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六吃力抬起似有千斤重的眼皮，眼前桃核状的世界便渐渐清晰。
这是哪？
昏暗的屋宇门窗紧闭，雪青的纱幔张牙舞爪。
氤氲水汽弥漫侵占了整间屋子，与那纱幔一起在暗夜里纠缠，凄凄切切难舍难分。
沈小六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身上细细密密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这时才觉着身上紧紧的。
低头一看，却发觉自己正被粗麻绳五花大绑着。
沈小六顿时眼眸震颤，呼吸都停了几瞬。扭着身子挣扎几下，却丝毫不得动弹。
她彻底意识到，自己被卖了。
深吸一口气，沈小六重新合上双眸。两行泪便川流般淌过脸颊，顺着脖子淌进了心口，寒凉彻骨。
是做食物，还是玩物？
“砰！”
门被从外面爆开，清零零飘进来两丈月光。
沈小六抬起无光无水的眸子看过去。
月光里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走近，沈小六也看得越清晰。
全身玄墨金贵的服饰，也盖不住他肥头大耳苍老油腻。
沈小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升腾到嗓子眼，眼泪都逼出来，却只得干呕。
因为并没有东西可吐。
啪！
那人见沈小六对着他干呕，顿时怒气冲冠，窜过来就是狠狠一记清脆的耳光。
沈小六被打得歪倒，脸上火辣辣地疼，半张脸一下子红了。
沈小六被掐着脖子拎起来，被迫忍着令人窒息的绞痛去看那张坑洼恶心的脸。
“倒是有几分姿色，不过形同枯槁，身上没几两肉，肉质也差点意思。”
男人笑得脸上横肉都堆积起来，五官扭曲，勾起的眼神直直射出阴悚的青光。
“我只给了你爹六斤粟米。”
沈小六突然失声笑了，被掐在男人手中的脸因为充血胀得通红，清丽的五官却笑得歪成一片。
她只值六斤粟米。
多可笑。
张狂的眉和悲恸的眼被婆娑的泪模糊成了哀茫茫一片，叫人看不清几分悲几分恨。
脖子处传来密密麻麻刀绞布缠般的痛。痛意如丝线，向上蔓延穿刺毫无光亮的眼眸，和发丝一起紧紧缠绕，缠得痛得沈小六快要窒息，头脑快要爆裂。
“不过，你到了我手上，可就不只六斤粟米了。能做我腹中食，也是你的造化。”
欣赏着沈小六扭曲的痛苦，男人勾起嘴角，似要把自己的食物盯穿。
他忽的似想到了什么，便瞬时松开了紧掐着沈小六脖子的手。
沈小六被重重摔在地上，身体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猛咳两声，剧烈的咳嗽又带出两股汹涌的泪，在满是泪痕的脸上东西自流。
腔内五脏六腑剧烈地搏动，贪婪地吸进周围的空气，如濒死的鱼得了水，身子也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颤抖。
沈小六才知道，原来她这么想活下去。
她不想死，不想为他人腹中食！
她开始有意识地去呼吸，拼命去抢夺每一寸的空气，胀红的脸渐渐回缓，剧烈的痛意也渐渐消散。
男人冷冷睨一眼歪在地上起起伏伏的沈小六，便扭动肉躯转身离去。
“看好她。”
“是。”
……
沈小六听着门外的动静，猜是有两个侍卫。
她舒缓着气息，眼神四处张望搜寻。
屋内一片氤氲缭绕，阴森凄切，却实在看不到什么有利的东西。
一个还算锋利的桌角停住了她的目光。
沈小六咬咬牙，被绑得四肢动弹不得，她只好躺下，身体一侧使力，给自己翻了一个面。
下巴磕到地上，凸出的嶙峋瘦骨也与地面磕得闷响。全身四处传来刺刺的痛楚，沈小六吃痛得咧开嘴，却不敢叫出来。
就这般闷声滚了好几圈。
终于滚到了桌角边，沈小六凭着腰力使劲坐起来，后背蹭上桌腿站起身，开始磨手边的绳子。
一下一下，凿木般用力而缓慢。
还要一边竖起耳朵注意门外的动静。
终于磨断了。
背着的双手左绕右扯，绳子才松松落落，彻底离了身。
沈小六又立即拿起桌上闪着摇曳烛光的烛盏，从蜡烛根部去掰。
指甲嵌进烛身，蜡烛轻易便断了身，好在红焰窜动并未熄灭。
她轻脚走到窗边，屈着腰将蜡烛递过去烧那窗纸，很快便烧出一个碗口般大的洞。
透过窗棂瞄准洞口，手腕一弯，卯足劲便将铜盏扔了出去。
凭着背尸的大力气，铜盏飞得极快，极远，扔出去的这一边却动静极轻。
沈小六捡起绳索，疾风般刮到门后，铜盏砸落至地面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啪咣——”
“什么声音？”
“那边传来的。”
“我去那边，你进里屋看看。”
