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赶来的时候,萧惜正和小公子打赌,用砚台砸出的火星子点燃的宣纸有没有墨香味儿。

    结果是俩人还没比出来输赢,就被捂着心口的老管家扔去了公子府的后院。

    后院是片亭台水榭。亭子只算得上柱梁俱全,颇显简陋,旁边的一汪池水清凉无比,正适合夏天消暑。

    萧惜私心想把鞋脱了,将这里变成她的洗脚池。

    但也只是想想。她蹲在池边用手拨弄着水,看着水里的小鱼苗在她指间游来游去。

    家丁似是都得了吩咐,在远处候着。

    眼看近处无人盯梢,小公子连忙挤在萧惜身旁,戚戚怨怨同她小声道:“奴家九岁失父,十岁丧母,年方十一便受尽流浪之苦,还被歹人千里迢迢拐骗至此,说奴家生了副好皮囊,只待养的丰腴些了便要当作人情送予贵人作暖床小童。”

    萧惜望天,回味了下自己蝉联三届童家村吹牛皮大赛冠军的峥嵘岁月。

    小公子抬手擦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只求姑娘能助奴家逃离这个牢笼,奴家定当牛做马报答您。”

    “你要离家出走?”萧惜问。

    小公子点头。

    萧惜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吾乃截云岭里修仙六十余载的天山童姥,只待积攒些许功德便能圆满飞升,此次前来正是为了指点你一二。”

    小公子怔愣在原地。

    萧惜点点头,指指池水,“你在这水底泡上两个时辰,再睁眼就能脱困了。”

    小公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还是装不下去,“我觉得你在骗我但还没有证据。”

    萧惜露出挑衅的笑,无声询问能奈我何。

    远处忽的腾起一阵浓烟,随即有人大声呼喊——

    "库房走水了!”

    府里的人都慌乱了起来。

    家丁们自是知道谁才是府里真正的话事人,都慌忙跑去寻桶盆,舀着水往冒烟的方向冲去,誓要守护老管家心中最珍重的库房。

    见院子里再无他人,小公子才转头看向萧惜,“你做的?”

    “什么我做的?我只是不小心把火折子掉在那儿了,又不小心刚好在上面留了几摞顶好的宣纸。”萧惜正用小公子的外衫擦着手上的水渍,漫不经心道。

    “你将附近的家丁引开也没用,府上各个进出都有护院把守,未得命令都不会离岗,我们还是没法儿出去。”小公子叹气。

    “没法儿出去那就先不出去呗。”萧惜耸肩,抬脚往事先探看好的柴房走去,迈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指指小公子身上颜色靓丽的衣服,“脱了,扔池子里去。”

    柴房里,柴火杂乱的靠着墙角高高堆起,萧惜寻着柴火堆和墙壁的间隙,贴着墙挤进了柴火堆里。

    小公子脱的就剩套白色单衣,也不顾柴火枝条扎人,只乖巧的跟在萧惜身后。

    不消一会儿,外面响起急促脚步声,然后是铜盆落地的脆响,有人尖声大喊:“出事了!质子跑了!”

    相比较还在烧着的库房,大概是后院这边的乱子更加重要。老管家灰头土脸的赶来时,已有家丁从水里捞出小公子扔下的衣衫。

    衣衫侵了水后越发艳丽,衬老管家脸色越发阴沉。

    家丁陆续来报了些有的没的,东厢房的瓦片碎了两块疑似有人盯梢过,西厢门的护院方才玩忽职守打盹了,还有南面的墙上多了个脚印,质子可能就是从哪里跑走的。

    老管家啐了口唾沫。那脚印是昨日小公子嫌鞋子不合脚,闹脾气脱了砸人新鲜印上墙的。

    库房里的那把火不止烧掉了他的珍藏孤本字画,还在炙烤着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找两个机灵的去关口盯梢着,先莫让关口的人知道我们把质子弄丢了的事,再派三人去酒肆客栈打听下近期从东周来的人马。剩下的人就在府里给我仔仔细细的找!”老管家冷声吩咐。

    “这池底要派人摸查吗?若是质子一时想不开沉了水……”一旁跟着的护院领队俯首问道。

    “小畜生惜命的很,断不会自寻死路。”老管家看着远处仍在冒烟的库房,腮帮子微微抖动,低声道:“若那小畜生已不在府里,便是有人接应偷跑了出去。单就今日进府的丫头片子应是没那般本事,你去将府里人数清点来,看看有无细作混进府中。”

    护院领队低头领命退下。

    有三两家丁进了柴房搜查,也只是在柴火堆外转了一圈,便去了别的地方继续搜寻。

    家丁陆续把所有房间都搜遍了,床榻底、衣箱里、房梁上,都没有丝毫踪迹,便笃定应是小公子偷溜出去玩。

    往日也不是没有过这般经历,小公子都会被老管家从犄角旮旯里揪回来。安逸日子过惯了,心也不由自主大了许多,总觉得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先顶着。

