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走过了几个春秋,席姮依旧日日埋头在雕刻上。

    她的“照影”自始至终沉默在身旁,陪伴她无数昼夜。

    只是偶尔,在她忘记了休息时,会有不知从何处反射来的光线晃过她的余光。

    而当她抬眼去查看时,却又找不到来源。只是发现天光已暗,夕阳余晖沉没天边。

    席姮起身走到窗边,小楼外街道上,车夫们在街角休憩等待,小贩们吆喝叫卖。

    蒸笼上热气氤氲;糖球表面泛着一层诱人的光泽;花灯点着亮烛,映着奇巧的花样。

    像是一张热闹的画布蒙在地上。

    堪堪遮盖住了这片大地上的疮痍。

    那实际上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风雨飘摇,前途未知。一个生命的声响在时代的洪流中总是微不可闻。

    风声总是比暴雨雷鸣先至。

    气氛在某一瞬间忽然紧绷,刹那间人人自危。

    ——血液骤然喷溅。从颈部涌出的大片大片的血,浸没了腊梅的根。

    夜溯晞上一秒还在岁月静好中,下一秒猝不及防地直面鲜血。血液直冲她的面门,而后尽数喷洒在了地上。

    隔了生死与时空,虚实之外,夜溯晞仿佛闻到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她心跳漏了一拍,瞳孔缓缓缩小,一刹那被这转折惊得不知所措。

    彼时,席姮正在后院栽种腊梅,正毫无防备之时,被一翻墙杀人劫财的歹徒横断了喉——

    血液在挣扎中涌出,渐渐平息,渐渐无声,渐渐平静。

    席姮也有一个刻刀项圈——她从一出生起就拿上了刻刀,直到生命终止。

    与她许许多多的祖辈一样。

    夜溯晞下意识伸出的手指穿透了席姮的衣角。她看着席姮倒下去,倒在了梅枝下。

    她倒下时,这里的一切尚且有序,空阔。

    而当下一位观众来到这里时,这里的所有皆纵横杂乱,藤蔓根系向血□□近,扒在白骨上汲取生机。

    作为这位被选中的观众,夜溯晞缓缓吸了一口气。

    主角身亡,故事却没结束。

    夜溯晞的视角自动跟上了那位行凶者。见他一路搜刮钱财,手中刀刃还在不停地滴血。

    刃上最后一滴血滴到了席姮房门口。

    那歹徒破开了门,开始搜刮这间房的物品。

    夜溯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旁观着。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视角有点奇怪。

    自故事开场,她周围的场景一直都是自动跟随着谁的视角在“播放”。可是自进入这个房间后,她的视角就定在了一个角落,背靠着墙,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这个视角给她的感觉,就好像她捕获了一个摄像头的视角。

    但,这个时代,哪有摄像头这个东西?

    夜溯晞左右打量,扫过这个房间的一切。

    忽然——她眸光定在了一处,背后微微泛起凉意。

    她身侧,是墙边那面落地镜。

    是那面成形过程中,受了些无意的灵力所塑造出的镜子。

    这面镜子,她记得名为,照影。

    人观察什么物体,大多会先关注到它的外形特征,颜色、形状等,而后是用途。而镜子不同,它通常会令人忽略其本身特征,而引导人去着重镜子中所呈现的内容。

    镜面,清晰地照映出了这个房间的一切。

    歹徒搜刮尽财物正要逃跑,忽然注意到墙边的镜子。

    ——那是席姮耗费数个日夜,倾尽心血的作品,自然一眼便知其价格不菲。

    镜子照出了行凶者的全身,照出了一双凶恶贪婪的眼睛。

    镜中,那张凶狠的脸上露出犹豫,显然是在打这镜子的主意。

    但不一会儿,他还是放弃了带走这面镜子的想法。

    这镜子虽然看上去值钱,但是不好带走,极易被发现,况且要是不当心打碎的话恐怕就不值钱了。

    那歹徒正打算逃离,而一转身,他动作却突然停滞。

    “你……!”

    他不知看见什么,瞪大了双眼,面上带着血腥的凶恶都给惊恐让了路,瞬间脸色苍白。

    眼前所见让他几乎吓僵在了原地,他第一反应是后退,双腿开始不受克制地打颤。

    在场唯一的观众不明所以地望了过去,顿时也愣在当场。

    门口站着一位女子,低着头,盯着地上的一滴血,看不清神情。

    她的长发绕着一根木簪挽在脑后,着一身素朴的布裙,挽着袖子,十指纤长白皙。

    在歹徒几乎觉得心脏要跳出嗓子眼时,那女子缓缓抬头,目光从地上那滴血移到屋中的人身上。

    ——那副面孔,赫然就是席姮。

    夜溯晞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席姮。她衣着还是和刚才在园中一样,但身上的伤口、鲜血与泥土,通通都消失了。

    还令人感到异样的,是她的神情。

    夜溯晞旁观至现在,她所见的席姮从来都是平和的,那双眼眸中的温暖和煦堪称寒日暖阳,特别是在雕刻时,眸光落到无灵死物上,似乎能为其铸造灵魂。

    她从未见过席姮脸上出现这般冰冷的神情。

    席姮并没有因眼前情况而出现丝毫情绪波动,她脸上反而是一种平静到冷漠的神情,好像事不关己一般,夹杂着一股极其强烈的非人感。在她毫无波澜的眼瞳中,面前的凶贼跟他所劫掠的那些财物似乎没什么区别。

    “你,你,你是谁?!”那歹徒色厉内荏地喊问。

    这女人刚刚明明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断气的!怎会死而复生!

