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正式孕穗期,田地的上游有人去开了闸门,清水沿着水渠挨个儿流进田块里。浸不到水的田块被中上了豆角蔬菜,有人正挑着粪桶踩着田埂去下肥。

    充分发酵后的土肥很是令人上头,把凌晨熏的远远溜达去了别的田块。他有模有样学着田里的农人,佝偻着腰背掰看着穗子上结果的情况。

    太阳逐渐升高,将山林斜拉着的影子逐渐蚕食。老水牛还卧在树荫笼着的草地上,啃着附近不知名的草叶。萧惜还指望村长带喜讯回来,就耗在原地干等着,恹恹打了几个哈欠,趴在老水牛背上补瞌睡。

    凌晨在田里兜玩了一大圈子,捉蜻蜓捕蚂蚱,石头缝里找蚯蚓,被晒的有些恍惚了才想着去找萧惜看她睡醒了没,方才起身拍干净手上的泥,就忽地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

    他回头,见是个婆婶模样的人,似是有话要和他说。

    那婆子脸上堆着笑,柔声问他:“小哥看着面生,是来村里走亲戚的?”

    凌晨一愣,下意识去思考自己有哪些天南海北的亲戚,不由得在脑子里划过自己不堪的前半生,给惊的一个哆嗦,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走亲戚,我……

    “我和她一起的。”他慌忙指向还趴在牛背上打瞌睡的萧惜。

    “和那妖怪一起的?”婆子大惊,拽住他的袖子急道,“你肯定是被那妖怪骗了!别瞧她是个姑娘模样,她可是会吃脑子的!”

    凌晨:啊?

    婆子将他胳膊攀得更紧了,凑在他耳边神神叨叨:“你不知道,我的聪明乖儿就被她吃了脑子。我的乖儿从水里上来,她就去脱我乖儿的衣服,又摸胸又亲嘴的,然后……然后啊……”

    她突然疯癫起来,摔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然后我乖儿的脑子就没了啊,就成了个傻子啊!”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吵吵啥呢你!”

    是村长。

    一夜未见的村长颠颠跑过来,伸手将婆子从地上提起来,“一天到晚四处乱吵吵,你儿子呢?”

    婆子一怔,手指在胸口缠成一团,犹犹豫豫回头看向地上的布包,布包里塞满了棉花团。

    村长将布包从地上捡起,往婆子怀里一塞,“你儿子说他饿了,你快回去做饭吧。”

    婆子神情呆滞的点头,将怀里布包拢了拢,真像是哄婴儿般轻轻摇晃着离开了。

    “莫鸟她,”村长回头同凌晨道,“她年轻时胡咧叨叨的,总在桥头和一群婆娘们唠嘴嗑,一唠就是一整天,结果没看住家里娃子跑去塘里玩水,沉底了。那娃子捞上来的时候气都没一口,还是惜丫头随她爹,书看得多,懂得多,给她娃子救了回来。

    “只是可惜救得晚了点,她娃子在水下闭气太久,成了个痴傻。走乡医说是丢了魂,要在湖边唤回来,但她只听了半拉,天天去缠着惜丫头赔她娃子的魂,结果那傻娃子又没人看管,跑去山中掉进了废坑里,等村里人找过去时已经饿死了。”

    村长悠悠叹了口气,“她家里男人做信客的,半多月回来一趟才知道自家儿子莫名其妙没了,也没啃声就收拾东西离开村子再没出现过,那婆娘就成了这疯疯傻傻的模样,现在全靠村子里接济过活。”

    凌晨听的一愣一愣,张张嘴又闭上,半晌只憋出来一句:“她也是个可怜人。”

    村长剩下抱怨的话堵回了肚子里。那婆子疯了也还天天嚷嚷着要吃肉要吃蛋,砸坏了他好几个碗筷,难伺候的紧。

    沉默片刻,村长看向他:“我回来时同隔壁村问了,本是想让你家里来人接你回去的,但是吧……”

    凌晨心下一紧,面上却神色平常:“您说便是。”

