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的很快,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里,从小巷中拐进了萧府后院。萧惜方才下车,还没来得及打量下四周环境寻找跑路机会,就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架走了。

    凌晨从车上跳下来,本是准备跟着萧惜去的,却被哭哭老头伸手拦住。

    哭哭老头现在是不哭老头。在萧府里是主场作战,手下率领着一众丫鬟仆从,人也不由多了几分管事管家的威严。他向另一边的小院做了个请的手势,向凌晨恭敬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进了隔壁小院,待院中仆从都退下后,不哭老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悲泣道:“还望公子能善待小小姐!”

    说罢就低头要往地上磕,被凌晨慌忙拦住了,搀扶着坐在旁边石凳上。再抬头,不哭老头又变成了哭哭老头。

    哭哭老头又开始抹眼泪,开始自述生平:“奴自幼时被老爷从死人堆里捡来,便一直跟着老爷走南闯北,亲眼看着五小姐长大,又见着她一意孤行后香消玉殒。老爷实在过于挂念五小姐,因此和小小姐生了心隙,赌气苦了小小姐这些年月。”

    凌晨随口附和两句宽慰的话,心里却觉得好笑——什么样的员外会同一个十岁的娃娃赌了六年的气。

    两人思绪不在一处,凌晨只当是来看场笑话,哭哭老头却是真伤心极了,话语里断断续续夹杂着抽噎,“老爷那日,本是要去接五小姐和小小姐一同回来的,只是到了地方看见屋中那般惨状,才忍不住失了分寸……”

    “失了分寸?”凌晨品了品这个词,忍不住问:“所以当时你……你们,当时你们所有人,都只是瞧着你们的萧大员外对着个孩子‘失了分寸’,却没一个人上去拦这‘分寸’?”

    这话问完,凌晨不禁失笑。

    似是被这嗤笑声狠扎痛处,哭哭老头从石凳上跌下,向着凌晨以头抢地:“无论是老爷还是奴,都亏欠小小姐太多了,现如今半截身子入土,即便有心也无力挽回。莫说接小小姐回府,便是想让小小姐来看眼老爷都难,今日还是得了公子及童家村长的协助才强成。现只求公子能照顾好小小姐,有何要求公子尽管提,奴定竭尽所能……”

    “竭尽所能?”凌晨懒得再客套下去了。他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玩味看着地上跪着的哭哭老头,“那你先去买包耗子药把你家老爷毒死了,再去以死谢罪好给你家老家黄泉路上做个伴儿,事成后我定给你家弃之不顾的小小姐照顾的白白胖胖。”

    哭哭老头看向凌晨,脸上的表情从呆滞转为惊讶,然后是惶恐,又低头死死盯着地面。

    院墙上落了两只黑背白腹的鸟雀,冲着院中的两人喳喳怪叫两声,又转去啄食树枝上挂着的桃子。

    皮肉撞击地面的声音,鸟雀惊飞。

    哭哭老头死死将头抵在地上,正欲说些什么,被凌晨先开口打断:

    “开玩笑的,逗你玩玩还当真了?”

    凌晨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漠地看着地上匍伏着的老人,仿佛刚观赏了场被丑角演砸的戏剧,并当场给出了差评。

    哭哭老头身子一歪,瘫坐在地上,又被凌晨重新拉起来扶坐在石凳上。凌晨还好心帮他掸掉裤子上跪出的灰土,出声安慰道:

    “可别一副被我欺负了的样子啊,给人瞧见会误会我的。

    “至于那位突然间得了你们垂怜的小小姐——她过的不好,自会有村里善人帮扶;她过的好,也不会是你们这点徒生出的善心求来的。你若真想为她做些什么,就把你的宝贝老爷照顾好,别死太快了,免得还让她担心糟老头子会不会去阴曹地府里找人告状,说被他置若罔闻的外孙女竟不予他膝下承欢。”

    老管事半倚在身后的石桌上,手脚再动弹不得,只能张着嘴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宛如破旧风箱的抽气声。

    有小厮在外轻敲门板,然后将关着的院门推开,往里看了眼,轻唤了声在管事在这儿,萧惜就提着裙摆大步胯过门栏进来。

    她被丫鬟换了身鹅黄色的绢纱裙衫,长发用只流云簪尽数挽起,发髻旁坠了只鎏金步摇,手上还捏了朵绢花。

    小丫鬟从旁边去抢她手里的绢花,“小小姐您给我吧,我好帮您戴在头上。”

    “不戴,不好看。”萧惜转了个圈甩开小丫鬟,三两步走到老管事面前,先扶着他的面部观察着脸色,又把向他腕间脉搏,大致估量了下老管家的状态,便从怀里掏出个小白瓷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塞进老管事嘴里,转身同身后围观着不敢上前的一众家仆道:“天儿太热年纪太大,你们家管事来回折腾的中暑了。快把他扶去内屋休息,一炷香的时间里能缓过气来就没什么大碍了,若没缓过来的话你们记着去找大夫。”

