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沈媛经过一个卖手帕的小摊子。

    整齐摆着的帕子上绣了各式花叶,做工精致甚是好看,沈媛一望过去,不由得驻足凑近瞧。

    摊主见来了客人,忙招呼道:“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我这儿保管拿得出来!”

    见他信心满满,沈媛略一沉吟,问道:“有没有绣海棠花的?”

    摊主翻找片刻,果真找出一条上面绣着艳红海棠的。他举起给沈媛,将缜密针脚现给沈媛看,“这些都是拙荆一针一线绣的,也就挣个辛苦钱。姑娘可还中意?”

    沈媛仔细瞧了瞧,掏出荷包问道:“多少钱?”

    摊主比了五根手指,又道:“我瞧姑娘有眼缘,便宜一文钱卖了!”

    沈媛付完钱,又想起该给青萱也买一条回去,于是接着挑。摊主做成生意,兴高采烈说了句姑娘慢慢选,和旁边小贩聊起闲话来。

    “......今日郎将军进城可是威风,那高头大马,嚯!听说他此次是立了功回来的,眼下正在宫里喝庆功酒呢!”

    听到这句话,沈媛挑拣帕子的手一滞。

    “可不是嘛,连我媳妇儿都挤去看了!你说咱们几辈子能成那种人物啊?”

    “哈哈,再等个几世轮回,你我也去征战沙场!”

    “老板,付钱。”

    沈媛把帕子递给摊主,若有所思。风将她鬓间碎发拂起,她伸出修长手指,轻轻将它们挽至耳后。

    她提着帕子,走在街上,穿过人流不息,忽觉得有些冷。

    明明是春三月,却缩脖打了个寒颤。

    她没想到,郎竹行程这样快。很多事,可要早做打算了。

    *

    拐过街角,小院近在咫尺,蓦地,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伴着惊呼划破宁静,直击进沈媛心底。

    "说!你家主子躲哪去了?以为躲起来我就拿她没办法?!"

    沈媛心中一凛,脚下不由加快,未及两步,视线已触及青萱捂脸立于木门之侧,泪光闪烁,对峙着一位神色凌厉的女子,委屈道:"我家姑娘早出门了,你找她做什么?"

    女子衣饰华丽,胸前佩一碧玉,显然怒意难平,立于沈媛宅门前,猛力一推,青萱身形一晃,踉跄倒地,幸亏伸手急撑门槛,免得伤及额头。

    "你这是干什么?!"青萱又惊又怒。

    女子身后簇拥数位丫鬟婆子,因此底气足,气焰更盛。

    她双手叉腰,厉声呵斥:"我要干什么?我打的就是你!哼,下人满口谎话,主子也好不到哪去!否则怎甘心给人做外室?"

    "你敢毁我家姑娘清誉!还不快滚!"青萱怒斥。

    女子冷嗤一声,"贱婢也敢如此放肆?我暂且不收拾你,待你家主子回来,我倒要问问,她如何调教下人的?"

    她胸脯起伏,极力克制,不愿在下人前失态,不料背后突传一清冷之音,缓慢却坚定。

    "她主子就是我。我如何管教丫头,无须你费心。"

    沈媛缓缓逼近,目光如冰。

    女子一时愣住,审视来者,怒容转瞬为冷笑道:"原来你便是沈媛?正巧,我有些话要问你。"

    沈媛径直走过,将青萱扶起,语气不疾不徐:"有话直说,何必动手?"

    "一个下人,也值得这般在意?"

    "与你无关。"

    女子眼中闪过轻蔑,继而转化为恶意,紧盯着沈媛,一字一顿:"你无名无分侍奉郎竹,甘愿作那见不得人的外室,可知道他即将成亲吗?"

    沈媛挑眉,直视对方目光。

    此女子乃安郡王府嫡次女李颖,闻悉郎竹在槐花巷私藏外室,便急匆匆赶来,欲给沈媛一番颜色瞧瞧。

    未料沈媛听后,静默片刻,淡然应道:"哦。"

    李颖愕然:"……?"

    "我说郎竹要成亲了,你可听明白!"

    沈媛:"听明白了。他成他的亲,与我何干——倒是你,这么着急,莫非他要娶你啊?"

    李颖哑然。

    她愤愤不平:"不是我!他要娶我姐姐!除姐姐外,我绝不容许他心中有旁人!我告诉你,你不许在郎将军身边,绝不许!"

    幸亏巷内空无一人,不然她这一闹,明日半个京城都会知晓郎竹在槐花巷藏了个狐狸精。

    沈媛对郎竹成亲一事并不诧异,他已二十五岁,握有兵权,皇城中愿将女儿许配给他的官员络绎不绝。

    她让青萱先行入内,自己则坐于门阶之上,望着李颖暗自思忖,如此跋扈的女子,不知其姐又是何等性情,郎竹能否驾驭?

    想到此处,她不禁笑出声,脑海中浮现出郎竹婚后与夫人打架扯头发的画面,两人互不相让,该是有趣。

    李颖不解:"……你笑什么?"

