淡道:“织锦缎不吸水,棉布吸水,这些常识,裴小姐应当知道。”

    裴昭摇了摇头:“不是常识。常人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织锦缎。”

    他温和笑道:“裴小姐又不是常人。况且,裴小姐这么聪慧,回京后肯定升得很快,以后也会穿。”

    裴昭平淡道:“殿下,若是查清了真相,我恐怕不会留在京城。”

    崔珩沉默了一会,问:“到时候,裴小姐要回吴州?”

    裴昭点头:“当年阿娘还在的时候,我便有这样的打算,江南景色好,而且……”

    声音弱了下去。

    若是依着当年的安排同王藻成婚,多半还是得一直留在京城。

    崔珩冷淡道:“若是当年,恐怕裴小姐得留在京城做王夫人。”

    裴昭瞥了他一眼:“能做王夫人也挺好,唯一的缺陷是无聊了些。”

    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崔珩唇角微扬:“裴小姐先去王家住些日子,再说这种话也不迟。”

    裴昭皱起眉:“奇怪,王御史对殿下有恩,殿下对王家还这样有敌意。”

    崔珩蓦地愣住了,眼中顿时没了笑意:“有恩?卫铮铮谁告诉你的?”

    裴昭摇了摇头,定定地望着他的黑眸:“卫姑娘只告诉我两点,一是王萼并非殿下门客,二是王御史和殿下有交情。剩下的全是我猜的。”

    “火场时,殿下不顾安危也要确认王萼的安全;苍梧山时,我说王萼或许有问题,但殿下回来后毫无动静;在京城时,殿下看上去和王御史关系也不浅。”

    “殿下不喜欢王萼,但却能做到这种份上……我猜是王御史的缘故。恐怕王御史对殿下有恩,而且不是一般的恩。”

    崔珩沉默不语,似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过了一会,莞尔道:“王御史对本王的确恩重如山。”

    裴昭笃定道:“殿下说王萼的香囊不好闻,是因为里面有莺尾根。”

    “只是其一而已。”崔珩笑了笑,他掀帘看了眼雨幕,“裴小姐,雨小了一些。”

    裴昭连忙看向窗外。衙门前花花绿绿的纸伞一把挨着一把,廊下已围了不少人。

    “你是主审官袁大人么?”还未走到衙内,裴昭便被一圈圈围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道,“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袁大人可要好好审。”

    “本官定不负诸位所托。”裴昭行了一礼。

    “有大人这句话就好!”老者抚须点头,“听说那姓陈的贪官就是被晋王殿下绳之以法的……足以见得,晋王是个好官。”

    “陈家行刑那日,我去看了,殿下生得比神仙还好看呢!”

    “可是话本上明明说,晋王长得青面獠牙……”

    “诸位轻点声。”裴昭有些尴尬,“殿下就在后屋休息。”

    但人们讨论得愈发热烈起来。

    裴昭只好让衙役来维持秩序,谁知一转身,人们便安静下来。

    “袁姑娘。”

    温和的声音让她感到喉咙滞涩。

    裴昭看着门廊下的红衣青年,低声道:“子实你……王长史,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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