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哑破碎的誓言掷地有声,字字烙在心上,铺就一曲悲慨恸泣的绝响。

    沈迭君抓起一把地上的观音土,塞进嘴里,又苦又呛,难以下咽,不时还喷洒出来。

    恶狠狠咬紧后牙关,拼命咽下好几把观音土,卡着咽喉被逼出了眼泪,脸色都涨红,才勉强有了几分饱腹之感。

    她必须尽快想个生路!

    沈迭君站直了身体,怔怔望着廖无人烟的大路。

    眼前忽而驶过一辆华贵的马车,后车轮带起飞扬的尘土,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

    沈迭君劫下一辆马车,抢了粮食和水,顺着这条路进了甫州城。

    甫州城较宁州城更大,离西齐京都望州也更近。

    这里虽也是灰暗一片,却好过宁州城,还维持着表面的秩序。

    沈迭君似游魂般在甫州城街道游荡,茫然不知去处。

    直到天上一阵驱云逐日、批星布阵,夜幕悄然临落。

    终于,在空旷昏暗的街道正中,她停下脚步,抬起了头。

    头顶的天一片浓稠致密的幽深靛蓝,从中穿出零星的星光。

    弦月如钩,星辰如针,都刺破这透不出气的浓夜,将夜中人破碎的心缝补。

    而眼前,街的那头也是街,灰暗的街面屋瓦后,却有高高的华彩楼阁在一片低矮昏暗中探出头来。

    沈迭君的眸中映出那高楼令人迷醉的灯光,那光在她潮湿的眼中如水波般荡漾开,似是蜻蜓点破了金池玉琼,里头影影绰绰有似浮光跃金。

    望着那片光,一颗心痒痒的,沈迭君不禁微微屏息,垂着的手臂渐渐有了力气,纂住了破烂的衣襟。

    浓夜中唯有那高宇楼阁一抹光亮,灰暗中唯有那歌台舞榭一抹色彩。

    任谁也禁不住心驰神往。

    她很清楚,那不是天堂,也不是旁的。

    那是青楼。

    令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承载权贵男人们迷醉和绮梦的地方。

    却是女子的生死之地。

    在这乱世,多少女子在这里活过来又死去。

    沈迭君额上冒出细密的汗,全身似有蚂蚁在细细啮咬。

    她怔在原地,踌躇一阵还是移了步子,穿街过巷向那抹光走去。

    一入眼,街这边的繁华便令她瞠目结舌,顿住了脚步不敢往前。

    张灯结彩,琼楼玉宇。人来人往者皆富贵无极。几个美貌女子在檐下排列开,对着来客做出千娇百媚的姿态。

    錾金浮雕的匾额上赫然篆着“瑶台坊”三个流光溢彩的大字。

    瑶台,天宫上神妃仙子住的瑶台吗?

    沈迭君想着,走至瑶台坊大门前,却不敢靠近,只远远往里面一瞥,便慌忙低头,匆匆撒开脚步离去,却仍然引起了瑶台坊主客们的注意。

    身后不断传来鄙夷和厌恶的声音,沈迭君只得缩起身子加快步子走远。

    “叫花子么,没钱哪怕看两眼也是好的。又脏又臭,污了我们瑶台坊门面。”

    “不知谁当年也是叫花子进来的!”

    “好了好了,争什么?离江、疏月,还不快伺候几位贵人进去!”

    “夏妈妈,我今日仍是点春鸢姑娘,怎么不见她出来迎客?”

    “哎哟,这不是柳司马嘛。瞧我这老眼昏花,竟没认出大人您来。可不巧,这春鸢姑娘前日里刚被一位贵人赎了身呐,那可真是好大的气派——”

    沈迭君听着身后一群人咿咿呀呀地吹着话语,只默默走远,听到这,却顿住了脚步。

    她听得发怔,低垂的眼眸在黑暗中轻颤了下,深不见底。

    贵人?赎身?

    沈迭君没有回头,而是继续走出街尾,转进了一片漆黑的冷巷,躲进了几只水缸背后。

    她顺着冰冷的墙面缓缓滑到地上,脑中一阵云一阵雨。

    漆黑无光的夜里,看不清她眸中明明灭灭的光亮和起起伏伏的波澜。

    她瑟缩着抱紧自己,在疲累和忧凄中沉睡过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正午天光大亮,秋日高照,沈迭君再次来到了瑶台坊门前。

    这儿全然不似昨夜的繁华绮丽,而是融进了甫州城的灰蒙蒙一片,冷清颓败。

    沈迭君长长呼出一口气,咬了咬下唇,便提起步子迈了进去。

    进来便是瑶台坊宽阔无人的大堂,堂内错落着雅席与乐台,抬头便是高高两层数不清的雅间,从中掩映着静绽的各类名花和轻扬的绛紫纱幔,暗香浮涌,光雾缭绕,雕梁画栋。

    沈迭君仰着头,看的微怔。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屋宇,睁大的眼睛一眨不眨,丝毫没听见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一个带着怒意与烦躁的尖锐女声打破她的沉浸。

    “哪里来的叫花子!去去去!”

    一个丰润泼辣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尖声叫道。

    沈迭君被惊到,专注的眼神碎了一地,眸中掠过几分张皇惊措。

    “我们这里可不是菩萨庙,快到别处去,别脏了我的地!”

