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舱房,阿荷已经裹着被子翻身睡去。

    关阙静静坐在床边,轻轻抚拍着阿荷的背。

    凌云坐在对面的木凳上,也缄默着。

    终于,关阙目光扫过凌云手里还攥着的面纱,问道:“血怎么弄得?”

    凌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拿着这个东西,她刚刚的确表现得很淡然,但这张面纱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害怕。

    她笑道:“刺破了手指,无妨的。”

    阿荷已经呼吸均匀,关阙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才往外走去。

    凌云也跟了上去。

    —

    甲板上已经不似刚才那般热闹,人群散去,那张通缉画像还落在地上。

    凌云问道:“公...关大哥,你方才以夫妻的名义为我解围,万分感谢。若是阿荷的母亲因此介怀,还允我亲自去解释道歉。”

    关阙听罢失笑,道:“阿荷没有母亲,我也没有妻子。”

    凌云颇感震惊,但见关阙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也不好再问。

    两人并肩缄默。

    河风吹起那张通缉画像,悠悠旋转,翻过船栏落入河中卷走。

    关阙没有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凌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关大哥,我是逃犯,你为何不把我交出去?”

    关阙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消失在漩涡中的画像,朝船头走去,双肘依凭在栏杆上。

    河风迎面,凌云听见他的声音随风而来:“被画在通缉画像上的人,也不尽然全是坏人。”

    凌云疑惑。

    关阙停顿片刻,半开玩笑道,“关某之前也上过画像,凌姑娘现在逃还来得及。”

    凌云内心微颤,而后失笑。

    关阙看着她笑,也下意识勾了勾唇角。

    凌云也不再端着,靠在船栏上,问他:“你不问我些什么吗?”

    关阙答:“你若想说,自然会说。”

    凌云真在心中措词,却久久没有开口,她的确不知从何说起。

    说她是京师楼氏,刚被天子下了灭族的大罪。还是说她现在身无分文,可任人宰割。

    —

    思索之际,温舟走了过来:“老大,画商关起来了,现在怎么办?银子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画没了,瑾王那边怎么交代?”

    温舟毫无心计,在凌云面前提到了瑾王,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也足见莽撞。

    关阙瞪他一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凌云微微低下头,以表自己无害。

    不过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关阙沉声:“那假画先留下,等回了沽州再说,若实在找不到,把那假的给他,那草包估计也认不出来。”

    温舟却担心:“万一发现了,那可是欺瞒之罪,瑾王本就蛮横,若是...”

    在这须臾之间,凌云想到了对策。

    “公子想要段珩之的画,我有。”

    此话一出,温舟瞪大了眼睛。

    关阙微微垂眸,半晌后才开口:“报酬。”

    凌云看着他,语气坚韧:“让我留下来。”

    听到这个答案,关阙没什么反应,温舟却不禁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姑娘:“小妹妹,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凌云一字一顿:“我不在乎。因为,我相信你们是好人。”她看着关阙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我们都是上过通缉画像的人。”

    她的确相信,那个在她求助时,会义无反顾救下他的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况且,她现在需要他的剑来保护自己,也迫切需要有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温舟失笑,微微挑眉:“小妹妹,我们其实是山匪,你别看现在大家都规规矩矩的,实际上平日里烧杀抢虐无恶不作。你...真的想好了?”

    凌云退步:“二位公子放心,我不会久留,等风头过去,我就走。”

    见关阙不说话,温舟也不敢断言。

    凌云握紧拳头,似下定决心:“关大哥,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能找来段珩之的画,你就答应我的要求。”她想了想,又补充,“一个月,我只留一个月。但是在这一个月里,你需要保证我的安全。”

    关阙没有拒绝,只说了一个字:“好。”

    —

    翌日。

    宛州野渡码头,一艘大船缓缓靠岸。

    船上下来一男一女,男人带着一顶竹编蓑帽,女人带着面纱。

    等两人下船落地之后,身后的船便又缓缓离开,好似从未来过。

    宛州的野渡码头很大,来来往往的人各型各色。

    凌云始终低着头,默默跟在关阙身后。

    这并非是凌云第一次来宛州。

    楼氏发族就是在江南宛州,如今江南不少名园都出自楼氏之手,到了父亲这一辈楼氏造园已名扬在外,故而被天子钦点修建行宫,举家定居京城,后来名声传开,不少达官贵人修建园子,也会下帖子请父亲。

    但也正因如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凌云心里清楚,楼氏宗亲族训森严,家风纯朴,决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出贪污之举,更何况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曾告诉她,做人就像修城,既要外表方正,横竖砖瓦不容偏差;又要内里丰富,草木楼阁各有韵味。

    她曾经将这道理奉为圭臬,她不明白,能说出这样道理的忠义之士清流之躯,怎么会贪污受贿...

