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不断的下,潮湿从土里钻出来,一分一分蔓延了小庭院的每个角落。

    沈媛坐在廊下,一年迈医者手指搭在她手腕上,面色逐渐凝重。

    半晌,医者收回手指,将纱布从沈媛手腕取下,叹口气道:“你这身子,若再任由病情拖下去,老夫也无力回天了。”

    沈媛哦一声,抬眼问:“可还有的治?治不好就算了吧,您也不用一趟趟往我这里跑。”

    医者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丧气?!好端端一个姑娘,做出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给谁看?”

    雨丝在沈媛脸颊旁晃悠,她仰头,挺秀鼻梁下是一张勾着的唇。连日的阴云让她也变得懒惰,于是伸个懒腰:“什么丧气不丧气的?我又不是阎王,管不了生死。若是不认命,还要整日哭天抢地不成?”

    医者摇摇头,咬着后槽牙下最后通牒,“你若是铁了心要作践自己,就早些买棺材!!”

    沈媛笑了,睫毛扑朔,“得嘞,回头我就去棺材铺说一声,叫他们留个好木料。办身后事,是得办的光彩些。”

    医者:“......”

    他指着沈媛,一连说了三声气煞我也,拎着医箱愤愤离去。

    一把白须的老头子,发起脾气来还怪可爱的。

    沈媛心中觉得好笑,却看丫鬟青萱从廊下冲出来,快步跑上去拦住医者。

    她匆匆对医者说了些什么,又求着他开了个药方。医者虽然刚才放了狠话,但也记挂着沈媛,也就顺阶而下,好好为沈媛开了药。

    雨势渐弱,青萱手遮着头跑回来,将药方往沈媛旁边桌上一搁,有些埋怨道:“姑娘,你这是何苦来?”

    沈媛双手交叠搭在腿上,头歪着看她,只见青萱眼中晶莹,要哭的样子。

    她轻轻叹气,拉住青萱的手,“我不是不想活。只是人各有命。”

    “再者,你想想。比起十五年前惨死那些亡魂,你姑娘的命已经好得很了,就是马上死了也不亏。”

    青萱:“说的什么话?哪有这般咒自己的。”

    沈媛手支着下巴,眼中流转亮光,绽唇淡笑。

    "我没有妄自菲薄。只是每次想到这儿,就觉得我并不是不幸。至少现在还有一条命,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青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蹲下身,手轻轻搭在沈媛膝上,劝道:“姑娘,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

    沈媛没出声,青萱接着道:“我知道,姑娘家里人是被害了。你一心想为他们报仇,杀了那些胡作非为当官的,这份心,他们在地底下会知道。”

    说到这里,她又止不住哽咽,“可你又能做什么呢?那些狗官还不照样逍遥自在?反倒是你终日记挂这事,连心都要呕出来!姑娘,我知道你忘不掉,可你就当自己忘了,别再去想,好好吃药治病吧。啊?”

    ......

    短暂沉默后,沈媛垂下眼帘,看着泣不成声的青萱,指尖搭在她肩上。

    她柔声道:“我若什么也不做,就算能再活几年,也必定日日夜夜噩梦缠身。”

    “我想趁着一条命还在,不让他们无声无息葬在土里,至少也要掀个浪花出来。我这辈子,只为这一件事活了。”

    青萱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好靠在沈媛身上,抹干眼泪。

    她道:“那我一直陪着姑娘。”

    “好。”

    忽闻门外传来马蹄裹尘声,木门被叩响,询问遥遥飘来:

    “里面可有人?定州来信,是给沈姑娘的。”

    定州。沈媛端起一盏茶,不慌不忙撇去浮沫,方才让青萱下阶去开门。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京城的春就从门缝里漏出来,方才雨过,四处檐上挂滴水珠,凝聚成团,滴落在青石板道上。

    青萱接过信,好奇道:“下着雨呢,小哥干差事也忒认真了。”

    那送信的嗨一声,“哪有。按道理下雨我们是不出来的,可谁叫给沈姑娘送信的人加银子了呢?”

    他笑呵呵:“有钱不赚,那不成了王八蛋?”

    青萱不好接他话,便给了点儿赏钱糊弄过去。送信的乐呵呵走了,她拿着信回廊下,好奇盯着信上漆印,问沈媛:

    “这上边写着让姑娘亲启呢。您知道是谁送的么?”

    沈媛淡淡一笑,指间转了根茶针。

    “还能有谁,郎竹不是七日前去定州了?你拆开看看,看他写了什么?”

    青萱拆开,细细看起来,越看越看不懂。

    她将信递给沈媛,摇摇头,“姑娘,我没读过书,这上面的话我不明白。”

    沈媛接过来,只瞟了一眼,便把信纸扔在桌上,手中茶杯接着垫了上去。茶水沾湿纸面,她鼻稍哼笑一声,起身找伞。

    “信上说什么?”青萱摸不着头脑,忙跟上去。

    沈媛:“绕了一大堆,就一个意思——让你姑娘待在城里别乱跑,否则等着死吧。”

    青萱愣了。她知道沈媛和郎竹的关系,只是不懂郎将军走之前还跟她家姑娘蜜里调油,怎么现在来信便说这话,像是生了怒气?

