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转变地十分之快,就连我也十分茫然。

    我茫然的原因有三个。

    第一,宋颐竟然识破了魔皇的换身术法。

    第二,方才还对‘我’怜惜不已的谢惩转瞬就拧断了‘我’的脖子。

    第三,我还有意识。

    这很不合理,因为我非常明确谢惩绝对知道我的灵魂藏在尸体之内,在之前无间削向脖颈时,我的魂体也受到了伤害,那种杀伐之气,绝对不是假的。

    可是现在,我躺在沙土之中,那具包裹我的尸身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着,臭味一度熏到了位于木偶之内鼻子并不灵敏的我。

    我的眼中是飞扬的沙土,它们受到魔气的影响,在空中狂舞。

    然后我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穿破漫天黄沙急速而来,是面目冷沉的魔皇。

    我自然知道她为何而来,除了白衣女子的尸身不作他想。

    但那具尸身已经腐烂了,也不知道莫多里河还能不能泡好。

    就在我思绪发散之际,突感一阵冰凉之水涌来,我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心中猜测是魔皇引渡了黑河之水,那具身体已经无法再挪动分毫了。

    很突然的,我的身下传来一阵刺痛,这种痛苦像一把尖刀穿透了尸身,侵入到木偶之中的我。

    紧接着,我听见魔皇气急败坏地大骂,“秋原!你背叛我!?”

    伴随着这份越演愈烈的疼痛,那把尖刀刺穿了我,不,那不是尖刀,而是阵法发动时射出的符文,它与我牢牢连在一起,也将魔皇困在了原地。

    但我同她却是不一样的,因为在沙土之下,缓缓凝出一个祭台,我在祭台之上被风托举而起,她在祭台下驳杂的符文之中,那些符文缠绕、压制、锁住她,又企图侵入她的身躯,剥夺她的力量,而我是所有符文汇聚的中心。

    除魔皇以外,我还看见了几个旧识——太玄鬼骨、忆妖之心、圣光仙草、冰夷龙鳞。它们分别置于祭台之下的四角,周身散发出灵动的光晕。

    慕轻云脸色难看地可怕,眼睁睁看着祭台之上的我脱离了白衣女子的身体,脱离了木偶,以裸露的灵魂之态浮在半空。

    她失态极了,黑羽玉冠歪在头顶,墨发凌乱,眼神如刀,似乎能将我剜下一层肉,真正的怒到极致反倒没有继续责骂发泄,而是冷静下来,“区区献祭之阵,也妄想困住我?”

    她的眼眸瞬间翻黑,一对巨大的黑金色羽翼从身后探出,掀起的风刃一路碾碎淡金色的符文,企图破阵。

    在漂浮的破碎金光和风沙中,一个染了血的白衣身影缓缓踏进阵中,他怀中抱着一具脖颈弯折的腐烂尸体,我看见他慢慢走近,将那具尸体置于祭台之上,俯身轻轻亲了下尸体腐化的额头,他起身,黑红着眼向我投来一瞥,然后不再犹豫地走向正在破阵的魔皇。

    尸体在阵法的力量下飘然而起,与我融为一体。

    我嗅着自身的臭味,这才意识到。

    谢惩方才拧断‘我’的脖颈时并未被心魔操控,而是演得一场激怒魔皇让她失去理智的戏码。

    或许从始至终,他的目的都是让魔皇毫无所觉地进入这个献祭阵法,用来——复活我。

    秋原....是他的帮手吗?

    他们何时达成的交易?

    我对此一无所知,猜也猜不出,只好旁观谢惩走近魔皇,他踩住魔皇的羽翼,有几分迫切地施法制止住她破阵的行动,寒冰之法从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扩散。

    慕轻云阴森怒骂:“滚开!滚开!”

    谢惩苦苦压抑识海中的心魔,额头青筋直跳,强势压住魔皇,将她死死困在阵法的剥夺符文之中,“怎么?又不想复活慕轻风了?”