    “席姮”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轻声问:“席姮呢?她去哪了?”

    她的咬字也奇怪,语速极缓慢,有一种正在适应说话的感觉。

    虽然她声音也和席姮一样,但夜溯晞确认了,她不是席姮。

    这歹徒压根不知道这家的主人是谁,他挑中这家杀人抢劫,就是见这家只有一个人好下手。

    “什么东西!你刚才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怎么活过来的?你是人是鬼?!”歹徒大声呵责,企图为自己壮胆,可还是压不下语气中的颤抖。

    “……死?”假席姮的眉头微微一动,她脸上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却是惶惶茫然。

    “席姮,死了?”她喃喃道。

    那歹徒见此,目中闪过一缕凶光,他恶从心头起,凶戾地想:不管是人是鬼,能杀一次他就能杀第二次!

    适时门口女子魂不守舍,他眸光一厉,快速暴起出刀——

    夜溯晞身处幻境,无法干涉剧情发展,见此,她瞳孔微缩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睛不忍去看。

    而下一刻,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响起——她震惊地睁大了没来得及完全移开的眼睛。

    “席姮”双目仍然平静,面上毫无波澜,脸颊被溅上了喷出的血。

    对面的歹徒瞠目,满脸惊恐与不可置信。

    他顿顿磕磕地低头——看见一截白皙的手臂,穿过了他的胸膛。

    随着手中刀掉落在地的声音,他的表情就此定格。

    “席姮”匀速抽出了穿透歹徒胸膛的手臂,他毫无挣扎地直直倒在了地上。

    血迹染红了“席姮”的衣服,她几乎与后院倒在梅树下的席姮一般模样了。

    她抬步,没再给一眼,迈过地上的气息已断的人,往夜溯晞的方向来。

    夜溯晞看着她浑身的血迹与周身的煞气,以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吞咽口水,后退一步,后脚跟一下碰上了墙。

    而假席姮步伐未停,径直逼近——

    而后停步在了镜子面前。

    哦,还在幻境中,她看不见我。夜溯晞松了一口气,莫名庆幸。

    “席姮”站在镜前,照出全身,她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慢慢描摹镜中人的轮廓,像是第一次看见“她”,又像是已经注视过“她”无数次。

    她就这么细致、安静地,长久注视着镜中人。

    这幅画面,那种眼神,让旁观者都不禁蹙眉,心头泛起点点酸涩。

    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是几瞬,又像是几个春秋。她终于抬手,小心地,去触碰镜中人影。

    而那只手却落空了——

    它直直地穿透了镜面,激起阵阵波澜,穿过了屏障的界限,落到了不知名的虚空。

    下一刻,镜中人倏地消失了。

    而镜子在无人去动的情况下,猝然翻动!

    镜背面的雕刻从角落刻名开始,犹如鲜血入水,血红翻卷起,而后极速蔓延、扩散、加深。

    而与此同时,夜溯晞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仿若是在为这等场面配音。她惊悚地望过去,发现那具本应倒在地上已断了气息的尸首正在自己往外爬!

    血迹拖拽,延伸至走廊,而后渐渐从开头消失,像是什么人正在一点点地擦除血迹。

    随着栏杆处“咚——”一声重物落地声,镜子背面完全变成了朱红色,一股子阴冷气荡然弥漫开来。

    世界骤然死寂,昏暗的暮光为镜身镀上了一层沉寂的光。

    此处只剩下散落满地的财物,和庭中一具被洞穿胸口的尸体,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除此之外,四下平静到好像从未有过人声。

    有灵的镜子默默等待着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

    夜溯晞倒吸一口凉气,她复杂的目光落在那朱红的镜身上——有灵物堕为邪灵。

    这等场面,竟然让她见识到了!

    这个悲凄的故事将近尾声,可夜溯晞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和眼下有关的重要信息,仍在被这个套娃似的幻境困着。

    想到这,她从亲眼见到“邪灵堕”的震撼中脱出,心头焦急丛生。

    同行的三个人都不知去向,夜栖月的影子也不知怎样了。眼看面前的故事差不多结束了,她偏偏有种无从下手的无力感。

    她眉心几乎皱成一个“川”,自进入这里开始,她堪堪维持着表面上的冷静,但其实她内心一直笼罩着一股紧迫的焦灼感。

    她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在用故事困住她。如果她再破这层幻境,还有下一层的话,又或者下一层还是故事,该怎么办?

