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时,凌云和关阙一起坐在马车外面。

    迎着夕阳,关阙侧头看向凌云。

    橘黄色的日光打在她脸颊上,温柔而破碎。

    这还是关阙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清一个姑娘的面容。

    她真的生得很美,关阙心里想着,至少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从宛州到沽州,至少需要两日的车程。

    好在这两日都没有下雨,一路上晴空万里。

    他们赶路顺畅,因拉着古玩金银也不敢在一个地方过多停留,于是在第二日午后刚过便到了沽州。

    —

    关阙的寨子没有在沽州城里,而是在城外一座名唤雾山的山腰上。

    两人刚到,温舟便带着人在门口迎接。

    见到马车里满满当当的东西,温舟眼睛都放光了:“老大,你上哪淘来这么多宝贝?”

    关阙胳膊肘将他推到一边,警告他:“不许碰这些东西。”

    这时,一个穿着干练,笑容明媚的年轻女人牵着阿荷过来,阿荷见到凌云立刻扑了上来:“凌姐姐!”

    凌云笑着抚摸阿荷的头。

    那女人也上前打招呼:“你就是老大在京师救下的凌姑娘吧,我叫沈澜。”

    凌云见沈澜年轻,便礼貌回敬:“沈小姐好。”

    听到凌云的称呼,沈澜笑得直摆手:“你们京师人就是文邹邹的,什么夫人小姐的,我可担不起,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澜姐就行。”

    这时,温舟突然过来,一把搂住沈澜的肩膀,大笑道:“我们阿澜怎么担不起一声小姐了,我看,阿澜你可比沽州城里那些困在一方宅院里的小姐们好太多。”

    沈澜颇为嫌弃推开温舟,见凌云文静,便主动上前拦住她:“别听他的,温老舟向来粗蛮,说起话来乱七八糟的。”

    关阙也走了过来,解释道:“阿澜和温舟是夫妻,一个月前刚完婚。”

    凌云恍然,道:“二位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沈澜拉着她往里走:“借你吉言。”

    阿澜是自来熟,凌云长得清秀好看,她见着也欢喜,拉着就不愿松开手,甚至直接略过了身后的两位,边走边道:“凌姑娘,你就暂时和阿荷住一起吧,等过些日子我再看看寨子里还有没有空得屋子,收拾出来给你。”

    凌云颔首,道谢。

    —

    阿荷的屋子在寨子最深处,背靠崖壁,看起来安全感十足。

    回到屋子,阿澜便手脚麻利开始收拾,又是铺褥子又是掸灰尘的。

    阿荷则坐在堂屋中央的八方桌上,拿着一只炸毛的毛笔写写画画。

    凌云其实很想说不必这么麻烦的,她本就是不请自来,已经给寨子添了很大的麻烦了,只是阿澜干起活来不管不顾,凌云也只好作罢。

    她索性坐在八方桌旁,看阿荷写字。

    阿荷九岁了,按理说也到了背书的年纪,只是凌云看了一会儿,发现她许多字都还不认识,拓写的笔顺都是错的。

    凌云便细细指导她。

    沈澜收拾完,在她们背后站了好一会儿,她们都没发现。

    日影西斜,阿荷肚子咕嘟叫了一声,这才放下笔。

    沈澜笑着摸摸阿荷的头:“今日学得倒认真,奖励阿荷一只烤雏鸡!”

    阿荷听到烤雏鸡,眼睛一下就亮了,写字导致的疲惫立刻烟消云散,扔下笔就往外跑去。

    沈澜一边收拾桌上的纸,一边招呼她慢些。

    凌云好奇:“澜姐姐,阿荷在上学吗?”

    沈澜将阿荷写费的纸一一叠起来,收在旁边的柜子里,答道:“小时候大抵上过私塾,后来出了些事情,就断了,开春的时候关老大送他下山去学堂,没学两天就自己偷偷跑了回来,哭了好几天,没办法,只能作罢。眼下关老大偶尔会来教她写几个字,老大下山做生意,阿荷也就没人教了。”

    凌云也顺手帮忙收拾起来,收拾干净,沈澜拉着凌云往外走去。

    “她为什么跑回来?是因学堂的夫子太严,还是受了欺负?”

    两人手挽着手,往寨子中央的大房子走去。

    沈澜摇摇头:“说来话长,凌姑娘再住久些,就能听到原委了。”

    凌云沉默不再追问。

    靠近大房子时,便见隐隐约约的篝火,以及男男女女的笑声。

    沈澜指着那边解释:“你看,这是咱们寨子的传统,每逢男人长途出门经商归来,就会举办这样一个篝火集会,以祝平安。”

    凌云对此颇感兴趣,不觉脚步也加快了些。

    走到空地前,大家已经唱起了歌,有些男女趁着酒劲,甚至举着酒碗跑到正中间跳起舞来。

    凌云被这样欢乐的气氛感染,竟不觉也笑了起来。

    沈澜看在眼里,将她拉到一处空座,为她斟了一碗酒,送到她手上,催促她务必喝下。

    凌云起初是拒绝的,在临安时,她从不曾饮酒,父亲母亲也不允许她饮酒,哪怕是家里自己酿的米酿也未曾尝过。

    但沈澜热情难挡,凌云为了不扫兴,还是浅押了一口。

    她皱起眉,这酒味道很奇怪,和她印象中的醇厚香辣不同,这酒有一股淡淡的酸涩,更像是饮了一口果醋。

    见凌云喝下一口,沈澜这才解释:“这是相思酒,加了一味相思果酿制而成,喝了的人都会平平安安,与相思之人永不分离。”

    凌云心中一颤,她从未听过这种酒,也不知相思果是什么,但不知为何,听到这名字,她心中莫名酸涩,倒也映衬了这酒的味道。

    沈澜见凌云情绪不对,下一瞬便见她脸上两行清泪划过,她赶紧拿出帕子替她拭去:“都怪我,说了伤心的话。”

    凌云摇摇头,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移话题道:“他们唱的什么歌,这官话是哪里的?”