    慕轻云冷着脸,咬牙切齿,“你什么时候联合秋原算计我的?以为献祭了我就能复活卫念吗?”

    谢惩不予理会,将她踩得深入黑水之中。

    慕轻云贵为魔皇,虽是太玄巅峰,但她之前重伤未愈,又添新伤,此刻被献祭阵法锁定,一时之间只能任由谢惩压制。

    她的生命在被阵法逐渐剥夺,可她的儿女不在身边,她的得力下属也被屠了个干净,只有一群不中用的魔众,然而那些魔众也指望不上,它们此刻还被拦在数千米之外!

    慕轻云从小到大,还没跌过如此大的跟头。

    若不是因为阿姐,她断然不会如此轻易落入陷阱。

    是阿姐蒙蔽了她。

    她又恨起了阿姐,可随着挣扎都逐渐无力了,她又想,恨有什么用呢?

    她的眸光看向祭台上阿姐破碎的尸身。

    复活死人必然要献祭一位太玄巅峰。

    普天之下,太玄巅峰的除了谢惩,也只剩下她了。谢惩之所以诱她进阵,不就是不想死吗?

    可她偏不如他的意。

    她将舌尖咬得出血,无视自身损伤,以神识为刀刃,忍着无法言语的巨痛,切向自己的魂体。

    她与阿姐乃是一胎双生,自幼天资不凡,不过她生来便少了一半魂体,娘亲用魂石为她修补,虽勉强可用,但常常会犯石化之病,她杀魔杀人杀妖,一开始只为修魂,后来是存粹地爱上了杀戮,她享受鲜血和恐惧,喜欢玩弄弱者的性命。

    这才是魔族,心狠手辣,凌驾亿万生命之上,她生来就该是魔皇。

    但娘亲却更看重优柔寡断的阿姐。

    慕轻云时常觉得阿姐不是魔族,她比那些道貌昂然的正道之辈还心慈手软,会不惜余力地救一些将死之人,天真地认为魔族与人妖两族能和平共处,简直蠢得让人发笑。

    那些被救的人得知她是魔族时,哪一个不是目露惊恐充满防备?

    阿姐是魔族的耻辱,可是这样的魔,却拥有她渴望的完整魂体。

    慕轻云理所应当地让阿姐让出了一半魂体给她。

    后来,阿姐因心存怜悯被一魔童蒙骗死在她的魔皇上位之夜,她封了阿姐的那一半灵魂,将尸体泡在莫多里河。

    当时慕轻云想,待到阿姐复活,一定要问一问,她还坚守那套可笑的慈悲之心吗?

    但是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没机会了。

    阿姐的灵魂也因封印之人的衰败而逐渐消散。

    慕轻云亲自割下自己的一半魂体,她的动作十分之快,可还是感到滔天的剧痛,她痛得想要打滚,哀嚎,杀人,打砸东西,但她被压制地无法动弹,唯一能做的就是颤抖着用神识将属于阿姐的魂体送去祭台之上的腐烂尸体。

    谢惩意识混乱,自顾不暇,只凭着一股狠劲死死压制她,所以并未在第一时间察觉出异样。

    我却能看见那虚弱的白衣女子身影被送入尸体之中。

    然后,流向我的献祭之力分出一道支流,也流向了白衣女子。

    慕轻云浑身颤抖,临死之前不怒也不笑,只是怨恨地看向谢惩,“没有谁算计了我还能全身而退!现在,你是选择自愿献祭,还是破阵杀死爱人?”