沈小六缩在门后，提着一颗心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那脚步声稍离远，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闯进昏暗的屋内，却不见人。
那人正疑惑着挠头，却被人从背后用粗绳狠狠勒住了脖子。
沈小六从背后猛地使力，拉紧了绳子。
她闭紧干裂的双唇，咬紧牙关，全身紧绷，手上和额上的青筋暴起。
因为太用力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微微颤抖着。
行尸走肉的家养侍卫的力量，和死地求生常年背尸的沈小六毫不可比，挣扎几下便停了动作，断了气。
沈小六松开绳子，看看手心勒出的触目惊心的红痕，又看看地上蒙着一层昏暗的死人，只是抹了把汗，便飞也似地逃出去。
她就这么急促地穿梭在府邸的路巷间，毫无头绪。
高大的屋墙一座座横亘竖卧在冰凉的地面，都要挡她的路。
她跑得极快，明明四周静谧无风，可耳边的空气仿佛都狂风般呼啸，一阵阵击鼓般扑在她紧骤的心上。
很快便传来侍卫的追赶声。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沈小六加快脚步，不时回头，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见一行四五个壮汉眼中闪着阴恻恻的寒光。
突然，眼前出现一面院墙，横在她面前。
沈小六的心猛得一沉，似天崩地裂。
可身后的脚步声却逼得越来越近。
她咬紧牙关，猛地转身，准备来个鱼死网破。
然而，转身的一瞬间，一道微弱的光芒从眼前掠过。
沈小六眉梢猛地一跳，立即眯起眼睛看过去。
那是一个很窄的狗洞，通向府外的世界。
她心中一动，立刻撒开步子冲向那狗洞，一溜烟便钻了出去。
终于逃出来了。
听着墙那边的咒骂声和混乱的脚步声，沈小六没给自己喘息之机，便立即循着街巷逃命。
她很清楚，那群人仍会追过来。
路边濒死之人掺着尸体四处横卧，薄薄的月光给这些人蒙上一层雾。
沈小六眼中掠过触目惊心的凄惨，一阵胆寒，后背凉得传来游丝的痛意。
可她别无选择，只能一直跑，直到逃离这地狱，逃到了城外一片荒山野岭。
天太黑了，沈小六只能凭着微弱的月光和脚下的感觉，知道这是宁州城外的一座山丘。
小六一边放慢了脚步摸索着树干前进，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便又咻的一声被悬了起来。
这里的死人气味竟比街道上还要浓重！
腐肉、烂骨、陈土的气息混和血腥味充斥着鼻腔。
沈小六腔内一阵升腾翻滚的恶心。她捂起鼻子，眉头紧锁。
街上都是些新尸体，这里却好像堆着成千上万的旧尸体。
沈小六继续挪着步子，细细闻着这恶心的气味。
有死了一两天的尸体，有死了上月的，两三年的，往深里闻，还有卧在土里上百年的尸体。
她大概猜到这是哪了。
小六后背直冒冷汗，凉意入骨。
这里是宁州城的乱葬岗。
“嗷呜——”
万籁俱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响彻整座山头。
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直击沈小六砰砰跳动的心脏。
沈小六双腿发软，人矮下去几分。
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胆战心惊。
她想往回走出去，转身却发现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走的太深，也辨不清来路的方向，唯有脚下白骨隐隐浮现。
她便这般伶仃垂着身子，独身立在茫茫的地狱之中。
地狱震荡咆哮、无边无际，没有东川西流、南辕北辙。
一片广袤苍茫的污浊中唯有她一人。
小六鼻子发酸，泪水直接从睁大的眸子里倾泻而下，反倒在微弱的月光下晶莹发着光。
她从未如此害怕。
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怕尸体、怕死。
沈小六跌坐在原地，没了一丝力气。
她还很饿。很累。很想回家。
不，她已经没有家了。
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是被卖给別人做食物的，只值六斤粟米的人，在这样的乱世，便是蝼蚁。
沈小六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手心传来清晰的痛楚。