    幻境主总不可能把破局的关键直接告知受困者吧?

    难道她是在对别人讲故事来宽慰、开解自己?

    要真是这样的话,完全可以直接告诉她,她可以免费赠送五千字的关怀宽慰小作文。

    她原本还指望能找到点什么重要的信息,但现在看来,这故事有用的可能性不大。

    而她不能将更多的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了。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头急躁。她打算再看看这个故事,如果真的没有什么,那就只好再往下碎裂幻境。

    面前的故事将近终章: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这栋偏僻小楼许久无人光顾。日复一日,光阴流逝。庭中的尸体渐渐变得模糊腐烂、不堪直视。

    这世上多少番春秋往序,江河流转东西,世事始终变幻莫测,日升日落,终有更替。

    时间似乎在加速流逝,终于有一日,有许多人闯入了这里。

    夜溯晞仗着隔着幻境,无人能看见她,毫无顾虑地打量着他们。这些人的着装与之前有了极大的变化,精神面貌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他们发现了那具歹人的尸骨,清走了它。夜溯晞视角没有跟上那具尸骨,不知它最后的下落。

    她周围场景又跟上了这些人。却不知为何,这些人路过通往后院的门时都没有往里走,只匆匆看一眼便离开了,没有一人发现席姮。

    是那些藤条枝丫许久无人打理,已然杂乱到完全遮盖住尸骨了吗?

    夜溯晞眉头凝起,却只能眼睁睁地见视野远离。

    这过程中,照影始终没有动静。她似乎是用灵力将自己隐藏起来了,从她面前走过的所有人都好像视而不见。

    ——直到后来外来人意图将这栋楼拆除重建。

    整栋楼轰然变为废墟之时,照影终于有了动作。

    夜溯晞凝视着那镜面中倒塌的一砖一瓦,一点点地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直至完全复原。

    而她慢慢扭头,看向镜外——仍是一片废墟。

    夜溯晞叹了口气。

    正在夜溯晞为照影的坚持唏嘘、为镜楼倒塌惋惜之时——

    镜面忽然泛起阵阵波澜,正如同当时照影触碰镜面之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镜中房子忽然一闪,消失了。

    而镜子外的世界——就好像刚刚只是不经意间恍然混淆了现实与虚幻,一睁眼,那镜楼就好像从来没有外人到来过一样,仍屹立在原处。

    像是个被封起来的相册。

    夜溯晞先是没反应过来。

    而当她愣愣地反应过来照影做了什么之后,她当即不可置信地怔住了。

    照影,是镜子生灵而后成为邪灵的,就如同她之前以席姮的样子出现,她化形是借以曾出现在镜子前的形象而化形。

    按道理说,她曾“见过”的物品,她都可以化形。

    那么镜楼,她也可以。

    这座“镜楼”虽然与原先的毫无差异,仍是在原来的位置上,连残骸都没有一片,但它已经不是原先的楼了。

    更或者说,它压根不是楼。

    席姮当初给它取名镜楼,竟没想到取得恰到好处。

    此后,这里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再也没有人踏足此处。

    ——直至现在。

    这故事应是结束了。

    夜溯晞心底有点不是滋味。

    身边的画面终于停止变化,她的视角自由了,不再被什么人带着走。

    她试了试,能行走的范围只在这栋楼附近,门前的道路走几步后便只能原地踏步。

    夜溯晞停下,抛开心头的晦涩,开始思考她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线索:

    幻境主应该不是照影——照影并不知道席姮在哪里,所以还一直在等她。但幻境的前半部分已经将席姮的死亡情景详实告知。

    所以幻境主,应是席姮。

    那幻境主——席姮是什么意思?她是因照影无法找到她而执念难消吗?

    可夜溯晞被困在幻境中,无法与照影沟通,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而且,看到最后,她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席姮和照影,一个在后院一个在楼上,没有几步的距离,而照影却一直找不到席姮在哪?即使照影不出这栋楼,那她总该在这栋楼中遍寻过。

    而且后来的那些人,也选择性地跳过了后院,没有一个人细细探查过。

    就像是有人刻意隐藏起了席姮。

    可这有点不可思议,谁有那么大能耐,能在照影这个“魔级”的镜邪灵的地盘上做到这种程度?

    而且假使可以做到,隐藏一具尸骨,又有什么用呢?

    夜溯晞对此只是猜测,毫无证据,只得暂时抛在脑后。

    她得思考她自己的处境了。

    既然这里实在没有什么指示,那她只好直接打破这里。

    她叹了一口气,想,如果幻境主打算玩套娃,那她只能陪着。

    她抬手——就要看看是对方建造的速度快,还是她打破的速度快了。

    而正当一点灵力聚在她指尖之时——

    “飕!”

    一声尖啸,一支流光溢彩的金色箭羽划过天边,直接撕裂了幻境,穿过墙壁,戳在了她面前!

    这是 ——?

    她眸光一凝。

    夜栖梧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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