    谢惩的行动十分迟缓,他半响都没有动作。

    慕轻云的口鼻耳处喷出大量的鲜血,随着生命被符文抽离,她慢慢地停止了挣扎,黑河之水不知不觉涨到半米之高,她涣散着眼呛了口水,没能等到谢惩的回应,就不甘地闭上了眼。

    在这之后,谢惩才趟着黑水向祭台而来。

    我的尸体在阵法的献祭之下,已经缓缓复原,但远远不到恢复心跳复活的地步,如果谢惩破阵,我同慕轻风都会死亡。

    谢惩一语不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的神情十分狰狞,显然压制心魔已经到了极限。

    在数月之前,我还和宋颐谋划让他心魔失禁,不死不活。

    但现在,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却觉得嗓子发干。

    黑水淹没了他一半的身子,他走上祭台,抱住了我的身子,我似乎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而后,他的身上迸射出强烈的冰雪之意,冰雪化作锁链将他与剥夺符文连接在一块儿,不仅是近在咫尺的沙土,数千里的深渊秘境都在这股散道般的寒冰之意中化冰凝结,只不过眨眼的功法,满目皆白。

    他的眼眸时不时浓的发黑,这个时候他就会试图破阵,术法乱飞,天际都开始飘起了茫茫大雪。

    当他满目尽红时,又只会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无数的灵力通过阵法汇入我的身躯,在尸体回暖之前,我的眼前骤然一黑,跌入了冥河之中。

    但是这一次,我并没有被冥河之水吞没,而是浮在那副太玄鬼骨之上。

    除了我,还有那位白衣女子。

    只不过她神色呆愣茫然,显然没有恢复神志。

    冥冥之中,我听见谢惩说:“逆渡黄泉,上岸。”

    岸?

    何处来的岸?

    我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波涛,它根本没有尽头。

    鬼骨在浪涛之中起伏,我尝试操控它向上逆行,却于事无补。

    复活死人这件事还是太过困难,即使死了太玄巅峰的修士,还需逃过幽冥之眼,从死魂转为生魂。

    我想让谢惩不要白费力气,直接破阵吧,可是却无法出去。

    或许,如果我逆死失败,就再也回不到人世了,黄泉会彻底吞没我。

    这是背水一战,我只好再次努力挣扎,在我多次筋疲力尽之后,鬼骨总算逆着河水前行了数米,但转瞬又被浪涛拍回。

    我并不放弃,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即使筋疲力竭到极致,也咬牙控骨逆流向上,但这里没有时间,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让我有几分焦躁,可在长久的与浪涛抗争中,我的心竟然奇迹般平稳下来,只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控骨逆流这个动作。

    在我第不知道多少次力竭之后,浪涛中驶来一叶十分眼熟的扁舟。

    我艰难地抬眼看过去,是那位白眼怪人。

    他立在舟上,声音飘忽,“我为寻你而来。”

    寻我?

    他平静地陈述:“你的鬼骨要沉没了”。

    我知道他没有骗我,因为鬼骨越来越沉,我操控的越发艰难了,在他到来的前一刻,鬼骨近乎不再受我驱使了。

    “拜我为师。”他伸手指向黄泉滚滚浪涛,“为师教你逆流而上。”

    我怔愣在原地,“...为何是...我?”

    白眼怪人道:“逆死而生,数千年来,我只见你一人,最适传我衣钵,修生死大道。”

    生死意?

    三千大道中的顶级意境,我竟然修得?

    或许是我实在对逆流黄泉没有章法,又或许是幼年那个行侠仗义的梦在此刻唤醒,我的身体较意识先一步叩拜,“愿拜道人为师。”

    白眼怪人大笑三声,在我魂中留下一截枯枝,拍出一掌,“你的肉身无法久等,且先上岸,回头为师教你纵横生死之术。”

    太玄鬼骨被这一掌拍得逆流向上,冲破层层海浪,渡过无数河底白骨,势如破竹,只几个眨眼之间,我便看见了黄泉的‘岸’。

    那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岸,只是一块浮岛,但上面却种满了红花树,我颇感不可思议,黄泉之中竟是能种凤凰木的?

