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一段年岁中,谢承影都十分不喜欢那个叫作卫念的师姐。

    她姿容算不上出众,头发很毛躁,总是乱蓬蓬的,眼睛很明亮,看人时显得有几分傻气,说话嗓门很大,笑起来声音好似跨过了整座山峰。

    其实这也没什么,顶多算是聒噪扰人。

    谢承影不喜欢的是她总是不知分寸地将他抱起举过头顶,逼着他叫师姐。

    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好似一片没有着落点的枯叶,只能随风摆动,被肆意玩弄,无法预知下一刻是被狠狠摔在地上踩烂还是落入另一场血腥飓风。

    为了远离卫念,他总是对她十分疏离冷淡,有时候还会恶语相向,但是这一切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她的脸皮足够厚,总能不厌其烦地忽视掉这些恶意,又笑着凑上来,用那双烫人的眼睛笑吟吟注视着你,“阿惩,我们去放风筝吧!”

    她一直这样,察觉到他生气了,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会生硬地转移话题,话术也是千篇一律的‘我们去放风筝吧’,‘我们偷偷下山逛灯会吧’,‘我们一起抓灵兽去,‘我们一起.......’

    有时候还会过分地揉他头发,大咧咧问,“阿惩,你是生气了吗?”

    谢承影无法理解。

    难道他表现出来的厌恶还不够明显吗?

    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地往他跟前凑,那些自以为是的师姐关怀他一点也不想要。

    他不是真的稚童。

    在环道中渡过的那些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怪物。

    可惜尽管再如何冷淡,她还是一如既往抱起他举过头顶,拉着他在草地上狂奔,给他梳理发髻,购买衣物,像是装扮木偶娃娃一样,最后拉着他出去各种炫耀。

    甚至堂而皇之地挤进了他的房间。

    谢承影其实无法在夜晚安睡,每一次闭上眼睛,他的眼前都会浮现出沈扶瑜屠杀亲友族人的一幕。

    尽管在环道内已经经历地麻木了,他还是无法遏制心中那股滔天的仇恨。

    所以被带回无定峰后,他一直是睁眼打坐到天明的。

    卫念嚷嚷着‘陪他’,强势住进来后,总是很吵,会喋喋不休地拉着他说话。药峰的灵草又长了一批,她计划着偷偷去摘;兽峰上的火狼生了三只小狼崽;山下村落里有个胖嘟嘟的恶霸,她们下次要一块儿教训他.....

    她的话怎么也说不完,像大婚那日族人凄厉的惨叫一样没完没了。

    谢承影觉得烦不胜烦,打坐不下去了,只好闭上眼假寐,以图换得一丝安宁。

    时间一久,或许是她说话的节奏足够催眠,又或许是只顾着烦她一时之间忘了那些血腥场景。

    渐渐地,他就在她越发轻缓低慢的声音中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他的梦也不再有关自己和仇恨,反而全是她。她拉着他去偷灵草,去抚摸狼崽,去揍那个传说穷凶极恶的胖恶霸.....

    梦里的她依然很吵。

    总是咋咋呼呼的,还一直连累他。

    但从血海深仇中获得一丝喘息的谢承影头一次觉得,她还是有一些用处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们都大了些,她懵懵懂懂终于知晓了男女大防,那个吵着他的声音就此消失,像一段突然闯入却在他习惯后又戛然而止的戏剧。

    他有些许不适应。

    卫念搬走的第三天,那些噩梦再次席卷了他。

    谢承影并不认为是卫念对他造成了影响,他只是怀念那种能安稳入睡的感觉。

    *

    重铸混元台后,谢承影就开始同卫念一块儿下山历练了。

    为了登顶赤水仙域杀掉沈扶瑜。

    他摒弃掉所有情感,坚定地修炼无情道。

    对于他来说,下山就意味着脱离了师尊的视线。

    这是修炼无情道的好机会。

    但是卫念总是会干扰他。

    她自作主张地放过那些所谓‘罪不至死’的正派人士,一次又一次,在他耳边重复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拯救苍生庇护天下的大梦。

    明明天道并未厚待过她,凄惨的疫城幼年时期,平庸的修炼资质,并不出挑的样貌,为什么反而想要庇护苍生呢?

    反正他经灭族一事后,只想不惜一切代价复仇,如果杀掉百万人和拯救百万人都可飞升赤水仙域,那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因为更省事,更快捷。

    谢承影的所有底线和道德都会为了复仇让路。

    他确信这一点,也贯彻这一点。

    这是他的道统。

    但在屠杀了数万妖魔人族踏入太玄境之后,他的道心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谢承影记得很清楚,那是他同师姐在泸州栖霞镇时的事。

