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潋坐在桌子前,身体微微前倾,垂下眼皮,全神贯注盯着她面前桌子上的一个水杯。

    她已经保持这个动作一动不动很久了。若是有别人在场恐怕会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她其实也没看什么,但如果没人打扰,她可以就这么看上一两个小时。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

    她的思绪骤然被打断,有那么千分之一瞬间,她恍惚得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处何地。

    而肢体被这外界的声音突然一激,她倏地抬头,不当心手一抖把水杯碰倒了——

    “梆!”

    金属杯倒下与桌面碰撞,发出声响,咕噜咕噜转了两圈,险险停在了桌子边缘。杯中水脱离了水杯的束缚,才发现自己无力支撑,仓惶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哗啦”一声——尽数洒在了地上。

    景潋反应未及,再拿起水杯时只剩了一个杯底。

    她凝眸看着杯底,眼底聚了些阴云。

    她放下水杯,拿起手机,目光移到来电人名字上,手指划过了接听。

    “喂?景潋吗?”

    夜溯晞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

    景潋声音平稳地应,“是我,溯晞姐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就是问问,你假期过得如何,这几天玩得开心吗?”

    “?”

    景潋黑眸露出疑惑,她顿感异样,但对面是夜溯晞她就没有多想,不明所以地如实道,“还好吧,和往常一样呆在家里,挺开心……的吧……?”

    “哦,”夜溯晞忽然语气意味深长,“你一直在家里没出去啊……”

    景潋微怔——不妙!

    她脑海中飞快略过夜栖月夜栖梧两个人的身影。

    “怎、怎么了吗?”

    她的思绪和夜溯晞的话语重合——

    “夜栖月说,她前几天是和你一起出去的。”

    ——夜栖月!!

    景潋额角落下两根黑线,目光忿忿,反而散去了些原本的阴翳。

    “所以,她是一个人去的,对吗?”那头夜溯晞声音沉下来问。

    景潋轻轻呼出一口气,“应该是的。”

    “好,打扰你了,我这里有点急事,改日再聊。”

    夜溯晞匆匆挂了电话。

    景潋看着手机界面,心想这夜栖月真是作孽。

    她目光无意落到地上刚撒的水上。水面极清透,明晃晃倒映出一个世界,又好似它本身内里就有一个世界。

    她皱眉,想起刚刚夜溯晞说话的语气,不像是说出去玩,更像是……

    ——夜栖月果然自己一个人去了。

    她立刻摁亮手机,给夜栖月去了条信息。

    她没发别的,就发了个——【?】

    夜栖月几乎秒回了一个:【*3*】

    景潋:……

    景潋选择摁灭手机。

    但想想还是觉得憋屈,她少见地表情外露。她恨恨地打开手机、翻出聊天框,又发去了个“把脸打肿”的表情包,然后把手机甩到了一边。

    房间中又安静下来,景潋情绪渐渐消失,她黑眸微动,视线落不到实处。

    ——那如果这样,夜溯晞,必定不是普通人。

    她想。

    她目光无意之间落到了水杯底,浅浅一层的水面微微波澜。

    她视线不再游移,定住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一秒,她忽然有了动作——她拿起水杯手腕一转,把杯底那点尽数倒入了地上那滩水中。

    若是有人看见这一场景,一定会怀疑这人有毛病。而这个实在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放在景潋身上却奇异地正常了起来。

    ——突然一声斥责穿透房门:“景潋!你在洒水玩吗!”

    景潋被这一嗓子吼得一激灵。

    她心虚地眨眨眼,虚声虚气地狡辩扬声道:“没、没啊——不小心水杯倒了而已……”

    她妈显然不信,但也习惯了——“赶紧收拾!”

    “哦——”景潋拉长音调应。

    ——

    “你已经探过了!这次该带我去了吧!”

    夜栖梧拦在夜栖月前方,用他清亮的嗓音大咧咧道。

    “我这很忙,没空理你,你给我看好家。”

    夜栖月额上蹦出一个“#”,放下手机,伸手戳夜栖梧肩,“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从小到大我哪次让你看过家?你不……反正你给我在家待好了!”

    夜栖月看上去很急,都不想敷衍,不耐烦地把他怼一边去,步履匆匆就要走。

    “你也和大姐一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瞒着我!”夜栖梧突然近乎幼稚地大声喊道。

    “你和她一样!”

    夜栖月脚步一顿。

    她站定回头,看向夜栖梧。

    夜栖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的余光其实发现他姐停下了,但他没抬头,他感觉有什么堵在喉咙处,他怕自己抬头会露糗。

    他只好这么梗着,一句一顿,从喉咙蹦出字句,“你们就、你们觉得,这样是——保护?”

