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谢姑娘今日不必担心。”小弟子在前带路,回过身来,“掌门前些日子心法破境界,不能动欲动武,却动了怒,心法反噬伤了眼睛。如今拿绸带蒙着呢,什么都看不见。”

    南琼霜知道这回事,但心内还是惊疑不定,扮着谢璧春的语气道:

    “……当真什么都看不见了?如果双眼有疾,就算是你们无量心法,也瞧不见容貌了吧……?”

    小弟子又挠挠头,“这……还真不一定。心法妙得很,修到掌门那个境界的,都快有神通了。”

    南琼霜:……

    “谢姑娘宽心。掌门虽然性子古怪,只要谢姑娘安分守己,送了药就退出来,想必他也不会为难您的。”

    南琼霜心里琢磨,带着太子身边人的名号进去,总也不至于血溅当场。只是千万别让他瞧出马脚。

    万一漏了马脚,以如今他的性子,她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那么,怎么个安分守己法呢?”

    小弟子见她温软的性子,一听掌门轶事吓得脸都白了,有些懊悔不该讲出来吓她。只得道:

    “谢姑娘待会进摘星阁时,有些事情姑娘一定要记得。”

    “掌门有洁癖,性喜静,尤其最近境界大进,又伤了双眼,听力敏锐得很,外边儿蚂蚁打架都听得见。您待会进去了,千万少言,没叫您回话,千万别出声。”

    “我们掌门,本事大了去了,跟着脾气也大,不喜人近前,尤其自楚娇娇以后,对女人格外没有好脸色。这些日子似乎好些了,但您到时还是离他远点儿,别触霉头,伤着自己。”

    她一愣,“似乎好些了”?想问终于又没问,她带着惯常的和暖笑意,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果然,小弟子“嗨”了一声,两手一摊,“这不谁都得有移情转性的一天吗,成天像个和尚一般算怎么个事?风花雪月得谈起来呀。”两道眉毛挑了又挑,一副滑稽样。

    他以为他这么一打岔,能让这怯怯的谢姑娘松口气。可是她仍含着笑,垂眼只看着地下。

    “我们掌门,百年不出一个的心法奇才,生得又好,实在太招人。就那个岳山派掌门之女。谢姑娘不在江湖中有所不知,那小女孩见了我们掌门一面,痴得像得了失心疯,是日也思,夜也思,魂牵梦萦,不知道碰了几鼻子灰。”

    她不语着听下去。

    “后来,有一天,终于捂化了我们掌门这块坚冰。”

    南琼霜神色不动。沉默了片刻,面上笑得甜甜的,“怎么个化法?”

    那小弟子一脸“感兴趣了吧”的得意表情,故作神秘地摇了摇食指,压低声音说了句。

    听得南琼霜一愣。“什么?”

    小弟子一脸得意洋洋,笑嘻嘻附耳:

    “掌门连自己的小字都告诉她啦。”

    南琼霜:……

    *

    一路缓行,窄窄的青石阶弯弯绕绕。忽然,山回路转,层叠花海间一片月光大盛,山路尽了,豁然开朗。

    眼前是月色下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远方山巅白雪渐渐化了,彻骨冰冷,汇进湖中,清澈见底。

    南琼霜抬头,见到一座阁楼。

    小弟子提着灯笼,向她做一个“请”的手势:

    “谢姑娘,这便是摘星阁。”

    身后高楼高耸入云,形制雅致,却没什么装饰。只是高而玲珑,远远的天空中一轮孤月,二三飞鸟掠过,一眼便觉冷瑟瑟的。她看了一眼,脑中只有五个字。

    高处不胜寒。

    如今他竟然住在这种地方了,南琼霜心中思忖着。从前他那个人,温润和暖,不论是谁见了他,都是如沐春风。如今再见,却是连人影都没见,先觉得寒冷了。

    她隐隐约约想起那个梦。或许那个梦竟是真的。

    诀别三年,未见其人,已觉天翻地覆。

    “我们掌门,自从当年楚娇娇一事后,性情整个儿的变了。自那以后,身子极差,人也不怎么睡觉。”小弟子将她引进去,“虽说已是深夜,但掌门也不曾歇下,可能今夜又不歇了。”

    南琼霜听着,只是垂眼看着地上青苔,不言。

    “这些年来掌门不见人,谁也不见。姑娘是奉了太子殿下之命来的,我们无量派故而从命,但姑娘需得自己小心。小的方才所言,千万记住了。”

    这话一说,她本来在想顾止的事,一下子惊出点冷汗。

    “我自己进去?”连个引见的人都没有?

    却见那小弟子一脸惊惧,唰地一摆手,好像有人逼他上刀山下火海似的,“姑娘有太子之命,小的可没有。姑娘饶小的一命吧。”说着赶紧跑了。

    南琼霜:……

    *

    摘星阁,是无量山最高的建筑了,通体乌木。南琼霜看着那门上木纹,犹疑片刻,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吱呀——

    一道细细的月光照进来,随着门关上,又隐没了。

    扑面而来一股陈旧的木头香气,让人想起角落里被人遗忘的废家具。

    内里空旷昏暗,一个侍女站在螺旋楼梯旁,楼上的窗户往下漏下些斜斜月光,她在那月色里做出一个引导的手势。

    “谢姑娘请。”

    一切都静的仿佛死去了。似乎连空气里的灰尘都凝固着。

    她沿着木阶梯,一阶一阶,缓缓走上去。

    一切都变样了。

    如果这座高楼里住的人果真是顾止,那么,一切都变样了。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见到顾止身处这种地方。

