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拿着软毫笔在宣纸上抡了个墨圈,又随手扔给一旁的家丁道:“就按这个找。”

    屋里的家丁只是偷瞧着老管家铁青的脸。

    砚是镶金银丝松香砚,研墨的水是刚沏上的陈年普洱,笔是大师亲制的上等软毫湖笔,纸是加价收购的半生熟香稻宣,都是老管家花了心思搜寻来的珍藏。

    老管家做了半辈子的随军祭酒,临到如今年纪大了,想用文人雅士的玩意儿洗洗身上的杀伐气。虽依旧是憋不出几个大字,但也算多了个伪装文人雅士的爱好。

    笔头劈了叉的软毫笔被掼在桌上,笔斗也开裂了,又咕噜噜地滚甩下桌,笔杆清脆的断裂声打破了满屋的寂静。

    老管家轻咳,压下几欲冲出嗓子眼的愤怒,老脸上拉出个皱巴巴的笑,“小公子赠予恩人的信物就是这般模样,你们照着寻来便是。”

    家丁如获大赦,赶紧得令退下,将重金悬赏的布告贴满街头巷尾,消息很快传遍了走马镇。

    镇子是边陲小镇,往来多是商贾携钱马驮货,便都当『走马镇』这好听又好记的名字是天上掉下来的。

    在镇子上,没人在意公子府的来历,因为只需知道这府里的小公子出手阔绰、人傻钱多就行了。

    悬赏的布告贴出后,有人颇为大胆,遣了自家姑娘携带镯环在公子府门前徘徊,守门的家丁便当是要寻的恩人自己送上门来,径直去通报了消息。

    小公子从深府里狂奔而出,嘴上还叼着半个桃酥,油腻腻的手先在自己衣摆上擦了两下,才抚着她腕子上的木镯感动道:“当年我摔了一跤,就是姑娘人美心善扶我起来,自此我们一见倾心,便以此信物私定终身,姑娘你还记得吗?”

    姑娘低垂眉眼不敢抬头,只红着脸小声应允。

    围观的众人直呼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公子连忙挽着姑娘进了府里,说是要一同追忆往昔并畅谈今朝。

    老管家乐呵呵来撒了赏钱,说是今儿个寻恩得喜,大家都沾沾喜气。

    公子府的好名声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了镇子上的大街小巷,三姑六婆都议论这镯子姑娘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嚷嚷着灵感有了,当即宣布要闭关来写话本。他握紧笔杆鏖战三天三夜,从信物定情到喜结良缘,却经不住夫家高门大户的厌弃,小小糟糠妻受尽欺辱含泪下堂,转身归来竟是绝世名医,恶毒婆母含泪哭喊跪求原谅。

    洋洋洒洒写了三指厚的稿子,新话本才勉强收了尾。说书先生拍着大腿猛夸自己才思敏捷妙笔生花,决定先挑个幸运儿来先行观摩他的最新著作。

    幸运儿是茶楼的账房。

    账房看着说书先生的黑眼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镯子姑娘在第二天就被打断双腿,从公子府后门扔了出来,疯疯癫癫在地上说胡话,喊些什么不是细作之类的,被家里人领回去了。”

    顿了顿,账房又补充道:“现在街坊都在说那小公子面是背非——明里看着人憨财厚,背地却是安忍残贼,骗人进府以施虐殴打为乐。你这稿子开头一眼便看出写得是他,真拿去出话本怕是要滞销了。”

    说书先生沉思半晌,强撑自信道:“问题不大,改改开头便是。”

    “后半段你都写过几十回了,没新意,”账房眉毛拧成一团,有些心疼浪费的墨纸,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书局老板应是不会收你这稿子的。”