    他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放弃了,什么都没有说。

    夜栖月在两步外看着他,气氛就这么僵持住了。

    秒针转过一圈,夜栖月最终叹了口气。

    “跟上吧。”她说。

    夜栖梧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地抬头。

    夜栖月背对着他,慢慢悠悠往前边走边道:

    “给你五分钟收拾,五分钟后我就走了。”

    “不用五分钟!三分钟就够!”他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弧度,不知道刚才低落的是谁,撂下这句风风火火地跑了。

    夜栖月抽抽嘴角,开了门,在门外掐表等。

    “……”

    “……他俩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半掩的杂物间后,夜溯晞抱臂倚墙纳闷道。

    对面的渊暝目光飘忽了一下,对上夜溯晞怀疑的目光,选择摇摇头。

    “我看是他俩又皮痒了。”夜溯晞下了最终决断。

    渊暝不敢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你是不想说什么?我看从咱俩躲到这开始,你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夜溯晞抬抬下颚示意渊暝。

    渊暝犹豫了一下问,“我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躲啊?”

    夜溯晞默,目移,又移回来,“那他俩在吵架,我出去岂不很尴尬。”

    渊暝:“那我……”

    “你出去就不尴尬了吗——先别管这个了!”夜溯晞打断了他的话,“一会我们跟上他们,看看夜栖月究竟要干什么。”

    夜溯晞和渊暝在门后等,夜栖月在大门外等,幸好等的人确实利索——夜栖梧换了身衣服,抓上手机就跑出去了。

    等到“砰”一声关门声,夜溯晞立刻:“走。”

    夜溯晞俩跟上出门,在大道上看着前面那俩时,他们已经坐上出租了。

    “来不及开车了,咱也打车!”

    夜溯晞拦下了一辆车,上了车。

    司机扫了一眼渊暝的长发,暗诽“男的留这么长头发”,问道:“去哪啊?”

    “呃——”夜溯晞立即指指前面那辆都快要行驶出这条路口的车,“师傅,麻烦跟上前面那辆车——”

    对上司机犹疑的目光,她干脆地道:“孩子不懂事,离家出走了!”

    张口就来,理直气壮,一点也不虚。

    渊暝看了她一眼,深觉在“张口就来”这方面,她不愧是夜栖月夜栖梧的姐姐。

    司机可能没有看清前面车上的人,轻而易举被夜溯晞蒙过去了。

    司机看上去也是孩子不小的年纪了,“啧啧”两声,一脚油门出去,“这孩子真是叛逆,难为家长劳心费神了!”

    夜溯晞深表赞同:“唉!谁说不是呢。”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俩位不显年龄啊,看起来都这么年轻,孩子竟然这么大了,结婚挺早啊。”

    夜溯晞一噎,“是”不下去了。

    她余光瞥了一眼渊暝,见他并无反应,只好抽一下嘴角,硬着头皮应下了。

    司机还想在育儿方面发表看法,夜溯晞赶忙指指前面,“师傅快点,要跟丢了!”

    ……

    渊暝看着前方车停下,夜栖月夜栖梧从车上下来。

    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夜栖月怼了一把东张西望的夜栖梧,俩人一起进了这座小镇。

    他遥遥看清了石上的字。

    渊暝偏头,拉了一下编了一路育儿问题的夜溯晞的衣袖。

    夜溯晞刚给她和渊暝升了几岁,给夜栖月夜栖梧降了十几岁,又在费劲脑汁地编“孩子叛逆怎么办”的问题。

    被他这一拽如蒙大赦,连忙:“师傅到了!辛苦!付款码呢?!快快!”

    司机师傅报了价,面色却奇怪,显然刚才上车的时候,他确实没有看清前方车辆上的人,此时才看清那一个一米七一个一米八的俩高个。

    “你家这俩孩子——”司机迟疑道,“身高窜得挺猛啊。”

    夜溯晞尬笑几下,“现在这孩子,营养就是好啊!”

    话音未落,她赶紧拉着渊暝就走。

    …

    俩人路过刻着“朝西古镇”的巨石时,夜溯晞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此时,她听见两声轻笑,从身旁传来。

    “哈哈哈——”夜溯晞面无表情笑了三声,“你挺高兴?”

    渊暝抿唇:“抱歉。”

    他们遥遥追着俩孩子的身影,过了几个牌楼门,拐入侧路。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空落落的道路上隐隐约约地回响。

    路尽头残风卷起枯枝,再落下的,却是纷纷扬扬的灰烬,薄薄地,均匀平铺了一层。

    夜溯晞警觉回头,扫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周围有点奇怪?”夜溯晞低声问。

    渊暝感知四周,眼眸沉沉道:“此处灵气充裕,却无活气。”

    他的声音同样低而轻,是他一贯的简洁,短短几个字却让夜溯晞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错,这里十分安静,安静到让人毛骨悚然。

    四周富年代感的建筑默然林立,红瓦青墙,石路寂寥,光秃秃的枝干被余晖留下残影。

    这条街道似乎极受游客与摊主青睐,两边摊车停放有序,摊上吃食和小商品满满当当。

    只是除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明明在镇子外,他们还远远看见里面有人。但他们自从走入这里开始,就没再见到一个人影。

    ——包括夜栖月和夜栖梧。

    溯渊二人原本是跟着夜栖月他们走的,可拐了两次至此后,不得不停下脚步了。

    “跟丢了?”夜溯晞皱眉,“明明看见他们走的这条路。是我看错了,还是走差了?”