老天生她一场，难道只是为让她去死吗？
手心里的痛意全身蔓延，最后都聚拢，一齐穿刺着她的心脏，有如雷光惊现般刺激着神经，传来剧烈的澎湃。
不！她一定要活下去！要活的好！活在不染尘泥的高处！
沈小六抬手拭去眼泪，站起身向前走。
没有方向，乱葬岗总有尽头。
她直直地向前走，不怕耳边的狼嚎声，不怕磕碰到的尸体和墓碑，也不怕眼前不时燃起的幽蓝色鬼火。
亦不怕孤魂野鬼。
眼见为实，不见之物，便不存在。
只是不停的走，跌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走，好似不知疲倦。
在生命面前，沈小六有用不尽的力量。
走了许久许久，夜空没有斗转星移，只是从浓重的墨色，慢慢变得靛蓝，灰白。
沈小六的视野也渐渐清晰。
乱葬岗长着枯树、乱石、野草，野草里掩映着墓碑、白骨、腐尸，腐尸上燃着明明灭灭矮下去的鬼火。
触目惊心的萧索凄凉，和遍野的脏污阴秽。
沈小六不惧不惊，依旧迈大步子向前走着。
终于，走到了尽头，此时一半天光也大亮。
沈小六眸中升起光亮，她奋力飞奔出乱葬岗的尽头，一瞬间仿佛破茧成蝶，全身的力量都鼓起。
眼前是宽阔的土路和大片的灾田，曙光笼罩整片浑浊的大地，苍茫一片，天地无涯。
无边的灾难，但也无边宽广自由。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边淡淡的金色曙光，眸中一片灿烂。
她沈小六。不，她不要再叫做沈小六。
小六忆起从前在渝府当伴读婢童时学的字。
迭，变化、改变之意。
从此她便叫沈迭君！
她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偏要在这乱世活出来！
沈迭君周身被曙光映出金色的轮廓，好似一尊金塑佛像，静静矗立万千华光之中。
身体里的力量拔地而起，向着天空生长，仿佛整个人都要飞升。
眼前的天地，即便荒芜、哀戚、惨烈，任无数的人活过来又死过去，它的广阔也依旧不减一寸，不少一尺。
而她可以活在这天地的任何一个角落。
沈迭君眸中似有金戈铁骑浴血厮杀，她对着那金色曙光扑通跪下，恶狠狠咬牙发誓道：
“我沈迭君！从此只为刀俎，不为鱼肉！”
她沈迭君总有一天要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永不为他人食物！
“苍天在上，永不回头！”
这是哪？
昏暗的屋宇门窗紧闭，雪青的纱幔张牙舞爪。
氤氲水汽弥漫侵占了整间屋子，与那纱幔一起在暗夜里纠缠，凄凄切切难舍难分。
沈小六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身上细细密密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这时才觉着身上紧紧的。
低头一看，却发觉自己正被粗麻绳五花大绑着。
沈小六顿时眼眸震颤，呼吸都停了几瞬。扭着身子挣扎几下，却丝毫不得动弹。
她彻底意识到，自己被卖了。
深吸一口气，沈小六重新合上双眸。两行泪便川流般淌过脸颊，顺着脖子淌进了心口，寒凉彻骨。
是做食物，还是玩物？
“砰！”
门被从外面爆开，清零零飘进来两丈月光。
沈小六抬起无光无水的眸子看过去。
月光里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走近，沈小六也看得越清晰。
全身玄墨金贵的服饰，也盖不住他肥头大耳苍老油腻。
沈小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升腾到嗓子眼，眼泪都逼出来，却只得干呕。
因为并没有东西可吐。
啪！
那人见沈小六对着他干呕，顿时怒气冲冠，窜过来就是狠狠一记清脆的耳光。
沈小六被打得歪倒，脸上火辣辣地疼，半张脸一下子红了。
沈小六被掐着脖子拎起来，被迫忍着令人窒息的绞痛去看那张坑洼恶心的脸。
“倒是有几分姿色，不过形同枯槁，身上没几两肉，肉质也差点意思。”
男人笑得脸上横肉都堆积起来，五官扭曲，勾起的眼神直直射出阴悚的青光。
“我只给了你爹六斤粟米。”
沈小六突然失声笑了，被掐在男人手中的脸因为充血胀得通红，清丽的五官却笑得歪成一片。
她只值六斤粟米。
多可笑。
张狂的眉和悲恸的眼被婆娑的泪模糊成了哀茫茫一片，叫人看不清几分悲几分恨。
脖子处传来密密麻麻刀绞布缠般的痛。痛意如丝线，向上蔓延穿刺毫无光亮的眼眸，和发丝一起紧紧缠绕，缠得痛得沈小六快要窒息，头脑快要爆裂。
“不过，你到了我手上，可就不只六斤粟米了。能做我腹中食，也是你的造化。”