    她认出了这声音,猜是昨夜所听见的夏妈妈,瑶台坊的掌事人,俗称的老鹁。

    虽是徐娘半老,却到底能看出青春岁月时是位美人,一双桃眼仍能勾人心魂。

    沈迭君一时哑口,稍理乱发,顿了顿,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对上夏妈妈的怒脸,道:“我不是来乞讨的,我……想卖身。”

    夏妈妈闻言才走近些看清沈迭君的面容,眸中掠过一撇惊讶,语气放缓了几分。

    “哎哟,我刚还没看出来是个女身。倒是有几分姿色,你要卖身?可想好了?”

    “这世道,自求卖身的女子也不少。我并不缺人,自也不必搜刮强抢良女。签了契的,凭她跑了我也就认下这个暗亏。”

    夏妈妈甩着绣花帕子,咿呀顿挫尖声嗓道。

    “你可想好了,既进了我瑶台坊的门,你的命便是我的,若是悔了,只怕你没那个本事逃得出去。”

    “我想好了。”

    沈迭君直直对上夏妈妈的桃眸,郑重吐出一句话,坚硬的字语落在地上,让人不容置疑。

    “好!你倒痛快。跟我来!”

    夏妈妈很是爽利的转身,沈迭君立即跟上她的脚步。

    ……

    “不错,是有几分底子的。”

    夏妈妈细细打量着沈迭君,一双桃眸眼神上下游走,眼角皱起细纹。

    沈迭君洗净身子立在夏妈妈眼前,深秋里只穿薄薄一件贴身雪青罗衫,原本枯黄的脸色反倒冻的白里透红,衬得人冰肌玉骨。身段窈窕颀长,只是瘦得皮包骨,少了些曼妙丰润,修长的颈项处还有掐出的红痕未褪。

    松挽云髻,额颊磊落,山眉水眼,氤氲的秋水凤眸有意轻垂,藏起她的野心与自强,只叫人看着垂怜。

    “姿色是上乘的,只是还需好生养养……你颈处的伤是怎么回事?”

    夏妈妈眯起眸子,语调上扬,轻轻晃着手中的茶盏。

    “若是有什么冤家仇家,我可不敢收。”

    “我是被家人卖了逃出来,没给卖成……这伤是我爹掐的。我家远在青州,他们也找不过来,妈妈不必担心。”

    沈迭君软声细语,轻蹙眉头,做出可怜之态,面色不改编出一个谎来。

    夏妈妈眸中没有一丝悲悯——来这里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悲惨的。却也信了过去,放下茶盏便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什么名字?如今几岁了?可念过书?会什么技艺?身子可还在?”

    “回妈妈的话,奴家贱名沈迭君;如今年方二八,年底便过十七;幼时曾有幸做过伴读婢童,念过几年书,略识得字;学过箜篌,略通音律,只是已两年不曾沾手;身子……尚且还在。”

    沈迭君一口气答上来,眸中闪过一丝晦暗。

    夏妈妈一旁的小丫鬟持笔记述着。

    “既如此,你从此便唤蝶君姑娘。蝴蝶的‘蝶’,不论你真正名讳。”

    “姑娘们分为三等,你暂且居二等。一等大多是清倌,可选择不卖身或者卖与指定贵人,月例待遇也是最上乘的,不过需技艺高超容貌艳绝,且有贵人捧着。你若想攀上一等,便自己勤加努力。”

    “是。”沈迭君应声答道。

    说着那小丫鬟便将手下所书的契纸递给夏妈妈。

    “过来摁个手印,签下这卖身契。”

    沈迭君上前几步,看着契纸上的内容,睫羽轻颤,心中一瞬间的天崩地裂归于平静的面色,染了朱红印泥的指尖顿了顿,随即落了下去。

    她没有理由犹豫。

    夏妈妈看出沈迭君的一瞬心死,勾唇一笑,媚眼弄嘲,身子后倾倚在梨木雕花藤椅上,懒懒言道,“乱世的籍契不过是一张废纸,这卖身契也不过是安我的心,杀你的心。”

    “你说呢?蝶君姑娘。”

    “妈妈所言极是。”

    沈迭君嘴角扯出一丝凄惨的笑意,恭顺地俯身低首回话,抬首便见一旁走过来两个小丫鬟,约莫都只十三四岁。

    “这两个小丫鬟派给你用,蓝衣衫的唤采蝶,绿衣衫的唤舞蝶。”

    采蝶和舞蝶堪堪扶身行礼,稚嫩的声音异口同声道,“奴婢见过夏妈妈,见过蝶君姑娘。”

    “带你们姑娘去房里吧。”

    夏妈妈淡淡道,又转头挑眉看向沈迭君,半老的芙蓉笑脸渗出几分冷意,“稍后教习嬷嬷会去你房中……要听话,知道吗?”

    “是,蝶君知道了。”沈迭君乖顺应答,行了礼便跟着采蝶舞蝶离去。

    沈迭君跟在二人身后,松了口气,身子却越发僵硬,在瑟索秋意中打着寒颤。

    “姑娘,我们要去的是清秋阁,便是您起居和接客的屋子,在二楼西厢第三间。二楼住的都是与您一样的姑娘们。”

    采蝶后退半步,向着沈迭君开口道。

    “奴婢们白日里洒扫浣衣,照顾姑娘,夜里都宿在三楼,并不同您一处。”

    “嗯。”沈迭君稍稍侧身专心听。

    “您来的第一旬前十天不能待客,需日日由教习嬷嬷调养教引。闲暇时也可与众姑娘们走动来往……”

    不等采蝶说完,走在前头的舞蝶便迎面撞上一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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