    夜溯晞转头,抬眼看向身旁人,却见渊暝沉默摇头。

    “此处非现世。”渊暝凝眸盯住一处,接道,“我并没有感知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闻此,夜溯晞的神情有一瞬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凝实了几分。

    下一刻,她若无其事地移开眼。

    “非现世?”夜溯晞重复,思索会儿道,“幻境?怪不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进入的,我竟一点都没有察觉。”

    而后又拧起黛眉,问:“那栖月栖梧不在这,又去了哪里?”

    渊暝面色无异,眸色却沉,“我起初亦未发现我们入了幻境,这位幻境主着实实力深厚。你妹弟,可能是进入与我们相异的幻境里了。”

    夜溯晞眸中不解更甚:幻境还有并列式?

    修灵者以灵技灵术、符阵咒术等为运转方式,调动自身附近的灵气为己用。一般以可调动灵力多少来判断实力高低。

    不同的人不止形成的灵力颜色不同,调动灵力的方式也不同。例如灵力武器的外形样式各异,就是灵力运转方式各异的一方面体现。

    若是要感知其他人的存在,那她能想到的方式就是——感知灵力的运转。

    她侧眸看了渊暝一眼。

    此人居然能感知除自己以外的灵力运转。

    到底谁是失忆了的人?

    她选择暂时忽略这些问题,转而思考当下。

    幻境也算是一种灵技,只是较为特殊。

    但如何特殊,就不是她这个半吊子修灵所详知的了。

    这些,她现在通通没有空去追根究底了,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幻境是吧?”夜溯晞点点头,“你靠边点。”她对渊暝说。

    她听说幻境有两种破除方式。一种是由幻境主自行解除,而显然此幻境主无意愿露面。

    第二种就是——强拆。

    夜溯晞捞出一把符纸,手臂一挥,所有都在她身前无支撑地悬浮。

    深赤掺墨的灵力光芒映在她脸颊,落在旁边的渊暝眼底,他的瞳孔无意识地微微收缩。

    夜溯晞抬眸,眼前的数张符纸忽然极速旋转了起来,符纸上的字符好似活了一般,从符纸上流淌到空中,沿途留下字符。

    空白符纸骤然燃烧,留下数道字符在飘浮间如卡牌般抹开,好像在自动复制粘贴,满天的字符,溢出这条道路向四方去,令这片空间几乎被红色与黑色填满。

    掀起的风,卷起了她耳侧黑发。

    夜溯晞全神贯注地控制符咒,她自己无从得知自己的眼底极快地划过了一缕暗芒,也未曾注意到,同时所有正在飘浮的字符瞬间加深了一度——

    渊暝站在一旁,清晰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罕见地,他皱起了眉头。

    正在此时,所有符咒倏地停住!夜溯晞手中光芒大作,无数道微光从无数字符上亮起,点点汇聚成河流倒倾之势,充斥在这片空间里,骤然炸裂!

    强光与巨响让渊暝不由得退避。

    脚下青石路,两侧墙壁树影,道路尽头的枯枝,天边悬日与云霞——像是被动摇了根基的房屋,如一个整体一般一同开始摇晃。

    天色像是被刚刚的符咒染了色,又像是被洗褪了色,从明亮的湛蓝渐渐变成了一种昏暗的褐色。

    周围光线昏暗似夜暮时,此时,非人间感才明晃晃地显露。

    眼看着这片空间从一开始的剧烈摇晃,到现在愈来愈平稳,夜溯晞紧紧拧起了眉。

    她不满道:“啧,怎么感觉对这片幻境不痛不痒?”

    天都褪色了,还要怎么痛。渊暝给她了个无奈的眼神,“趁此时还在晃,再来一次,集中于一处。”

    “可是,我的‘增助’和‘破妄’,都不够了。”夜溯晞拿出剩下的符,面上露出无奈,“无法做到像刚才那么强的效果了。”

    渊暝闻此未犹豫,抬手汇聚灵气在掌心。

    待再放下手臂时,已经多了一把冰蓝色的长剑在手中。

    夜溯晞目光落到那柄剑上,这把灵力化成的武器,细节精致到宛若实物,质感清透似冰,边锋泛着冰凉的光。

    她看向渊暝,二人突然对视上了。在这动摇的天地中,他们之间有一瞬的沉默。

    摇摇欲坠的幻境在前,他们并无多少时间浪费。

    渊暝垂眸道:“你将剩余的,都附在我剑上。”

    夜溯晞笑笑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再次控制了一次“粘贴复制”,飞舞的符咒这次不再无序地肆掠向四周,而是凝聚成一股,如锁链般缠绕上那把冰蓝色的长剑。

    渊暝横剑在前,冰蓝色与暗赤色的灵力交织在他眼底。

    他眸光一厉,扬手一挥,同一时刻光芒刺穿天地。

    夜溯晞听到了“咔嚓”的一声,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下一刻,视角骤然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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