    凌云走神之际,关阙忽然停了下来,凌云也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后背。

    关阙一怔,回头看她,她正捂着额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关阙蓦地心跳加速,避开她的眼神,朝着一个马贩走去。

    他一眼便挑中了一匹棕马,轻轻拍了拍马头,朝马贩喊道:“老板,买一辆马车。”

    说罢,他解下腰间的钱袋子,抛到马贩手里,马贩垫了垫,立刻喜笑颜开,给马绑上车厢。

    见状,凌云也不顾不上疼,揉着头上的包,跑上前来,扯了扯关阙的衣角,避开马贩小声道:“公子不必破费,走着去一样的。”

    关阙则帮着马贩系绳子,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等一切准备就绪,他搬来木凳,示意凌云上去,见凌云犹疑,他这才解释:“你若走着去,只怕肩上的伤一个月好不了。”

    凌云心中记下,等她日后为家族申冤,必定要还他今日的恩情。

    如此,她才没有负罪感地坐上去。

    ——

    关阙的马车驾得很稳,按照凌云的指示,他们在一座老旧的宅院前停下。

    关阙敲了敲车板,示意已经到了。

    凌云挑起车帘,儿时的记忆与眼前之景重叠,涌入脑海。

    这是楼氏在宛州的祖宅。

    楼氏搬迁京师之后,这座宅院便荒废了下来,只留下一位不愿离开的老账房守着园子。

    关阙看见大门牌匾上赫然刻着两个字:秋庄。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过多询问,只静静等着凌云接下来的动作。

    宅门紧闭,园外荒凉无人迹,凌云知道官府抄家还并未殃及祖宅。

    但从正门回去,未免太过招摇。毕竟这宅子已经空了十多年了。

    凌云也只伤感了一瞬,便收拾好心情,道:“辛苦公子,绕到园子后巷去。”

    凌云内心苦涩,她从未想过,多年后再次回祖宅,竟是这般狼狈。

    马车在后巷停下,关阙跳下来,伸出手臂,扶住凌云下车。

    后门的铜扣看起来很新,门上屋粱也不曾有蛛网结丝——是有人打扫过的。

    关阙系好马儿的缰绳,抱手上前,一路上,他始终不曾多一句嘴,凌云做的所有事,他都只是默默看着。

    凌云手指划过铜扣,轻扣了两声,无人回应。

    她收回手,对着关阙淡淡道:“劳请公子,破门吧。”

    关阙一怔,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拿出佩剑,就要往锁处砍去。

    这时,小巷对门的一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凌云听见有人唤了一声:“大姑娘?是大姑娘回来了吗?”

    她回头看去,门里是一个佝偻的白须老人,正眯着眼睛看她。

    —

    凌云一眼认出,这老者就是当年留守的老账房。

    当年楼氏并未发迹,园子不大,仆妇管事也并不多,凌云是他们亲手带大的,她也能记得他们每一个人。

    只是,如今世上,只能剩下老账房一个了。

    凌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扑跪在老账房身前。

    老账房见到她,也泣不成声。

    老账房问道:“大姑娘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老爷夫人,还有大公子呢?”

    凌云没有回答。

    看来,李伯还不知道楼氏遭遇了灭顶之灾。

    也好。

    凌云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寒暄,只道:“李阿伯,烦请您将秋庄的钥匙给我。”

    李伯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送到凌云手里:“是了,也该物归原主了。”

    凌云抹干眼泪,立刻去开了门。

    园子里花草树木都被静心打理,屋舍虽旧,但并不荒凉。

    秋庄被李伯照顾得很好。

    凌云快步往东阁楼走去,关阙搀扶着李伯跟在后面。

    东阁楼是秋庄的银库,当年搬迁实在带不了那么多东西,便剩了一些受不了颠簸的古玩。

    父亲说,人虽离开,但祖宅是根,也不可完全搬空。

    或许那时的父亲也未曾想到,这祖宅留下的根基,真的会救自己的孩子一命。

    若是凌云没记错,秋庄里刚好还剩一幅段珩之的画。

    李伯的钥匙串很齐全,秋庄里所有的锁都能在里面找到钥匙。

    打开东阁楼的门,和外面的干净整洁不同,阁楼里却布满了灰尘。

    李伯跟了上来,颇感抱歉道:“大姑娘,这阁楼里装的都是金银古玩,老儿不常进来,只每年年末来看看都还在不在。”

    凌云感动,李伯是忠仆。

    只是,楼氏已经不存在了。

    凌云翻出一个盒子,里面是金银首饰,换算下来至少能值一百两,她毫不犹豫塞进李伯怀里,然后道:“李阿伯,这些你拿着,离开宛州,置办几处田产,安度晚年吧。”

    李伯一愣,颤声问道:“大姑娘…是要赶我走?”

    凌云虽不舍,但她知道,如果李伯留下来,一旦朝堂查到秋庄,李伯必死无疑。

    她转过头,不敢再看李伯,只道:“李阿伯若信我,就照做吧。”

    李伯愣了好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他将凌云给的那盒金子小心放在地上,然后默默转身离开。

    见李伯不肯收下银子,凌云也不跟他纠缠,只叫关阙偷偷将盒子放在他家中,等他发现时,他们已经离开了。

    —

    成功拿到段珩之的画后,凌云并没有过多停留,她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官府的人应该很快就会查到秋庄。

    临走之前,他们将东阁楼搬空了。

    马车里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都没有人能坐下的位置。

    也不知那些人查到一座空园子时,会作何感想,又是否会气急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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