    鬼骨在抵达浮岛边时,彻底沉入河面,我只好拉着白衣女子游向岸边,或许是因为我的魂魄逐渐转为了生魂,所以这一次河水并没有禁锢拖拽住我。

    我十分顺利地上了岸。

    在抵达岸边之际,我已精疲力竭,那些疲惫困倦在这一刻悉数涌上身躯,我还来不及走得更上岸一些,就脚下一软,失去了视野。

    但是我的意识并没有沉睡,反倒飞过来时之路,跌入了黄泉之中,可是泉水并不冰冷,也不森寒,它柔软而包容,带着舒适的温度,席卷了我的全身。

    穿过黄泉之后,一片刺眼的亮光向我罩来。

    我的眼中是一片苍茫的冰雪大地,那雪不知道下了多久,茫茫然一片白。

    但是黑河之水却并未被冻住,它依然维持着原样,从古淌到今,像一位静静安睡的仕女。

    我怔愣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祭台之上。

    而后才迟缓地看见谢惩。

    他抱着我。

    阵法还在源源不断剥夺他的生命。

    他的身体冷得可怕,但自他身上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却烫得惊人。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凌乱的青丝中、破碎的白衣之上到处都是血,我被这种刺眼的鲜红烫得浑身都在颤抖,嗓子干涩,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但我的眼睛同样干涩,像睁着眼睛熬了上百个日夜那样。

    明明已经是将死之态了,他的黑眸却前所未有的清亮,似水似琉璃,仿若回到了从前。

    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我一样,也想起了从前,逐渐涣散的明眸中透出一抹恍惚怀念。

    远处是越来越近、喊杀声冲天的数万魔族,那种喧闹的声响却没有分去他半点心神。

    在弥留之际,他只是安静地、长久地注视我,似岿然不动的山峰。

    但随着灵力自他身上抽离,他的视线还是不可抑制地失去了焦点,渐渐地,那种清透的明亮从他的眼眸中消失。

    他的黑眸变得黯淡无光,一片死气,宛若一只脏污了的精美木雕,再无半点生机。

    但他总是不甘心的。

    寒英被屠时,他不甘心于自身的弱小,在一日三秋环道中吊着一口气也要报仇。云州大比上,他不屈于大宗天之骄子的威压,以一套“瑶光太剑”惊煞群杰。杀我证道后,他又偏执疯狂地复活我。

    现如今,他的生命就要彻底消散了,他又挣扎了一下,染血的长睫吃力地眨动,薄唇微张,瞳孔颤动。

    我忍不住屏息静气,以为他会说一两句不甘的遗言。

    但他只是费力吐出几个低缓的字眼:“……师姐……原谅我……求……”

    他的声音轻地像一阵风,我没有听见最后一个字,或许是他的声音太低,又或许是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随后,冰封全域的霜雪开始消融,它们来的迅疾,消散得却缓慢。

    他在这场逐渐融化的冰川之上脱离了我的身躯,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彻底跌入了黑河之中。

    阵法未散,我僵硬着身子无法动弹,只能目睹他的陨落,像一场雪崩,惊天骇地之后只剩下一片难以言喻的寂静。

    他向来是强大的、冷峻的、杀不死的。

    在此之前,我捅过他很多刀,历练时多次连累他重伤,但他都没有死。他依然冷然而孤傲的活着,像一道怎样也无法撼动的天堑。

    所以此时我总疑心他没有死,下一刻就会睁开眼阴郁冰冷地看向我。我眼睛睁得很大,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但是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浓郁的黑色遮盖了他清冷乖巧的面容。

    他没有睁眼,也没有看向我。

    他死了。

    属于谢承影的一生在三百年前终止在那场屠杀中。

    而属于谢惩的一生早在被心魔所控执剑杀我证道后妄图复活我时就停止了。

    他为复活我而死。

    死得心甘情愿。

    他死后,冰雪消融,大地回暖,祭台另一边的慕轻风手指微微颤动,再一次有了生机。

    忆妖之心在黄泉中保存了我的记忆,圣光仙草为我重筑了肉身,冰夷龙鳞为我源源不断输送灵力。

    我感受到蓬勃的心跳,呼啸的寒风,闻到刺鼻的鲜血,听到阵法之外宋颐的大喊大叫。

    但是我突然想到。

    他的血海深仇再也报不了了。

    (正文完)

    (请看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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