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幸予出院后,程颂开始有计划地学习,随着身体的慢慢恢复,他也遵从医嘱积极地进行着康复治疗。这期间他还通过刘叔和自己的父亲程大川恢复了见面。

    当程大川第一次在出事后和程颂相见,两人还都没开口,程大川就痛哭了起来,他紧紧抱着程颂,就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反倒是程颂平静得出奇,他用话语代替动作,在程大川耳边似是安慰又像是在提醒:“您冷静冷静,毕竟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

    程大川听着程颂的话,撒开了抱着他的双手,又抹泪又摇头,他长喘了好几口气,终于稍作冷静地开口说道:“儿子,爸爸知道自己错了,是我一手毁了咱们家。”

    “您公司……怎么样了?”程颂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问话。

    程大川态度十分诚恳:“先交给手下人打理了,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

    “不知道我妈听了会不会高兴。”程颂眼睛略过程大川,看向远处的眼神既悲戚又茫然。

    “程颂,这一切真的全部都是我的错……你妈妈她……”程大川话没说完,又开始哽咽着呼吸。

    程颂的眼神一直没有收回来,他沉默了一会才接话:“我知道,她回不到从前了。”

    程大川像是要和程颂保证一样:“我给她请了最好的医生,说她还有恢复的希望。”

    程颂露出嘲讽一笑,“就算她恢复了,也未必还有希望。倒不如像现在,都忘了更好。”

    程大川听出来程颂言语带刺,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我听说,你想去看你妈妈,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去。”

    “您和我一起出现,对她来说不是一种刺激吗?我听说她好不容易现在不发作了。”

    程颂的态度一直未缓和,程大川终于又一次情绪失控,他流着眼泪不断捶胸顿足地说着:“程颂,我是真的该死啊!害得你和你妈妈这样……”

    听到这,程颂彻底沉默了。

    后来程大川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程颂也尽量用最简短的语言回答。

    临走前程大川小心翼翼地问程颂:“儿子……我可以天天来看你吗?”

    程颂不仅没回答,还直接提出了要求:“我想请一位补课老师,高三我想试试跟着上。”

    程大川暗淡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好好!爸这就替你去找!”

    程颂低头,面露难堪神色,“上大学之前,还是得麻烦您照顾我。”

    “我的儿啊,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你是爸爸唯一的儿子啊……”

    程颂径直结束了程大川即将开始的再次倾诉,并请他回去继续休养。程大川边走边回望,直到他一个人默默离开的背影从门外消失,手扶着书的程颂都没有再抬头。

    当天夜里,程颂失眠了,他回顾起了从儿时到现在和父亲并不算亲密的相处。

    实际上,自己对父亲的印象大部分都来源于母亲的描述:他的成功、他的忙碌、他对家庭的用心、他对儿子的在乎。这些话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程颂,所以从小到大,在程颂心里,父亲的形象既正面又高大。直到出事之前,他都还活在母亲给她编织的完美家庭的梦里,所以他一直把父子间的沉默当做是一种默契。没想到最后梦碎的时候,他发现他似乎根本不认识他的父亲,那始终如一的沉默,反而把现在的他救了。

    那天见面之后不久,程大川就为程颂找来了一个私人家教,专门到病房辅导程颂的功课。程大川也会定期过来看他,看他读书,陪他复健,程颂从不拒绝却也从未热情。

    一转眼学生们迎来了暑假,正式放假后的第三天,程颂就给陈思卓打来了电话,和陈思卓商量去疗养院看自己母亲的事。

    陈思卓首先问了程颂和他父亲商量的情况。

    “我告诉他大概的时间了,但是不会和他一起去。那边的主治医生说,现阶段容易引起情绪波动的任何因素或者是人,最好都不要让我妈看见。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趁她到户外活动的时候,先在远处看看她。”程颂把情况如实告诉了陈思卓之后,又想再次和他确认,“所以,老师,能不能麻烦您陪我去一趟。”

    “放心吧,当时就答应你了,会和你一起去。”陈思卓听出了程颂的不安,回复得十分肯定。

    程颂紧接着又问起了陈幸予是否同去,陈思卓却没马上答应,两个人同时迟疑的情况还真是不多见。

    “她岁数不小了,也一直惦记这个事,我问问她吧!”最后陈思卓做了决定。

    其实程颂的想法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不好开口,听到陈思卓的回复,程颂却也担心忐忑,他怕陈幸予看了受不了。

    两天后,陈思卓带着陈幸予,和程颂在迈康疗养院门口碰面了。

    在汇合之前,陈思卓在出租车上和陈幸予东一句西一句的斗嘴,惹得出租车司机都调侃他们父女二人“有意思”。其实陈思卓是看出了女儿的紧张,又怕大道理说多了招惹她烦,才有意为之。那时和他们一同在路上的程颂也在自己家的车里,听着程大川的长吁短叹,程颂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反应。

    “别着急,你伤没全好,等我扶你下来。”停车的时候,程大川见程颂开门就要下,连忙解开了安全带先他一步打开了车门。

    “已经差不多了,您别……”程颂话还没说完,程大川已经帮他把车门打开了,他弯下腰把手伸向了程颂,程颂迟疑了一下,还是低下头,自己撑着座靠背和车门框慢慢把上半身探了出来。程大川怕挡到程颂,也跟着直起了身,程颂这才迈脚下了车。

