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娄璇音与裴砚锦之间,想必是有过一段同窗情谊的。

    不然,娄璇音也不会费力不讨好地去劝说裴砚锦交兵权。但也有人说,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将裴砚锦送出京城,隐藏他的行踪。

    毕竟皇太女多年来行事高调,树敌诸多,就怕有别有用心之人暗杀了裴砚锦,她也会跟着一命呜呼。

    众说纷纭,梨云难以辨别真假。

    可她总觉得,是前者。

    娄璇音看似冰冷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滚烫而跳跃的心,数年如一日地温暖着自己。

    梨云从前只是小镇人家的庶女,活得隐忍又麻木,不知反抗为何物。

    继父将她许配给下人的孩子,梨云也顺从地应了,却在出嫁的前一日逃出家门,最后委屈地蹲在杂草丛生的小道边痛哭。

    是娄璇音在回京途中发现、并捡走了她,替她在小镇伪造了假死的表象。

    梨云感激涕零,娄璇音却淡淡道:“只是看中了你身为乌镇人善水的习性,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而已。”

    事成之后,娄璇音说,你自由了。

    便再没管过她。

    大半年后,娄璇音急需从自己的手下里挑选一名死士,其中竟看到了梨云的身影。梨云一见她,跪下道:“殿下,您选我吧,这些人皆有牵挂,唯独我孑然一身,真存了死志。”

    娄璇音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与欣赏。

    “若你能活着回来,”她扶起她,说道,“本殿便完成你一个心愿。”

    “那我就自愿为奴,终身服侍在殿下身边,报答殿下。”

    面对梨云不自觉发红,却认真执拗的脸色,娄璇音哈哈大笑起来。

    梨云真的活着回来了。娄璇音信守承诺,教会她如何刺探情报、如何联络卧底,甚至教会了她习武、运用兵法,将梨云的性子日复一日磨砺得坚韧起来。

    她再也不是那个凭一时冲动逃婚离家,却迷茫不知前路的小姑娘了。

    ……

    马车奔波许久,待天色稍暗,外面骤下了一场大雨。

    梨云掀开帘子去看,恍惚又回到了她蹲在小道边痛哭的那一日,亦是这般的黄昏,这般的大雨。

    正兴致勃勃地要同娄璇音说起,忽听,咚!!

    马车似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娄璇音闭目养神,身子倾斜又稳住,嘴里烦躁地啧了一声。

    “殿下莫要惊慌。”梨云熟练地探身出去,“属下去查看情况。”

    娄璇音眼都未抬,听着梨云和外面的人交涉。

    曾经温声细语的小姑娘,如今已将她雷厉风行的作风学了个十足十,张嘴便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冲撞贵人的马车?!”

    娄璇音轻揉额角,真是又感慨又好笑。

    直到一片清凌凌的音色落下,如一张看似松散的蛛网,默不作声地罩住局中人。

    “雨天路滑,车夫年纪大了,这才不慎冲撞到贵人,裴某代他道歉。”

    “……”

    娄璇音蓦地睁开双眼。

    豆大的雨珠敲打着人的神经,四野嘈杂。

    梨云斥道:“这么窄的一条道,见了贵人还不躲得远远的,若贵人真有了什么闪失,你们九条命都不够赔的!”

    话虽难听,但梨云本意并非刁难。

    娄璇音脾气大些,却不会真计较,而有些人看似温和,实则会将人往死里折磨。

    索性从一开始,就让地方村民对这些所谓的“贵人”敬而远之。

    梨云草草训过两句便了事,回身却见娄璇音一掀帘子,探头而出。她忙解释:“两辆马车不慎对冲而已,无妨的,殿下小心淋雨……”

    言罢,她为娄璇音撑起伞,许是靠得近了,听见一阵不稳的呼吸。

    娄璇音定了定神,扬声笑道:“裴大人,好久不见啊!”

    裴大人?

    梨云诧异。

    满朝唯有那一位裴大人,便是帝师裴砚锦!