    老管事咕隆着喉咙,吐词不清的嚷嚷着小姐小姐,被家仆手脚并抬着抗走了。

    见周围人散开大半,萧惜才睥向旁边坐得四平八稳的凌晨,问道:“你说什么了?把他气成那个样子。”

    凌晨把胳膊杵在小石桌上撑着头,挑眉道:“替你抱不平呢。”

    “你真把他气厥过去了,若是被告去官府,我可没闲钱给你赔偿的。”萧惜耸肩。她自认为同萧府的情分,并没有好到会被包庇的地步,就如当初爹爹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是被癫狂的萧大员外告去官府,控诉童秀才杀妻。

    她抬手指指门口守着的小厮,同凌晨道:“真正需要你的时候到了。你去把他们几个都放到,我们好回去。”

    凌晨闻言,扬起一个憨厚的笑,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胳膊给萧惜看,道:“我这身板比你强不到哪儿去,指望我还不如指望你自己。”

    萧惜撇嘴,“白养你这么久连这点事都办不成。”

    凌晨正欲反驳只是单吃了半月白粥,忽听得一声轻唤:

    “难得五妹妹赏脸前来,爷爷近日都在盼着你呢。”

    闻声看去,正是昨日在萧府门口碰见的青衫男子,此刻在小院另一头的门廊下端正站着。

    客套话,凌晨擅说,但不爱听。他颇为不爽的起身,恰好将萧惜挡在身后。

    萧惜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去,就见青衫男子侧身做了个请行的手势,道:“方才听闻管事病倒了,我便来为五妹妹带路了。爷爷在正房等着五妹妹呢。”

    也没多的选择,萧惜绕过凌晨跟着往前去了几步,顿住脚步又退回来,抓着凌晨的袖子将人一同拉走。

    青衫男子一边带路,一边随口同萧惜追忆着往昔,道:“五妹妹上次来府里,还是六七岁的年纪,小小一个和糯米团子般可爱,我和哥哥们都……”

    “不记得了。”萧惜冷漠打断。

    他也不恼,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当时你还年幼,记不得也正常。我排行第四,名安,妹妹唤我四哥便可,往前的三个也都是哥哥,近日都和大伯父在外县盘账,若是知你今日来,怕是早早便不出门……”

    “你是哪房的?”萧惜突然顿住肩部脚步,冷冷问道。

    现下萧府中,能与娘亲同辈的男性,应当只有两位。

    萧安面向萧惜,面上漏出些许愧色,又迅速将神情收敛了回去,垂首道:“我是萧家三房所出,生母早已被驱逐出府……”

    顿了顿,又道:“流言被查清当日,家父便写了休书,自愧未管教好妻子,已离府六年未归……”

    萧惜猛地上前两步,正要抬脚开踹,被凌晨一把拉了回去,动作太大以至于把头上的步摇甩飞。

    凌晨眼疾手快的接住步摇,松了口气才重新插在萧惜的发髻上,宽慰道:“别动脚啊,动脚不好看,你得甩他耳刮子,手要快稳准狠,这样打得脸上留印比较明显。”

    萧惜似是气的不清,只恶指着萧安狠狠道:“这么说来,倒是怨我害得你父离母弃了?”

    萧安颔首,“因我生母忌惮爷爷偏爱小姑,恐小姑分了家中钱财,故而使了下作手段用流言蜚语重伤小姑心神。是我生母错行在先,所受恶果怨不得他人。

    “家父有愧于五妹妹,我亦是。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只是……”他依旧是躬身垂首的姿势,也再无底气直面向对方的眼睛,“只是还望五妹妹在爷爷面前,莫再提此事了。爷爷已入古稀之年,生了场大病,再受不得刺激。”

    凌晨早已挡在萧惜面前将隔开二人。萧惜立在他身后垂首不语,手上捏着他的胳膊将他掐的呲牙咧嘴。

    萧安继续道:“此番请求五妹妹来,虽是管事自作主张,但……亦我所欲。”

    凌晨憋不住了,笑道:“你们可真……”真是自私啊。

    话未说完,身后的人抽了两下鼻子,瓮声瓮气:“我晓得了,就是来陪你们演场爷慈孙孝的戏码,好给你们塑个仆慧主善的好名声。说来说去整那么多弯弯绕绕听的烦人,我去便是了。”

    萧安又是躬身一揖,沉默着在前方带路。

    萧府很大,走过的廊道很长,长的像是能让萧惜走回十年前。那是她才六岁,正是不懂忧虑的年纪,看着娘亲穿了身鹅黄绢纱裙衫,婷婷立在廊道中央,是秋日里一抹落在红枫林中的暖光。