欣赏着沈小六扭曲的痛苦，男人勾起嘴角，似要把自己的食物盯穿。
他忽的似想到了什么，便瞬时松开了紧掐着沈小六脖子的手。
沈小六被重重摔在地上，身体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猛咳两声，剧烈的咳嗽又带出两股汹涌的泪，在满是泪痕的脸上东西自流。
腔内五脏六腑剧烈地搏动，贪婪地吸进周围的空气，如濒死的鱼得了水，身子也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颤抖。
沈小六才知道，原来她这么想活下去。
她不想死，不想为他人腹中食！
她开始有意识地去呼吸，拼命去抢夺每一寸的空气，胀红的脸渐渐回缓，剧烈的痛意也渐渐消散。
男人冷冷睨一眼歪在地上起起伏伏的沈小六，便扭动肉躯转身离去。
“看好她。”
“是。”
……
沈小六听着门外的动静，猜是有两个侍卫。
她舒缓着气息，眼神四处张望搜寻。
屋内一片氤氲缭绕，阴森凄切，却实在看不到什么有利的东西。
一个还算锋利的桌角停住了她的目光。
沈小六咬咬牙，被绑得四肢动弹不得，她只好躺下，身体一侧使力，给自己翻了一个面。
下巴磕到地上，凸出的嶙峋瘦骨也与地面磕得闷响。全身四处传来刺刺的痛楚，沈小六吃痛得咧开嘴，却不敢叫出来。
就这般闷声滚了好几圈。
终于滚到了桌角边，沈小六凭着腰力使劲坐起来，后背蹭上桌腿站起身，开始磨手边的绳子。
一下一下，凿木般用力而缓慢。
还要一边竖起耳朵注意门外的动静。
终于磨断了。
背着的双手左绕右扯，绳子才松松落落，彻底离了身。
沈小六又立即拿起桌上闪着摇曳烛光的烛盏，从蜡烛根部去掰。
指甲嵌进烛身，蜡烛轻易便断了身，好在红焰窜动并未熄灭。
她轻脚走到窗边，屈着腰将蜡烛递过去烧那窗纸，很快便烧出一个碗口般大的洞。
透过窗棂瞄准洞口，手腕一弯，卯足劲便将铜盏扔了出去。
凭着背尸的大力气，铜盏飞得极快，极远，扔出去的这一边却动静极轻。
沈小六捡起绳索，疾风般刮到门后，铜盏砸落至地面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啪咣——”
“什么声音？”
“那边传来的。”
“我去那边，你进里屋看看。”
沈小六缩在门后，提着一颗心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那脚步声稍离远，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闯进昏暗的屋内，却不见人。
那人正疑惑着挠头，却被人从背后用粗绳狠狠勒住了脖子。
沈小六从背后猛地使力，拉紧了绳子。
她闭紧干裂的双唇，咬紧牙关，全身紧绷，手上和额上的青筋暴起。
因为太用力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微微颤抖着。
行尸走肉的家养侍卫的力量，和死地求生常年背尸的沈小六毫不可比，挣扎几下便停了动作，断了气。
沈小六松开绳子，看看手心勒出的触目惊心的红痕，又看看地上蒙着一层昏暗的死人，只是抹了把汗，便飞也似地逃出去。
她就这么急促地穿梭在府邸的路巷间，毫无头绪。
高大的屋墙一座座横亘竖卧在冰凉的地面，都要挡她的路。
她跑得极快，明明四周静谧无风，可耳边的空气仿佛都狂风般呼啸，一阵阵击鼓般扑在她紧骤的心上。
很快便传来侍卫的追赶声。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沈小六加快脚步，不时回头，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见一行四五个壮汉眼中闪着阴恻恻的寒光。
突然，眼前出现一面院墙，横在她面前。
沈小六的心猛得一沉，似天崩地裂。
可身后的脚步声却逼得越来越近。
她咬紧牙关，猛地转身，准备来个鱼死网破。
然而，转身的一瞬间，一道微弱的光芒从眼前掠过。
沈小六眉梢猛地一跳，立即眯起眼睛看过去。
那是一个很窄的狗洞，通向府外的世界。
她心中一动，立刻撒开步子冲向那狗洞，一溜烟便钻了出去。
终于逃出来了。
听着墙那边的咒骂声和混乱的脚步声，沈小六没给自己喘息之机，便立即循着街巷逃命。
她很清楚，那群人仍会追过来。
路边濒死之人掺着尸体四处横卧，薄薄的月光给这些人蒙上一层雾。
沈小六眼中掠过触目惊心的凄惨，一阵胆寒，后背凉得传来游丝的痛意。
可她别无选择，只能一直跑，直到逃离这地狱，逃到了城外一片荒山野岭。
天太黑了，沈小六只能凭着微弱的月光和脚下的感觉，知道这是宁州城外的一座山丘。