    沈媛长睫轻闪,从袖中取出新买的手帕,展开在阳光下细细端详,绣线流光溢彩,熠熠如鸟羽。

    她回应道:"我没什么意见。你去问问郎竹,他若答应,我立马消失在他的眼前。"

    李颖气得七窍生烟。原以为胸有成竹来与沈媛对峙,不料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连声响都没听见。

    她指着沈媛半晌,终是愤恨道:"你,等着瞧!"

    言毕,猛然挥袖转身,愤愤离去,丫鬟婆子们紧跟其后,步履匆匆。

    沈媛隐约听到一丫鬟安慰道:"小姐莫气,由她嚣张去!待大小姐嫁与郎将军,若她还纠缠不清,自有苦头吃……"

    杂乱步伐渐行渐远,直至消逝在幽深的小巷之中。

    声音渐弱,直到彻底消散在巷中。

    沈媛就坐在台阶上,也不回去,温煦太阳晒着她脸颊,舒服得很。

    天初暖,日初长,正是好春光。

    不知坐了多久,沈媛手支着脑袋,阖眼像是睡着,脑门却突然被人敲了一下。

    “嘶......”她睁眼,只见来人倚墙而站,挑眉看着她。

    身着紫红官袍,戴五梁朝冠,飒爽英姿,身长玉立,不是郎竹又是谁?

    郎竹开口,字字追究:“我不在京城这几日,你倒潇洒啊?我寄来的信,恐怕一个字都没看吧?”

    沈媛眯眼伸了个懒腰,“看了啊,没看懂。你写的太晦涩了,下次能不能直白一点?”

    ……

    沈媛心虚了:“其实我也没干坏事儿。”

    郎竹嗤笑一声,显然不信。

    他对院门里一扬下巴,“别在这儿坐着了,进去,咱们好好算算账。”

    “……”

    沈媛直觉不妙,她站起身,盯着郎竹看一阵,乘其不备,下定决心拔腿就溜,却被一把揪住衣领。

    “跑什么?你跑得过我?”

    沈媛:“你放手……我自己走!”

    “不放。谁叫你还想逃?”

    郎竹拎着她,不顾沈媛强烈反对,大步进院,还顺手一把拉上木门。

    砰的一声响,两道脚步渐消在游廊间。

    二人拉扯着进了内院,掀起书房帘子,沈媛在半推半就间被郎竹带进去,室内静谧,只剩下两人平缓呼吸声。

    书房内墨香混杂着外边雨后草芳,有些微妙。沈媛扬起下巴看着郎竹,看他要说什么。

    “坐下。”郎竹随手指了一张椅子,语气不容置疑。

    沈媛面上镇定,好整以暇落座,却也不忘反唇相讥,“我还以为你一回来,要忙着为和郡王府的婚事做准备呢。”

    郎竹走进,双手撑在桌上,似笑非笑,“婚事自然是要办,不过不着急。我更想知道,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

    沈媛微扬嘴角,“我是你什么人?你管得着我?”

    郎竹从竹筒中抽出一支笔,笔杆在指间打转,“沈媛,我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我不戳破,也不在意。但你要还想安稳活着,就别把我当傻子。”

    “我一进京,便有人告诉我你今日去见了郁缙。我不管你和他说什么,只要你知道,别妄想能在我眼皮下满天过海。”

    沈媛轻轻摇头,没说话。

    郎竹取下官帽,搁置在桌上。

    “今天郡王家二女之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处置,以后没人会再来打扰你。”

    沈媛望着窗外,并没有什么反应,声音平静而淡然,“我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小心些,别让人抓住把柄,更别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

    郎竹听出她的意思,静静凝眸望着她。

    屋内香蕴缭绕,郎竹突然问:“你知道我要成亲时,在想什么?”

    他问的漫不经心,像是不经意就出口。沈媛沉默了很久。

    她开口:“可能有点难过吧,谁知道呢?”

    沈媛起身,头也没回离开书房。

    留郎竹一个人立于屋内,盯着窗外人一去不复还,摩挲手中笔杆,耐人寻味地勾了勾唇。

    *

    郎竹从院里出来,天已经黑上大半。点点明星缀在半昏墨蓝的天幕中,巷子两侧人家挂上灯笼,黄光淡淡晕在郎竹轮廓分明脸颊上。

    随从在门外等,见他出来,忙迎上去。

    “将军,安郡王府派人前来问,要请将军明日赴宴呢。说是有要事商议。”

    安郡王所谓要事,不就是两家婚姻事宜?

    郎竹打了个哈欠道:“不去。”

    随从一脸为难,“可人家毕竟是郡王......”

    郎竹:“郡王?昨儿陛下还说给我摆庆功酒,我不也推了?还怕一个异姓郡王?”

    随从讪笑着退下。

    走了几步,郎竹忽停下脚步。他回首望着已经远去的院子,无数青瓦在夜中融成黑压压一团,只是门框上镶的紫漆木牌反着幽光。

    他冷不防改了主意,招手让随从走近,慢悠悠道:“你去回安郡王一声,就说我一定按时登门,只不过要带一个人同去。”

    随从疑惑道:“谁?”

    郎竹不答,背影融入茫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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