    廊道旁种了许多枫树,树叶落在她的小脑袋上,被旁边的大哥哥帮忙拂开。大哥哥想牵她去别处玩,说大人们在谈论正事不要打扰了。

    但她不干,她要粘着娘亲。

    萧员外阴沉着脸同娘亲讲,旁县有生员拦驾喊冤,告了楚郡秋闱舞弊之事,接状纸的是班师回朝的大将军,想必应不日会有消息,让秀才莫要因此次落榜而过受打击。

    结果是没有消息。那将军不过一年便战死沙场,楚郡秋闱舞弊再无下文。

    然后是爹爹重整旗鼓,再闯秋闱。

    最后是母戕父随,萧员外如同看待仇人般的看着她。

    时过境迁,她推开面前厚重的雕花木门,门轴吱呀作响。

    她以为还能再看见那个阎罗王般的生气老头。

    但并没有。

    床榻里只躺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人。

    她把门窗都推大了些,阳光淌进,散开屋里郁着的垂暮气息。

    有仆从说着老爷不能受风寒,要上前来关窗,被萧安伸手拦住。

    似是被暖光晃了眼,床上的老人费力抬头,瞧见是她,抬抬手说:“过来些,让我瞧清楚些。”

    萧惜还是立在门口未动。

    “婉儿?”床上的老人费力撑起身子。

    萧婉,曾经萧府五小姐的名讳。

    “……还是,小曦丫头?”床上的老人又问。

    有小厮气喘嘘嘘的跑过来,递了两页纸给萧惜,是她方才问人要的,萧老员外近期常吃的药方子。

    她大致看了两眼,给小厮指了几处,“下次煎药把这几味药材都去了。”

    小厮挠头,“您……您指的太快,没记住。”

    萧安凑了过来,“爷爷生了疮溃,需得用水银粉滴麻油搽患……”

    “疮溃只需每隔半个时辰翻身一次即可。黑铅、结砂、砒石、铜绿,这些药材可曾记住了?”萧惜问。

    萧安认真思索半响,应道:“记住了。”

    “嗯,这些都用不上。”萧惜将两张药单塞还给萧安,凑近了些去看床上的老人,“心悸怔忡,气血皆虚,白术茯神黄芪龙眼枣仁一两人参木香甘草二钱半当归蜜炙一钱姜枣水煎服单日三次,这次可记住了?”

    萧安鼓了鼓腮帮,未再接话。

    被褥摩擦的沙沙声想起,床上老人费力的坐起身子,向萧惜的方向伸手,一声声喃喃唤着:“丫头……丫头啊……”

    萧惜想了想,话本子里这种情况都是该扑上去相拥而泣的,但她自觉能站在这儿就是极限了,便只淡淡应了句:“嗯,我在。”

    萧老员外去握她的手,看她手指纤细布满老茧,再不是印象中她小时候那般软乎乎的了,不由得哽咽道:“我对不起你……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丫头你啊……”

    瞧着往日里威风凌凌的萧大员外在此时尽显落魄与愧疚,萧安连忙将下人都清出屋子,正欲顺手关门时又觉不妥,便又将下人都驱出院子,自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以待屋中萧老员外的吩咐。

    凌晨也在院子里候着,正粗鲁地踩着石凳坐在石桌上,嚣张的斜睨着萧安。

    萧安也坦然地回看向凌晨。在萧老员外生病后,作为府里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他知晓管事脾性,也猜到了管事发病前,定是同眼前这位乡野粗人谈论了什么。正欲开口时,乡野粗人却先抢了话头:

    “瞧见我衣服上的补丁了吗?”

    凌晨指了指自己衣服上不知落了几层的补丁。

    萧安还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公子若是需要新衣物,萧府可赠……”

    “你五妹妹亲手给我缝制的。”凌晨将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他并不知这补丁是谁缝的,但不妨碍他随口胡扯。萧惜给他什么他就穿什么,连短了半截的女款裙衫也穿过,不然就真会被扔去山中当裸奔野人。

    萧安被噎了好半晌,正欲开口,就见凌晨迅速从桌子上溜下,也不顾方才踩的脚印,在石凳上端正坐好。

    然后就听见萧惜大声呵斥:

    “腰闪了大夫都说好好歇着非不听,就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儿到处折腾,非得坐通宵搓麻还要来两口小酒提升,你不躺这儿谁躺这儿!人躺着了脑子也不消停,有功夫天天想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吓自己玩,大夫叮嘱倒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萧惜扶着门框对着屋里的人好一顿指指点点,呵斥完后气呼呼的往外走了两步,就迎面瞧见呆楞着的萧安,便冲他冷笑道:“你去将他那些宝贵的叶子牌麻牌拿来,当着他的面烧,保准药到病除精神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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