    谁知将消息合计汇报了,才发觉彼此竟都是一无所获。

    老管家目眦欲裂,头顶几乎和库房一样飘着黑烟。

    家丁齐刷刷跪在地上。

    护院领队小跑上前,低头复命,“府上护院十人,家丁三十一人,都是当初从军营里一起出来的兄弟,近日府内也并未有生面孔出现。”

    老管家年纪也确实不小了,本打算这次军令完成后便告老还乡,谁知日期临近却出了这般纰漏,不由得一时站立不稳,往后仰倒两步,被护院搀扶才堪堪停住。

    他揉捏着额角,思索片刻哑声道:“传我口信下去,临近的出关口都把守住,任何人都不准放行。往来的几个主要路口都派人看守,其他人都顺着官道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家丁护院们齐声应了诺。

    老管家看着水面微微出神。他自小生在西越,入目皆是荒原,得了闲暇就去翻看画册,才知晓这世上还有片江南风景。

    来到这里后,他才得了些权势,让人在后院照着画册挖了片亭台水榭。池子是一潭死水,容易死鱼发臭,他便十天换鱼、整月换水,只为留住这角异余山岭里的光景。

    若是……若是这人也能同鱼一般,时常换换呢?

    他抬手,让其余家丁护院都领命退下,独留了护院领队,同他轻声道:“你去找个同质子身形差不多的人来。”

    护院领队诧异抬头,迎上老管家森冷的目光,惊出一身冷汗,又只得低头应诺。

    几曾何时,老管家也畅想过,若是此次任务顺利完成,撕毁盟约,战事重启,西越的铁骑将踏平东周,届时他便在江南最好的地段买个住处,也不必再天天头疼鱼死水臭这事。

    府里的人都尽数出去搜寻了,只留下个年纪最小的侍从,待天黑时像往常般将府里的灯火统统点亮,假装差池都未曾发生。

    小侍从将灯盏从前厅点至后院,把燃着烛火的灯笼挂上檐角时,正撞上萧惜钻出柴火堆,被门槛绊了一脚,摔趴在他眼前。

    正待他要发出不可名状的尖叫声时,萧惜猛的从地上弹起,一个手刀击向他的颈部。

    弦月半爬上天幕,府邸里一片寂静,只余萧惜大口地呼吸声。

    小公子刚从柴房里钻出来,看见倒地上的小侍从,立马拍马屁道,“真不愧是天山童姥,杀人不见血!”

    萧惜强行压下因过激导致身体上的不适,却拦不住心脏狂跳的声音撞击着耳膜。她烦躁地啧了一声,面上不漏异常,“只是瞧他夜深了还不去休息,帮他睡一觉,怎的你也想试试?”

    “不了不了,”小公子摇摇头,又贴心指点道:“恩人你出了这个院子往左转,走到尽头就是出府的侧门了。”

    萧惜不疑有他,告了声谢立马走人。

    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小公子才敛了面上笑意,俯身将小童拖回柴房。他从小童的靴底拔出一把短匕,又脱了小童的衣服,整齐叠好后抵在其胸口上。

    短匕隔着衣服缓缓压下。

    月亮早已升上天幕。

    他悠然地在池水边洗了个手,在身上擦干,又懒散的靠在院门口,掐着指尖数了数,时间差不多了。

    萧惜气喘吁吁的从远处跑了回来,指着他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小公子挤出虚伪的歉意,惊讶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府上太大,我把路给记混了。”

    萧惜正撑着墙大口喘气,突然察觉到地上少什么,“人呢?刚才,躺这儿的?”

    “怕他睡觉着凉,我把他送回房间了。”小公子随手指了间远处的屋子,耸耸肩道,“那小侍从是负责在后院儿喂鸽子。他养的信鸽很是厉害,飞鸽传书可达千余里外,今儿个想吃荔枝,明儿个里便能送到府上,我还真是……”

    他顿了顿,咬字突然加重,“真是挺喜欢他的呢。”

    萧惜并未多听他胡扯,只是垂眸去看他的手。

    他的手很是白净,指节却略微粗壮,掌心留有旧茧,并不像是双娇生惯养的手。

    再抬眸,萧惜已平缓的气息,同他客气道:“记得公子你也是想要出府,便一同顺路吧。”她应当早些注意到的,这人初时说要逃离这里,又怎会好心指路让她一人独自离开。

    她往前指了指,示意小公子先走,在前带路。

    穿过了两道高大的院墙,走过狭长的小道,尽头的门上挂了把大锁。小公子轻车熟路的踮着脚,在门框上摸索一阵后找到把小钥匙,开了黄铜门锁。

    门外早已没了护院把守,正对着条无人问津的狭窄巷子。

    镇子往东,是往来的大路官道。萧惜对着月亮辨认了一下方位,径直往西边的深山里走去。

    已经入了宵禁,街道上再无其他人。萧惜在前面走着,避开提着梆子的打更人,悄悄溜出镇子,快速钻进南边的野林子里。

    小公子跟在她身后,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安静的像是查无此人。

    先翻过三个小山坡,穿过山沟里齐腰深的腐叶堆,再绕过一个大山头,是片干涸的泄洪石滩。石滩边缘有些低洼的地段形成了泥泞坑,成功的陷住了小公子的左脚。

    小公子试图将左脚拔出未果,并成功将右腿也陷了进去。

    他越发慌乱的挣扎,却陷的更深。眼见泥沼快吞没至大腿,他连忙出声,姑娘姑娘的呼唤前面的人。

    远处的鸱鸮也附和着咕咯了两声。

    萧惜本都走远了,又调头回来,伸手扶着他的胳膊说别慌,把陷进去的腿横向摇晃着往上提就行。

    他照着她说的去做,果真从泥沼里拔出一条腿,不由得松了口气,赶忙拍上马屁,“多谢天山童姥出手相救。”