    说书先生受到了从业史上最大的打击。

    他假装着岁月依旧静好,安详的躺在床上,祈祷有个甜美的梦乡来弥补他破碎的心。

    却圆睁着眼难以入眠。

    稿子上的墨字排着队挨个儿蹦进他的脑子里,抓着他的衣摆哭喊道你就这样放弃我了吗。

    说书先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抓了桌上原稿奔进后厨,将稿纸尽数丢入火炉中。

    火大锅糊,说书在掌勺的斥骂声中,枕着腌菜罐子安然入睡。

    陆续又有几个胆子大的揣着镯环去认恩,自信能在公子府中博得一席之地,牢牢攀附上这门权贵。

    却依旧是同样的流程——小公子认恩,老管家撒币,围观的甲乙丙丁捡了铜板一哄而散,然后在第二日等着断腿疯子被从公子府后门扔出。

    初时还有人哀叹这些人的悲惨遭遇,但也耐不住白捡的铜板持续在心头撩拨。

    逐渐的,镇子上的住民们新多了一项活动——哄骗镇外不知情况的小傻子去认恩,再用捡来的赏钱铜板去赌后门在几更天扔人。

    消极怠工的说书先生目前胜率最高,九押七中,每次收钱时都会抹眼泪,说这他早夭的话本子在天之灵保佑他赢来的。

    但萧惜不知道这档子破事,不然她铁定是捡铜板最积极的那个。

    她是个独居深山的采药女,日常是采点药草买点小钱,偶尔在山里捡些个迷路的贵人。

    有的贵人是想躲关税而选择穿山的小户商贾,有的贵人是仙侠话本子看多了来山里找武功秘籍的世家公子,剩下的是来抢她饭碗却迷路了的同行冤家。

    若是同行就帮忙指个路打发走,除此之外那便都是贵人,贵人就得花些功夫,将其脉搏掐个半柱香的时间,然后严肃问道:“方才是不是臂间发麻?”

    贵人连忙点头。

    “印堂发黑舌苔黄腻,手脚冰冷四肢麻木,你这已是病气入体,得开个药方子。”

    这套话术是萧惜从药堂偷学来的,那把脉的老头最常说这句。当时她正在售卖采来的草药,老板要她少八个铜板,美其名曰抹零,她也点头答应了,只当是付了这句话的版权费。

    药方子只是补气养血的普通方子,卖得贵了她心亏,不贵又觉得对不住自己,所以花了些心思在其他地方故弄玄虚——以价估物太过庸俗,药方子只能以物易物。

    不能用银锭子买,只能用些小物件换,或是手上摇的象牙骨雕扇,或是指上带的冰种玉扳指,那头上钗的金镶银云簪也行,主打一个诚信交换,你情我愿。

    换来的零碎玩意儿都被萧惜收在箱屉里,手头没钱了就挑上一件典当掉,然后去茶楼听说书先生讲关公战秦琼,点上一屉小笼包,续着免费茶水坐一下午。

    但近期运气不好,萧惜总能在镇子边缘碰见兵卒模样的人来回巡逻。她担忧是哪位聪慧贵人识破了她招摇撞骗的把戏,特意报官来抓她归案的,故有好阵子没来镇上。

    直至近期巡逻的兵卒减少许多,萧惜才一边感慨着贵人多忘事,许是记不住她长啥样了,一边趁着兵卒换班间隙鬼鬼祟祟溜进了走马镇。

    当萧惜将环形的玉佩递向当铺掌柜时,掌柜的眼睛乍的亮起,连忙将玉佩推还给萧惜,说这东西贵重,另带姑娘去个议价的地儿。

    于是萧惜便被掌柜骗来了公子府。

    从高大的府门里跑出来个干枯瘦小的人。那人明明是男子的身形,却落落大方的穿了身女子款式的彩纹云纱裙衫。

    周围的看客逐渐聚拢,议论着小公子今儿个穿彩的,没昨儿那件红的好看,昨儿个那件显得气色好。

    而看客们口中的小公子,正熟练的握起萧惜的双手,声泪俱下的哭诉着恩人你终于来了。

    然后熟练的挤出两滴眼泪,熟练的拉过萧惜的手擦向自己的鼻涕。

    “公子你认错人了。”萧惜飞速抽回手,脸上写满警惕。

    小公子往前凑了两步,试图依偎进萧惜的怀里,方便把鼻涕抹在她肩头,“怎么会呢这就是当年我亲手赠给恩人您的信物!”

    萧惜自认为是成长在山里灵活的野人。她和野猪赛过跑——虽然是被追的那个,同孤狼摔过跤——打输了会死的那种,直来直去的习惯让她想给这人脸上来一拳。

    但现在她不敢。

    小公子身后跟着四五个强壮的护院,让她一只手也不妨碍她谁都打不赢。

    四周的看客越发的多了,热闹的像是在围观菜市口的午时问斩。

    识时务者为俊杰,萧惜叹气,揪起他的袖子把他的鼻涕在他的脸上均匀抹开,并柔声宽慰道:“洒家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汝莫要耽误洒家了。”