    梨云从未见过裴砚锦,事实上,娄璇音也有近七年未见他了。

    原以为会淡忘他的模样、他的声音,却只听了一句便知是他,只看了一眼便知是他。

    娄璇音推开梨云的伞,从马车上跳下,越走越快,直至来到他身前。

    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男性端坐于马背上,修长双腿微夹马腹,边确认马匹受惊后的状态,边低头倾听老车夫的话语。

    他高高束着发,侧脸轮廓分明,垂落的眼睫似一片灰败而温柔的鸦羽,在飘风泼雨中不时颤动。

    察觉到娄璇音的视线,他抬手示意,老车夫话音戛然而止,下一刻,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朝娄璇音望了过来。

    仿若巨大的蛛网从天而降,冰冷的毒蛇森森吐着信子……

    暴雨缠住了娄璇音。

    望着那张熟悉而俊美的脸,娄璇音有些恍惚,又有些失望地意识到,原来时间真的过去了七年。

    原来,他真的变了。

    因为那双眼里,什么都没有。

    意外、喜悦、憎恨、厌恶、指责……皆无。

    满是厌倦,满是麻木。

    娄璇音浑身剧烈瑟缩了一下,梨云急忙追过来给她打伞,却被她一手拂开,同时轻微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梨云识趣地退下,娄璇音收起情绪,甩掉面上的雨水,上前笑道:“对不住,老伯,方才没撞伤您吧?”

    老车夫叽里咕噜冒出一大堆方言,有些无措地朝裴砚锦看去。

    娄璇音一个字没听懂,但不妨碍她笑眯眯地,频频颔首,颇为赞同的样子。

    冷不丁,上方传来一道淡声:“劝殿下离我们这些村人远些,免得污水近身。”

    村人?

    娄璇音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仰首。

    已看不清裴砚锦面容,但能察觉他并未回避自己的视线,相反,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他竟以村人自称了。

    可话中仍无一丝恨意、一丝讥讽,仿若本该如此。

    “裴大人此言差矣。”娄璇音抹了把脸,道,“什么污水不污水的,咱们这是同病相怜啊!”

    裴砚锦并未接茬,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这人模样生得极好,唇红齿白,肩膀宽阔,着一身黑色劲装。

    虽是黑色,其上却点缀着无数银灰色的松柏和鸦雀图,雨水啪嗒打在上面,衣袂随风而动,闪闪发亮。

    他和老车夫一样,戴斗笠,披蓑衣,又独自坐于马背,绕缰绳,不像村人,倒似王公贵族在雨中赛马。

    裴砚锦不欲多言,准备先行离开,娄璇音却状似不经意道:“你这马车,方才撞坏之处不少,怕是行至半途便要散架了吧?”

    裴砚锦缓缓蹙眉。

    “若是仅你一人也罢,可老伯年事已高,经不起风雨劳累。不如让老伯与我同行,你一人一马跟在后面,岂不皆大欢喜?”

    娄璇音言毕,裴砚锦即刻应道:“好啊。”

    她微眯起眼。

    熟知她性子多疑,裴砚锦平静道:“此处乃通往云县的必经之路,小县贫困,殿下金枝玉叶,想必是为要事而来,或与裴某相关。”

    “既如此,”裴砚锦道,“裴某也非不识抬举之人。”

    任雨水流过眼睛,又滑落脸颊,娄璇音意外地盯着他。

    与聪明人打交道,省了不少功夫,麻烦的却是容易被看穿。

    宫中遇刺,兹事体大,至今被隐藏得很好,未向外面流出。

    裴砚锦在朝堂并无人脉,想必不知情。

    但他仍是接受了娄璇音的突然出现,接受接下来可能有的一切变化,像很久前就预感到这一日。

    他早就不再信赖朝堂了。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异常沉重。直到梨云在身后咳嗽提醒,娄璇音才回过神来。

    她顿了顿,突然高声道:“其实我此行前来,正是为了裴大人。”

    夜风呼啸,雨幕如帘。

    裴砚锦目光微动。

    但他仍未显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轻轻勒紧缰绳,马儿踏过泥泞,缓缓靠近娄璇音。

    “殿下此言,”他道,“裴某不敢当。”

    “当不当得,自然由你来说,可想不想,却是由我来定。”

    娄璇音狠狠地抹了把脸,语气中终于透露出几分不耐烦,“只是裴大人能否先从马上下来?你知道我一直仰着头有多费劲么?”