    萧惜松手,转身离开。

    小公子慌忙将另一只腿从泥沼里晃出来,追在萧惜身后,姑娘姑娘的道着歉。

    出了石滩,在杂草里翻找许久才寻出一条蜿蜒的小径。

    原先山里有虎狼,引来了一批猎户光顾,也唬得普通农家再不敢走山路。后来山里的走兽少了,以此谋生的猎户便也离开了这片南岭,这条小径也只剩前来采药的萧惜踏足。

    六月的天总是阴晴不定,方才还挂着月亮的天已经蒙上层薄云,不消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热气从地面蒸腾而上,又被一阵猛风带走,刮的人打了个寒颤。

    小径上起了泥水,粘腻滑脚,衣服也湿哒哒的黏在身上难受的紧。

    萧惜在半山腰寻了棵不高的树下避雨。小公子踉踉跄跄的跟过来,许是不习惯走山路而摔了很多跤,单衣早摔成了土灰色,头发也散乱着,活像山里土生土长的野人。

    萧惜撑着下巴看向小公子,心里盘算着在城中办个深山野人展收多少门票比较合适。

    小公子抹开脸上的泥水,向萧惜露出个自以为标志的笑容,“敢问姑娘芳名几何,好方便我来日报答姑娘。”

    萧惜悠悠打了个哈欠,并未多理睬他,只寻思着待会儿回了村子便给他指个去城里的路,自此也算仁至义尽,山高海阔一别两宽,往后也不会再见,又何必去在意姓名称呼之类的东西。

    小公子还欲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人从身后一石头撂在后脑勺上,直挺挺的迎面扑摔在地上。

    萧惜被惊的从地上窜起,猛一回头,就看见有人从树后出来,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些什么。

    她心跳的厉害,耳膜突突的疼,忍不住揉着耳朵向那人问道:“你刚才说啥了?”

    “你这耳聋眼瞎的毛病还是没改,”那人熟稔地向她打着招呼,“手上有多少钱?借老子点。”

    雨停云散,天稍微亮了一些,那人痞气的面容被树影晃得糊眼,但萧惜还是认出了他。

    是村里的刘二娃。

    用石头砸人后脑勺是他熟练度最高的技能,甚至可以凭此一招打遍方圆十里七镇八乡的混子,圆满他的【大哥梦】。

    但村里人都不觉得他这是为村争光。大家多少都被他借过钱,不愿意的就挨顿打。借出去的钱都被他拿去上贡给城里的赌坊,并在满盘皆输的战况里,凭借毅力留下八文钱,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一碗馄饨,同四五个狐朋狗友好兄弟一起分食着吃。

    他是村里刘铁匠的儿子,从娘胎里出来就不服管教,但当时的大人们只当他是年纪小不懂事,都只会宽慰着那句“长大就好”的魔法咒语。

    但魔法在这块中原大陆上行不通。

    在刘二娃十七岁那年,当了九年‘大哥’的他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不屑只逍遥在这小小的乡镇里。

    他认定自己应当拥有更大的舞台来施展拳脚,于是便背起行囊,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在各个州郡流窜作案,并在吃了一顿地头蛇的群殴作为成年礼后,鼻青脸肿的回了村里。

    只是,萧惜对刘二娃的印象还停留在一年前他离开村里时,在村口没躲过撞上了,被他拉着要送别礼,只得给了副上好的跌打药膏,被他不屑的丢了。

    “你怎么在这儿?”萧惜忍不住脱口而出。

    “犯了点小事儿,有人报官,老子进山里躲躲。”二娃嘴上说的轻描淡写,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你身上带钱了没,没带的话老子麻烦点跟你去你家拿也行。”

    “没多少钱了,前阵子卖假药被报官,存的几个子都给罚没了。”萧惜随口扯了个理由,从袖兜里掏出荷包抛给了二娃,准备花钱消灾。

    “啧,还准备顺道去你家玩玩的,这山里睡的虫子咬。”二娃将荷包里的两粒碎银子倒在手里掂量,脸上的嘲讽毫不掩饰,“就这点?”

    “这年头人都贼精贼精的,我这点把戏不够骗了。”萧惜哀叹。

    刘二娃也叹气,最近村里人都绕着他走,钱也越发的不好借了。

    “哦对,这野人,”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又啐了口唾沫,“神头鬼脸弄得老子还以为是来抓人的兵头。”

    他扬了扬手做告别,沿着下山的方向一溜小跑,约是要去赌坊赴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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