小六一边放慢了脚步摸索着树干前进，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便又咻的一声被悬了起来。
这里的死人气味竟比街道上还要浓重！
腐肉、烂骨、陈土的气息混和血腥味充斥着鼻腔。
沈小六腔内一阵升腾翻滚的恶心。她捂起鼻子，眉头紧锁。
街上都是些新尸体，这里却好像堆着成千上万的旧尸体。
沈小六继续挪着步子，细细闻着这恶心的气味。
有死了一两天的尸体，有死了上月的，两三年的，往深里闻，还有卧在土里上百年的尸体。
她大概猜到这是哪了。
小六后背直冒冷汗，凉意入骨。
这里是宁州城的乱葬岗。
“嗷呜——”
万籁俱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响彻整座山头。
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直击沈小六砰砰跳动的心脏。
沈小六双腿发软，人矮下去几分。
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胆战心惊。
她想往回走出去，转身却发现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走的太深，也辨不清来路的方向，唯有脚下白骨隐隐浮现。
她便这般伶仃垂着身子，独身立在茫茫的地狱之中。
地狱震荡咆哮、无边无际，没有东川西流、南辕北辙。
一片广袤苍茫的污浊中唯有她一人。
小六鼻子发酸，泪水直接从睁大的眸子里倾泻而下，反倒在微弱的月光下晶莹发着光。
她从未如此害怕。
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怕尸体、怕死。
沈小六跌坐在原地，没了一丝力气。
她还很饿。很累。很想回家。
不，她已经没有家了。
泪水决堤般涌出。
她是被卖给別人做食物的，只值六斤粟米的人，在这样的乱世，便是蝼蚁。
沈小六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手心传来清晰的痛楚。
老天生她一场，难道只是为让她去死吗？
手心里的痛意全身蔓延，最后都聚拢，一齐穿刺着她的心脏，有如雷光惊现般刺激着神经，传来剧烈的澎湃。
不！她一定要活下去！要活的好！活在不染尘泥的高处！
沈小六抬手拭去眼泪，站起身向前走。
没有方向，乱葬岗总有尽头。
她直直地向前走，不怕耳边的狼嚎声，不怕磕碰到的尸体和墓碑，也不怕眼前不时燃起的幽蓝色鬼火。
亦不怕孤魂野鬼。
眼见为实，不见之物，便不存在。
只是不停的走，跌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走，好似不知疲倦。
在生命面前，沈小六有用不尽的力量。
走了许久许久，夜空没有斗转星移，只是从浓重的墨色，慢慢变得靛蓝，灰白。
沈小六的视野也渐渐清晰。
乱葬岗长着枯树、乱石、野草，野草里掩映着墓碑、白骨、腐尸，腐尸上燃着明明灭灭矮下去的鬼火。
触目惊心的萧索凄凉，和遍野的脏污阴秽。
沈小六不惧不惊，依旧迈大步子向前走着。
终于，走到了尽头，此时一半天光也大亮。
沈小六眸中升起光亮，她奋力飞奔出乱葬岗的尽头，一瞬间仿佛破茧成蝶，全身的力量都鼓起。
眼前是宽阔的土路和大片的灾田，曙光笼罩整片浑浊的大地，苍茫一片，天地无涯。
无边的灾难，但也无边宽广自由。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边淡淡的金色曙光，眸中一片灿烂。
她沈小六。不，她不要再叫做沈小六。
小六忆起从前在渝府当伴读婢童时学的字。
迭，变化、改变之意。
从此她便叫沈迭君！
她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偏要在这乱世活出来！
沈迭君周身被曙光映出金色的轮廓，好似一尊金塑佛像，静静矗立万千华光之中。
身体里的力量拔地而起，向着天空生长，仿佛整个人都要飞升。
眼前的天地，即便荒芜、哀戚、惨烈，任无数的人活过来又死过去，它的广阔也依旧不减一寸，不少一尺。
而她可以活在这天地的任何一个角落。
沈迭君眸中似有金戈铁骑浴血厮杀，她对着那金色曙光扑通跪下，恶狠狠咬牙发誓道：
“我沈迭君！从此只为刀俎，不为鱼肉！”
她沈迭君总有一天要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永不为他人食物！
“苍天在上，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