    “……”

    裴砚锦翻身下马,娄璇音示意梨云先将老车夫扶进马车,梨云取了一把新伞,再次递过来,娄璇音仍是推开,目光沉静。

    梨云疑惑地退下,心道,这帝师和殿下之间的关系,可真让人捉摸不透。

    既不像宿敌见面时的剑拔弩张,也不像故友重逢时的喜悦感慨,反倒有点像两个旧情人……

    这念头刚一出,就把梨云自己也吓了一跳。

    殿下满腹经纶,心怀天下,绝非拘泥于情爱之人,她岂敢对殿下胡乱猜测呢!

    然而,梨云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偷偷朝不远处望去……

    娄璇音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要么就是又发病了。有什么话不能等雨停再说,不能等到了云县,找个酒楼安安稳稳地说?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裴砚锦这要死不活的态度刺痛到了。

    娄璇音甚至想过,裴砚锦一见她就会直接扑上来,一剑杀死她。毕竟当年兵权一事,其实并不是娄璇音说服了裴砚锦,而是她打晕他后直接交上去的……

    两人走到稍远的地方,娄璇音率先停下脚步,盯着裴砚锦黑色背影,开门见山道:“郡主失踪了。”

    裴砚锦立在原地,似乎叹了口气:“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并未转身,娄璇音大步往前走,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脸。

    直到走过他身边时,亦不曾放过他任何一丝变化。

    可惜他毫无反应。

    “没有就好。”娄璇音一笑,道,“我此番任务,实则是为缉捕逃犯,但更深层次,是劝服裴大人归顺到我麾下,为我所用。裴大人表忠心的首次机会,就是助我破了这案子。”

    裴砚锦闻言,略感荒谬:“恐怕说服投诚只是幌子,真正目的还是借力于我,以解燃眉之案吧。”

    娄璇音不以为意,反唇相讥:“若本殿有力不借,岂不成了傻子?”

    “如此说来,殿下是在恳求于我?”裴砚锦语带挑衅。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间暗藏锋芒。

    娄璇音嗤笑出声:“我?求你?你有求于我还差不多!”

    “确实如此。”裴砚锦忽地也一笑。

    只是那嘴角的弧度太过牵强,充满讥讽。他终于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身体因愤怒而颤抖,额前青筋暴突,猛然间,他一把扼住了娄璇音的脖颈,单手将她紧贴在树干之上!

    猝不及防间,娄璇音头痛欲裂!

    “我难道没有求过你吗?”

    仿佛从地狱挣扎爬出的玉面修罗,裴砚锦无比清醒地一字一句低沉道:“我那时手握兵权,求你和我一同起兵,可你是如何说、如何做的?”

    “……”

    “你说啊?我没有求过你吗?我求你的次数还少吗?我甚至跪下来求你——”

    “……”

    氧气自胸腔内急剧流失,娄璇音的脸因缺氧而涨得通红,她奋力挣扎,企图挣脱那沉重的束缚,然而脖子上的那只手犹如钢铁般牢固,纹丝不动!

    生死攸关之际,她非但不求饶,反而冷笑一声,唇瓣翕动,似在低语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裴砚锦微微靠近。

    “你恨我。”她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失笑反问,“凭什么?”

    裴砚锦一双眼睛充血,死死盯着她。

    “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她剧烈地喘息着,问他,“你敢杀了我吗?”

    “杀了我,就是杀了你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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