    村长把眉头拧成麻花,吞吞吐吐道:“前些天,山那头下了大雨,发了山洪,把隔壁村子埋了一半进土里……你家怕是只剩你独一个儿了……”

    凌晨神情一滞,有些恍惚。为了这些白捡来的、未曾谋面便已逝去的‘家人’,他理应表露出些悲痛。

    但现在的他却捏不出任何表情,只得低头避开村长的目光,低声道:“谢谢……村长费心了……”

    村长只当他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同隔壁村的打过招呼了,这些天你留在我们村里就成,你就跟着惜丫头,让她带你四处玩玩,她会玩的很……哦对了惜丫头呢?”

    凌晨指指远处卧着的大水牛,“那儿,睡着了。”

    “也成吧……当她面我还真不知该怎么说……”村长为难的挠头,头顶上的发量已是肉眼可见的稀疏,“你帮我带个话,就说她刘叔……死不了,关别的地方去了,她顾婶子……也去了,所以……”

    “所以往后都见不着他们俩了吗?”凌晨问的直接。

    村长一顿,犹豫着点了头。

    凌晨道:“我知道了。若是萧惜有东西要带给刘叔顾婶的,我就让她先给你,你帮忙找信客帮忙带去就行。”

    村长这才正眼打量起面前这个小伙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形单薄,穿了件补丁叠补丁的棉布麻衣,袖口和裤腿都有些短。

    懂事乖巧好说话的孩子向来招人喜欢,村长又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惜丫头总乱捡村里剩下的衣服,你将就着穿也不合身。有时间我给你找几件,你拿去让惜丫头帮你改成合身的再穿。”

    好几件压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村长松了口气。他赶路走了一夜都未休息,现下只觉得身心俱疲,找了个阴凉的田埂坐下,沉默了半晌。

    他心头还担着太多东西,好不容易遇见个似是能说道些的人,横竖都是不吐不快,便忍不住开口多说了些。

    村长说:“惜丫头有时候是神经兮兮了些,但心里还是没坏心思的。”

    凌晨点头,嘴上说着“我知道的”,心里念叨的她下毒的事。

    村长说:“她也是个命苦的。”

    凌晨点头,附和句“都不容易”,寻思着天天吃白米粥没点甜食可不命苦吗。

    村长说:“六年前乡试放榜那天,县令都来了,一路上都敲锣打鼓放鞭炮,特来恭贺咱村儿的秀才考中解元的,可光荣了,十里八村的都跑来看。结果把他家门一推开……”

    凌晨点头,适时应声表示自己在听:“嗯,然后呢?”

    尽管是说六年前的事情,村长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就当着县令面儿啊,秀才就在房梁上挂着,一动不动,脖子拉的老长。”

    凌晨点……点不动头了。他略微讶异的看向村长。

    村长的思绪回到了当时的场景,开始语无伦次起来:“秀才他媳妇儿就在地上躺着,去扶也扶不起来,都凉硬了。血喷得到处都是啊。惜丫头被关在里间儿,不哭也不闹,我去拔了门栓抱出来的时候,门板里面啊,都是红的抓痕。那丫头就不说话,不吃不喝的,直到萧员外过来了,和她说了些啥的,那丫头才哭了起来,才像个活人……县令以为是有贼人谋害的,就让人查,这可是解元啊肯定会给个交代……结果仵作说俩人是自戕自缢的……”

    村长停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开口:“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什么什么事儿啊?”萧惜从旁伸出头来问。

    村长欻一下原地蹦了起来。

    凌晨反应是顶快的,迅速神态自然道:“说方才顾婶回村拿东西的事儿。”

    “顾婶回来了?”萧惜看向凌晨,惊喜道。

    “方才回来收拾东西的,见你睡着了也没舍得叫醒你,就匆匆走了。”凌晨回道。

    他快速扫了眼村长,见其还是一副被吓到未回魂的模样,只得自己将剩下的话头给兜圆:“因为刘叔要去别的郡县收押,顾婶要陪着一起去,时间很赶……”