    昏暗得太吓人了,连盏灯烛都不点。

    什么装饰也没有,干巴巴的木器。触目所及的一切,宜用玄色的全用了玄色。堂堂一山掌门,锦罗绸缎一丝也无,那椅背竖直的木座椅,连个软垫都没有。

    她仰头看着楼梯尽头。木楼梯螺旋着上去,在她头顶卷成一个渐渐缩成一个点的漩涡,楼顶一片月光孤零零照下来,在这漆黑的楼里贯穿到第一层。

    惨白的月光当头劈下来,人仿佛被囚在楼中,只有头顶一点不可触碰的天空。

    逼仄、压抑、死气沉沉。

    一切都干枯了,仿佛不见尽头的冬。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最爱阔朗的一切。当时他们在天山,住的地方在玉漱峰上,每日都见得到日照金山。夏天时节,穿堂风呼呼地过,窗外雪一般的花林,落花三千,每天都吹进房间里,一天要扫上三遍。

    现在,他竟然孤身一人住在这地方了。

    她垂下眸,静静地想,他们竟然有过抵着额头磨蹭双眉的日子。

    她思索着,一步一步走到那最上面的一层去。

    楼梯终于尽了。最上面一层竟然是极宽阔的,迎面一大池水,池边一大圈枯山水。

    只是,那池中的水仿佛是墨似的,纯黑无波,一丝水底也看不见,黑得几乎浓稠。

    在那墨池和枯山水之后,更高更远的一处,立了一个人。

    顾止负手立在月色下。

    长衣如漆,一路流淌到月泉之外,他在那奔泻的月色里,微微回了头。

    黑绸蒙着双目,向后隐没在瀑布似的发里。

    ——无量山掌门,无量心法世间绝无仅有的传人,她从前的未婚夫婿,顾止。

    她不敢认了。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就湿了双目,她竟像他一般看不见了。

    她只想逃。

    明知道他如今看不见,还是匆匆放下匣子就想走。

    却听见顾止突然开了口。

    “云垂。”

    “在。”阴影下一个女子从角落走出来,单膝跪地。

    “何以这样嘈杂?”

    嘈杂?南琼霜想,她在这里,只觉得静得可怕。

    顾止不悦道:“哪里来的猫猫狗狗。不知道平日里我最厌恶这些东西?给我清了。”

    “是。”

    她心里微惊。那小弟子是说了如今他喜静,可是万没想到,竟然喜静到这地步,几乎快成了一种病。

    她隐约感觉到,如今他的孤僻和暴躁,恐怕比小弟子所说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因为她么?

    接着这个念头就被否认了。堂堂少掌门怎么会为一个女子疯魔至此?大约还是因为被逐出了山门。

    她提心吊胆站在原地。顾止下了命令,缓步走到乌木案前的木椅上坐下,拿起杯子饮了口茶,似乎压根没发现她。

    她心里松了口气。

    如今他的脾气太暴戾,就算是她,也根本拿不准他的性格,何况试探。

    或者……还用试探吗?

    这漆黑死寂的摘星阁就是答案。

    她嘲讽地笑笑,他恨她入骨了,再相见,她必死无疑。

    如果要活,太子是她唯一的倚仗。

    这个险冒不得。她简短地下了结论,今日不是会面的好时机。

    于是放下药匣,转身就要走。

    “上哪去?”

    南琼霜脚步猛地一滞,冷汗密密麻麻湿了脊背。

    被发现了?!

    她屏住呼吸,不敢出一声。

    黑寂的阁楼里,沉默良久。

    却听他又不耐道:“哑了?”

    他从前从没这么对她说过话,向来是缠昵地,一声一声唤“皎皎”。

    熟悉的声音,可是语气太陌生了。

    她转过身来,已经换上了细作的游刃有余,柔声道:

    “掌门。”

    顾止沉默了至少三十秒。

    她的心瞬间吊上嗓子眼,落不下去。

    没问题的。她对自己道,这回来特意用了往生门改变嗓音的药,就算是顾止,也听不出来。

    “过来。”

    她不能拒绝,依言走过去。行步时,小心翼翼,连落脚方式都做了微妙的改变。

    走到顾止近前。

    他容貌真是一丝也没有变化,依然是那样俊雅清朗,眉骨和鼻梁高挺,骨骼生得极好,整个人如一根修竹,一座玉山。

    ——可是竟然在饮苦茶。她视线落在案上顾止的茶杯里,不消凑过去,都问到一股涩苦的气味。

    他从前可是饮清茶成瘾的。

    顾止不说话。

    南琼霜在原地,半分动作也不敢有。

    可是到了近前才发现,他长发湿着,原来是刚沐了浴。

    从前这时候都是她替他擦头发的。这样一头缎子似的发,不仔细擦,人都着了凉也不会干。

    可是她不能管这闲事,做多错多。谢璧春不是楚皎皎,她哪里懂这些?

    忽然听到顾止皱着眉头,不祥地叹了口气。

    “手废了?”

    ……

    怎么办?

    她知道他是在等人帮他擦头发,他有这习惯。可是谢璧春……

    说来说去,谢璧春也不过是太子的一个奴婢,做奴婢的,见到那位高权重的,想使唤她,她敢搬出太子名号自矜吗?

    左思右想,她走上前去,从一旁柜子中取了块帕子,在他头上擦拭着。

    只是很小心的,刻意与从前的手法不同,不熟练似的从头顶擦起。

    顾止没什么反应。似乎一丝异样也没发觉,只是沉默的,由着她。

    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这刚好是他奴婢的习惯手法?

    刚这么想着,忽然听见顾止开了口。

    那声音沉沉,几乎阴恻恻的。

    “你是哪儿来的?”

    “时至今日——”他冷冷笑起来,喟叹似的,“竟还有江湖门派以为,——模仿那细作女人,能从顾某这捞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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