    “要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程大川再次小心试探。

    “您不是经常这样来看她吗?这次不去,差别应该不大。”程颂又一次拒绝了,请程大川在车里等。

    程颂转身走向疗养院的大楼,他刚一进大厅,就看见了陈幸予正被一群小护士围着聊天,陈思卓则是背着手在不远处来回溜达。他向陈思卓的方向快走了几步并礼貌问好,陈思卓闻声转身,笑着提醒他慢点走别着急。

    “程颂哥哥!”陈幸予也听到了程颂的声音,她高高举起了手臂冲他晃动着,侧身一钻就从小护士们的包围圈里冲了出来。

    简单问候之后,程颂拨通了母亲的主治医生卢帆的电话,不一会,他们三人便由一个护士带着穿过主楼,往疗养院的深处走去。几经转折,他们来到了一栋风格现代、设施高级的小楼里。

    电梯停在了6楼,卢帆已经在电梯前的休息区等着他们了,经过简短的互相介绍,程颂进了卢帆的诊疗室单独和他面谈,陈思卓和陈幸予则在门外等候。

    陈幸予透过玻璃往下看,这才发现这栋楼所环抱的精致景观:绿植掩映,细流蜿蜒,白色石子路把藤萝、郁金香等别致造景串联了起来,造景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走累了可以随时在一旁的长椅上休息,石子路也被设计成了环形路线,人如果在这里散步,只需要顺着路慢慢走,不需要折返回头。从高处看,这片景观范围并算不小,但是却没看到一个病人。

    面谈室的门被打开,卢帆和程颂说着话往外走,“一会我们下到二楼,那里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栋楼里的设施是全疗养院最先进、最高级的,玻璃是单向透视玻璃,从外面向里面看是看不见的。”

    卢帆出来时和门口的护士打了个招呼,护士便点头转身而去。一行人被卢帆带着来到二楼的一处落地窗前,这个视角正好可以看清人在景观里的所有活动。

    少时,程颂的母亲冯薇,被一个护士轻轻挽着胳膊,从楼里慢慢走了出来。

    程颂一看到母亲,就顿住了胸腔里的呼吸,呼气时的颤抖他真的无法控制。

    那个人是谁?那件他曾见她穿过的素雅长裙里,套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干瘪身体。

    她亮泽的卷发去哪了?以前像这样有风吹过的时候,她的头发总会像海藻一样随风曼起,现在取而代之的齐耳短发顺直地贴在她的头皮上,虽然看起来像是被人好好梳理过,但发丝间的几绺银白色却看起来更加显眼和令人揪心。

    她的五官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是眼眉的疏离吗?是嘴唇的苍白吗?还是脸颊的垂陷呢?总之她看起来就像被抽干了水的湖底,眼睛里再没有半点波澜。

    可她看起来,好平静。像从未有任何事、任何人从她的人生中走过般平静。

    程颂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看着母亲被扶着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她不聚焦的眼神又似乎是在刻意躲避;

    他看着她在眼前的石子路上拖沓着抬脚,他似乎都能听见她脚下的鞋子无力地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看着她被扶着一步一步和自己远离,最后只剩一个背影。他看得目不转睛,但他每眨一下眼,眼前就多了一分模糊的水汽。

    “我到底……该怎么救她……”程颂终于问出了,从事情发生那一刻起就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程颂,你不是来这里寻找答案的,你是来这里接受现实的。但请你相信,现实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卢帆医生抬起胳膊,把手沉沉地按在了程颂的肩上。

    程颂点点头,想把视线揉清楚,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身旁的陈幸予紧紧攥着。

    程颂看到陈幸予望着母亲的眼神里既有心疼又有不可置信,她的额头和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正攥着自己的手指却冰凉刺冷。程颂迅速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低下头对着陈幸予说:“幸予妹妹,如果你感觉到不舒服,就先让陈老师陪你去别处转转。”

    陈幸予仍然攥着程颂的手,她保持目光的直视,却忽然呆呆地问了一句:“这个玻璃真的不能看见里面吗?”说完,她抬起头,望向程颂。

    程颂刚开口,就被卢帆抢先回答:“对,看不到。”

    陈幸予又转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喃喃地说道:“我还以为薇薇阿姨看到我了。”

    “小幸予,觉得薇薇阿姨看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卢帆问。

    陈幸予没想到会被医生问这个问题,神色紧张,她又扭头看向了另一侧的陈思卓。

    “没关系,怎么想怎么说。”陈思卓在一旁安慰。

    “我……有点害怕……可是又有点希望她能认出我来。”陈幸予如实回答。

    “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小幸予,这些感觉都是正常的。”卢帆说着,侧过半个身子,冲陈幸予露出了一个肯定的微笑。

    陈幸予听了,忽然松开了攥着程颂的手走到了卢帆身边,她摆手示意卢帆靠近些,然后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卢帆听后笑了笑,只简单说了句:“好。”

    程颂和陈思卓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再追问陈幸予。程颂只觉得陈幸予撒开他手的时候,指间空空的,有凉凉的风穿过。

    几个人一直在玻璃窗前望到冯薇的活动时间结束,和卢帆告别后,三个人又回到了汇合时大厅。

    “陈老师,幸予妹妹,谢谢你们今天能陪我来。

    陈幸予抢先接话:“不客气,程颂哥哥。”

    陈思卓对着陈幸予笑了一下,然后问起程颂:“你复学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

    “差不多了,等一切准备好了我就给您个信儿。”

    “好,既然决定了,就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全力以赴吧。”陈思卓点着头,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轻松。

    终于,在高二的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程颂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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