    沈澜细细解释:“是边塞的,与北漠话很像,但也是我们大虞的官话。”

    凌云侧过头细品。

    她浑然不觉,篝火崩裂的缝隙中,有人一直默默关注着她们。

    相思酒不辣,但后劲却强,温舟喝得满脸通红,晃了晃关阙:“老大,发什么呆啊,喝起来!”

    关阙默默拉开他的手,端起杯子又闷了一口。

    —

    另一边,沈澜见阿荷啃着烤鸡雏昏昏欲睡,便说要先带阿荷回去休息,凌云本想跟着回去,但沈澜执意让她留在原地等,等她哄睡了阿荷,再回来陪她喝酒。

    凌云拗不过沈澜,只好照做。

    她坐了一会儿,没有沈澜陪着说话,凌云被迫感受着现场的氛围。

    方才还不觉,在这样盛大的集会上,凌云莫名生出一股委屈的感觉。

    越热闹,胸中的委屈为爆发。

    直到耳边的声音开始聒噪轰鸣,凌云只能起身走走,试图甩掉这些莫名的情绪。

    她背对人群,朝寨门外走去。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清寨子里的情景——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山寨,倒不如说是一个部落,又或者是一个行军的营地,樟木和草灰泥建成的房子散落拍开,没有规矩,排布得随心所欲,一座房子便是一户人家。

    凌云这才发现,寨子里并不都是高大的莽汉,也有妇孺,也有耄耋老人。

    这好像并不符合传统“山匪”的影响。

    就连江湖门派也不会召集年龄落差如此之大的群体,倒更像是善堂,收留一些鳏寡孤独。

    不过正因有了这些人,寨子里的人情味异常浓厚,每间屋子前都搭了一根竹竿,晾晒着一些衣物,有些精致的人家甚至在屋子前开垦了一片菜园,种着新鲜的瓜果蔬菜。

    凌云蹲在一棵青椒植株前,放空了好一会儿。

    “老阿伯很凶,你若敢摘他的椒,他定要骂人的。”

    凌云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对上了关阙的眼睛。

    她起身,莫名心虚:“你怎么出来了。”

    关阙扬了扬下巴:“出去走走?”

    凌云望着那边人声鼎沸,点了点头。

    —

    山寨建在半山腰,寨门外便是一条临近崖边的小路。

    两人并肩走在小道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天边挂着一轮弯月,满天繁星宛若银河。

    见惯了临安的夜,雾山上的夜仿佛更明亮,好似只要伸手,便能碰到闪烁的星星。

    “今天下午有事下了趟山,没来找你,阿澜没欺负你吧?”

    凌云失笑:“澜姐姐很好。你下山是为了给瑾王送画吗?”

    关阙嗯了一声。

    “那幅画你卖了多少?”

    关阙反问:“凌姑娘觉得多少不亏?”

    凌云细细盘算:“那画是随笔之作,本不值钱的,倒是养护装裱花了不少银子,五十两左右就很合适了。”

    关阙背着手,放慢脚步配合着凌云的速度:“瑾王给了五百两。”

    凌云大吃一惊:“我以为五百两只有那奸画商喊得出来呢。”

    关阙耸耸肩:“我们也是奸商。”

    凌云失笑:“这回信你是山匪了。”

    走到一处凉亭时,两人坐下歇息了片刻,夏风凉爽,甚至吹来了几只萤火虫。

    凌云撑开袖子去扑,还真捉到了几只,藏在袖子里,微光透过薄纱,宛若一只小灯笼。

    又玩了一会儿,方才心中的郁闷不再,两人又顺着山路走了回去。

    回去时集会已经散了,几个壮汉在收拾残局,见到关阙打了一声招呼又继续干活去了。

    —

    关阙将她送回阿荷的屋子才离开。

    推门进去时,阿荷已经睡了。

    凌云简单洗漱,拆了发髻,也躺了下来,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几声鸡鸣划破夜空,她依旧清醒。

    第二日,顶着一夜无眠造成的黑眼圈,凌云只能装作无事。

    白天,她教阿荷写字,沈澜偶尔会过来陪她说说话。

    就这样挨过了三日,凌云也失眠了三日。

    渐渐地,她开始害怕黑夜,因为环境一旦安静,她闭上眼睛,那日的景象就会一遍一遍在她脑海中翻涌。

    凌云不说,但沈澜却能瞧出她一日比一日憔悴。

    直到第四日早晨,凌云终于病了,高热不退,脸色惨白。

    关阙见到她时,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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