    小公子泪眼婆娑的深深看她一眼,复又低头拭泪,顺便把被鼻涕糊了的眼睛擦干净。

    萧惜用力的挺起胸膛,假装自己是位魁梧的女子,气势不能输,“很重要,洒家现在立刻马上要去办了。”

    “那奴和恩人一起去。”小公子嘤咛一声,娇软地挽住萧惜的胳膊。

    于是,萧惜胳膊上挂着小公子,小公子带着老管家,老管家领着群五大三粗的护院,一队人浩浩荡荡地杀回了当铺。

    萧惜再次将玉佩递至掌柜面前,介绍着此次前来地目的:“当了。”

    掌柜捏着方才赏金入账的荷包,小心翼翼看了眼旁边的小公子。

    小公子娇羞地抛了个媚眼。

    掌柜立马哎呦喂的喊起来,肚子疼生病了现在要歇业,转身头也不回地从后门跑路了。

    高大的柜台横拦在铺子正中,阻挡了萧惜追随掌柜而去的步伐。

    萧惜试图翻过柜台,却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蹲。

    小公子很是热心的前来搀扶萧惜。

    趁着起身的间隙,萧惜的耳边有热气轻吐。

    “帮我……”

    萧惜一顿,偷偷瞥了眼门外,老管家正在街对面的凉茶摊里抿着茶,护院们一脸严肃的守在当铺门前,活像衙门口凶神恶煞的石狮子。

    萧惜点头,懂了——她碰上了一伙变态。

    她左袖兜里藏着沁了蒙汗药的手巾,右袖兜里是眯人眼睛的生石灰。

    但她心善,担忧不能一次性放倒全部的护院导致自己被打。

    先礼后兵,她甩开身上挂着的小公子,试图同老管家晓之以情,说清楚自己不是那劳什子恩人,行个方便让她离开莫耽误了真正寻恩的事。

    老管家却只是抿着茶水宽慰道:“姑娘好好陪着我家公子开心就行,至于恩人与否,并不重要。”

    萧惜开始以逛街的名义在镇子里乱窜,往人多的地方钻,好几次都趁乱把小公子的手甩开了,却又被他更迅速并有力的钳制住手腕。

    小公子亲切的带着萧惜参观了镇上的铁具店,并指着官牢特供的刑具问她有没有穿戴体验的兴趣。

    勇于承认错误的萧惜发表了致歉感言。

    方案一失败,启动方案二——在茶楼听书并趁人懈怠的时候使用尿遁溜走。

    但说书先生请病假了,正坐在茶台旁边嗑瓜子,美其名曰修生养息。

    萧惜前去表达了应以事业为重的想法与建议。

    说书先生瞧见萧惜身旁跟着的是小公子,立马激动地握着萧惜双手诚恳道:“我赌你是五更天。”

    小公子伸手隔开两人,用鼻孔对着说书先生骄哼一声,身后的护院立马上前秀出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像是再多蹦一个字出就要一拳将说书先生的小身板打的外酥里嫩。

    说书先生嘎一下晕了过去。

    账房连忙跑过来边掐人中边解释:“最近赢钱太多激动的,活该。”

    账房帮忙叫了郎中来,挑最便宜的方子开了药,思考着待会儿收多少的中间商手续费比较合适。

    方案二失败,启动方案……哦,方案三还没编出来。

    萧惜任由小公子将她拖回了公子府。

    随行的老管家与护院们都各自散去休息,府里洒扫的家丁三三两两候在一旁,明面上似是在等着自家小公子的吩咐,实际却是对着萧惜身上的粗布麻衣指指点点,嗤笑声毫不遮掩。

    萧惜很是配合的在脸上挤出羡艳的神情,并表示她是山沟沟里长大的,没见过这般豪华地方,然后挥手打飞桌上的青花瓷瓶。

    一丈开外的地面上炸出朵美丽的碎瓷花。

    “哎呀,这个贵吗?”萧惜先惊讶,再惶恐,表情循序渐进,“一不小心就碰坏了捏。”

    “不贵,都是便宜货。”小公子大度摆手,“您是我恩人,整个公子府都抵给您也是值当的。”

    萧惜抬头,同小公子对上目光。

    两人相视一笑。

    小公子诚邀萧惜,同去老管家珍藏文玩古物的库房里转了一遭。

    库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碎裂声。

    贴心的家丁在库房外哆嗦着让人去通报老管家,同时又让人去镇上找来最好的大夫,以防老管家的老心脏一时间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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