    栖霞镇镇如其名,坐落在一处水陆高地,落日晚霞十分瑰丽,水天一色叫人惊艳动容。

    他的道心自然不是因为那等景色有所动摇,也不是因为卫念明里暗里和他亲昵,反而是因为...她没有再纠缠他。

    或者说,她像一个被人用糖果勾走的稚童,虽然总会粘着他这个挚爱的玩具,但在糖果出现那一刻,她确确实实被勾走了。

    谢承影每次想到这颗糖果,就会后悔没能亲手杀了他。

    他叫江丞飞,是一个小门小派出生的法修弟子,因宗门任务来到栖霞镇,欲捉江水中的一种双头蛇怪。

    在谢承影看来,江丞飞的模样只是清秀,远不及自己,行为举止也颇为装腔作势,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可就是这样一个庸俗之人,偏偏将卫念勾去了。

    进入栖霞镇的第六日,卫念缠他去水畔观霞。

    饶是再美的景,他看一次也就厌了,已经连着去看过五次,到第六日时他便较为不耐地拒了,师姐气呼呼瞪他一眼,自己跑开了。

    他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因为入夜后,她自会回来。

    但她彻夜未归,到了第七日日上三竿,才偷偷摸摸回了客栈,只待了一炷香左右,就又跑出去了。

    连着她们等待仙草开花的十天,她日日如此。

    在他疑心她是否中了什么高深傀儡术时,她拉着江丞飞回来了,高高兴兴说要同他假成亲来应付长辈的乱点鸳鸯。

    这是谢承影第一次见江丞飞。

    他站在师姐身边,要高出半个头,不知道因为什么脸上一派羞赧,瞧起来倒是人模狗样的。

    谢承影应该是要高兴的,应该要点头同意的,甚至暗中推波助澜,让她们二人假戏真做,如此定能彻底摆脱卫念。

    但他那时面色难看,脱口而出的是:“不行。”

    他并不为此感到愉悦,甚至有几分恼怒。

    她是傻子吗?成亲一事岂可儿戏,即使是假的,又怎能因帮忙就轻易答应别人?

    她瞪大眼,有几分不解:“为什么不行呀阿惩?有你在,我不会被骗的!更何况,丞飞人真的很好,他的父亲一直在逼他成亲。”

    谢承影很清晰地记得,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点头应下了。

    他和卫念纠缠太久了,无情道不该如此,他需要借此机会摆脱卫念。

    可是在应下这件事的当晚,他就难以入睡,其实他并没有想些什么,但就是睡不着,打坐也总心神不宁,后来他练了很多个通宵的剑术。

    其实他的剑术早已炉火纯青,那些招式已经犹如融入骨血般熟悉了。

    但他无法安睡,总得做些什么,尽管只是一遍又一遍单调地重复乏味的招式。

    在她与江丞飞成亲的当天,谢承影作为师弟送了一份礼给二人,那是一份被种下情蛊的广寒糕。

    她很喜欢这种甜到腻人的糕点,他确信她会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塞进嘴里,那蛊是他早些年意外所得,随意扔在了芥子囊,他拿出来时仔细看过几眼,蛊虫如丝,呈水一样剔透的淡色,她发现不了的。

    他告诉自己,大道无情,必孤身往矣。

    在她们拜过天地后,他在自己身上施了安神术,企图无知无觉地一觉天明。

    安神术这种教人神识放松的东西,就算再好,他往常也绝不使用,他需要无时无刻的清醒。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施这种术法。

    他想,卫念是一个没有耐心,迫不及待的俗人,一定会在今夜就拆开礼品。

    只要待到天明,她就不会再缠着自己了,也不会再烦人,她会爱上江丞飞,江丞飞虽道貌岸然,但对她确有真心。

    谢承影躺了会儿,不仅没入睡,反倒突然想起她念叨过的那些话本子,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人是先成了婚,然后日久生情,再生了爱,她们会洞房花烛,亲密无间,夫妻恩爱,或许还会有一儿半女。

    师姐总是怕疼,他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怀孕生子,但是他突然有几分难以忍受。

    他觉得江丞飞的真心值不了几个钱,人心易变,他只给师姐种了情蛊,却没给江丞飞种下,这让他有些焦躁起来。

    索性安神术下也睡不着,他便返回了婚宴所在地。

    他带着挑剔的目光扫过这片大婚之地,觉得景致不雅,宴席简陋,红得太俗,哪儿哪儿都能挑出一大堆的失礼之处。

    江丞飞还在酒席上与人说笑,笑得很张扬。

    谢承影意识到自己折返得太快,新郎新娘还未碰上面。

    他没有犹豫,越过应该下蛊的对象,向后院而去。

    婚房大门紧闭,他站在门外静默须臾,而后以一种矛盾的心情推门而入。

    红桌喜烛,她一身大红吉服歪坐在婚床之上,铺开的礼品在床上都摆不下,她手中捏着一个礼盒正要打开,听见开门声侧头看过来,声音轻快,“丞飞!你快看,好多东西呀,我们发财了!!”

    明烛深深印在她的眼底,亮得惹人心惊。

    他开口:“是我。”

    “婚礼结束了,师姐,我们回宗。”

    那一刻,谢承影承认了自己心神不宁、心生嫉恨,道心动摇。

章节目录

师弟天下第一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叶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叶淅并收藏师弟天下第一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