    七日前郎将军出城去巡查定州,她家姑娘还去送了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道尽了舍不得。

    这才过了几日?又出什么变故了?

    青萱一回神,看见沈媛已经撑伞往院子里走。忙一拍手跟上去,“那姑娘你就好好在院里待着吧!要是将军回来找不见姑娘,真急了可怎么办?”

    她怕郎竹有权有势,发起怒来,沈媛一个弱女子承受不起。

    沈媛衣袂翩翩,“他急又如何?不让走我偏要走。他要是回来,看不到我发脾气,你尽管拿扫帚撵他出去。他也不能拿你怎样!”

    青萱:.......

    姑娘诶,这我可不敢啊。

    但拦是拦不住的,青萱愣神间,沈媛身影已隐在门外,脚步声减弱,徒留叙叙春风拂进来。

    *

    东大街口有家酒楼,名为怀信楼。

    此时白日,楼里却是莺歌燕舞,觥筹交错,人影相叠。

    沈媛一脚迈进怀信楼门槛,就立刻有小二上前,满脸堆笑,“姑娘可是要用些什么,我们这儿有——”话没说完,便被沈媛及时打断。

    她道:“我是来赴郁缙郁大人的宴。他人在何处,领我去就是。”

    小二:“好嘞,您往二楼请!”

    沈媛头戴纱帽,视线有些模糊,上台阶便放慢步子。岂料一送茶水的小厮急冲冲从楼上冲下来,差点撞在她身上。

    虽说关键时刻刹住了脚,但盘中茶水还是洒了些在沈媛手臂和衣服上。茶水滚烫,手臂上顿时刺痛。

    小厮看上去年纪极小,一时懵了。旁边小二猛地给了他一巴掌,“瞧你做的什么事!要是掌柜知道,一定狠狠打你不可!”

    小厮慌了神,忙道:“是我不长眼,我、我赔姑娘衣裳!”

    沈媛瞧着他心惊胆颤模样,莫名有些眼熟。但也没多想,抬手淡淡道:“无事,你去罢。下次小心些,别跑这么快。”

    小厮如蒙大赦,一脸感激。小二也松了口气,他见沈媛如此宽善,脸上热情更甚,“姑娘仁心,小的替他谢过姑娘了。”

    沈媛置之一笑,随着他上楼去。

    二楼雪鸣轩,沈媛懒得敲门,伸手一把将门推开。进去之后,看见倚窗站着的男人,直接了当问:“可是有消息了?”

    小二识趣退去,包厢里只剩下沈媛二人。

    男人靠在窗边,似乎对街上昌荣买卖景象很感兴趣,一时竟忽略了进来的沈媛。

    沈媛:“我问你话,你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着?”

    男人回头望她一眼,啧一声,“急什么?你再急,也得坐下来好好商量不是,又不能直接拿刀去砍了宁王。”

    沈媛没说话,走到桌边坐下,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男人叹了声,掀袍在她对面落座。他手持一柄扇子敲点桌面,思索片刻后问沈媛,“郎竹什么时候回来?”

    沈媛举杯动作一滞,抬眼看他,“不知道。做什么问这个?”

    男人笑了,喝下一口白毫银针茶汤,才答,“你跟他这么久,他不也该派上些用场?”

    沈媛眉目渐凝,对这个问题,她并没有答复,而是放下茶盏,撩开面纱盯着男人问道:“宁王是不是,真的要反?”

    “他倒没拿定注意,不过我瞧着差不多了。陛下早就不再是稚子,等到羽翼一丰,还能受他拿捏不成?”

    沈媛垂下眼,半晌抬头,“宁王是早该下黄泉了。只是郁缙,你也明白,咱们还得再等等。”

    风吹花落,花瓣从窗轩飘进来,落在郁缙肩上。

    他两指将花瓣捻起来,平静道:“此时自然还不是做大事的时机,但时机只掌握在一人手上。”

    沈媛默然片刻,才缓缓问道:

    “你说郎竹?你怕他站在宁王那边么?”

    郁缙:“他和宁王可是私交甚好。宁王在朝中威望极高,连陛下也不如。若再加以利许,你怎能知道郎竹不会跟他一起反?”

    郁缙原以为沈媛会沉默,却不料她沉思几秒,便有了把握。

    “不会。郎竹不会跟着他反。若跟着造反,就算宁王登基,顶多也是再给他个爵位,还不免遭猜忌。可若保住陛下皇位,从此便是一人下,万人之上,谁敢再和他抗衡?”

    郁缙不言。

    他瞧着屏风上翠竹,突兀一笑,点点头道:“的确,站得不那么高,他才最不容易跌下去。”

    问完,郁缙想起什么,扭头看沈媛,“你是打定主意跟郎竹纠缠在一块了?他......待你如何?”

    沈媛扑哧一笑,懒洋洋道:“什么如何不如何,各取所需罢了。他说喜欢我,要我陪在他身边,那我让他帮几个忙,又有何不可?”

    郁缙:“......你不怕到时候他不放你走?”

    沈媛起身往外走:“到时候再说吧。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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