    “为什么要去别的郡县?”萧惜露出迷茫的神情,配着脸上睡着时压出来的红印,傻傻的看起来格外好哄。

    “因为在别的郡县也有旧案子被翻了出来,要一并处理……都是些陈年的案子,应也判不重的,一般也就在牢里关个数年,碰上大赦便能回来了。”凌晨说的信誓旦旦,似是对这些事情都很熟络般。

    萧惜歪着头想了想,又露出个憨憨的笑,“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好……”

    村长按着胸口半响才回过气来,随口叱了萧惜两句一天天尽瞎胡闹,继续待下去又怕自己不慎露了马脚,便心虚地背着手嘟嘟囔囔走了。

    太阳已经攀至头顶,空气开始发烫,除去聒噪的蝉鸣声,田间万物都寂静了些,劳作的村人都收起了工具,三两聚在树荫下休息吃饭。

    趁着四周无人,萧惜轻车熟路的在田边挖出几个小红苕,去水塘边洗干净后,分了大半给凌晨当作今日份的伙食。

    本是准备等到下午天气凉缓些了再回家去,却又见村长正领着个人往这边来。那人在田埂上高一脚低一脚走的扭扭歪歪。

    靠近了才看清,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踩在面前的平地上也是颤颤巍巍,然后脚脖子一歪,扑通一声跪下。

    萧惜离得最近,正准备伸手去扶,却被那白胡老头用力捉住胳膊。

    白胡老头瞬间哭了起来:“老爷所剩时日无多了,还望小小姐能去瞧一眼老爷。”

    萧惜这才看清了来人,是萧家的老管事。

    单算她有印象的,这是她同这位老管事的第三次见面。第一次是他求娘亲同他回萧府,哭的稀里哗啦,第二次是娘亲走后随萧员外来要人的,也是哭的稀里哗啦。

    这是第三次见面,还是哭的稀里哗啦。

    萧惜笑的乖巧,点头说:“好啊。”

    然后趁着老管事松手时,她转身就跑。

    早有预料的村长一个大跨步就将她捉住了,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她拎去了村口停着的马车前。

    这是第一次,白胡老头在他家等了许久。

    往常都是不闻不问的,好像村里的这个丫头得不到那萧大员外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情。

    村长知道,萧大员外有钱,有数个亲儿和诸多旁亲,不缺村里这个可怜的。

    但人活这一辈子,难免犯几个错。都是上了年纪人,他不由自主的替萧员外想,不过是临终前再见见后辈,纵使有多大矛盾,也横竖不过廖廖几面,忍忍就过去了。

    村长扔人的力气重了些,萧惜在车厢里打了半个滚,刚爬起身,就见凌晨从外拉开了车厢门。

    萧惜当他是来带自己走的,不禁有些小感动。

    凌晨矮身跨进车厢中,把厢门关上,然后稳稳当当端坐在了门口。

    萧惜不感动了。

    “叛徒。”萧惜冷冷评价。

    凌晨诚恳道:“村长请我吃了叉烧面,加量管饱的那种。”

    “方才我还分了你好几个又甜又脆的红薯。”

    “村长请我吃了叉烧面。”

    “这半月来你都是吃我的喝我的……”

    “村长请我吃了叉烧面。”

    萧惜气的咬牙切齿。

    哭哭老头和车夫挤在一起坐下,鞭子抽打在空中发出脆响,零碎的抽噎声夹杂在马蹄声里。

    萧府有钱,马车也很是奢华,车厢内部都垫了软布,颠簸感不甚明显。

    侧边的车窗开的很小,萧惜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把头塞出去。凌晨就在旁边看她折腾到气喘吁吁,才开口劝道:“只是去看一眼长辈而已。”

    “不看,不想看。”萧惜依旧油盐不进。

    “方才在田里,动静闹的太大,附近休息的都凑过来看了……”

    “随便他们说些什么,我不在乎。”

    沉默了好一会儿,凌晨才又开口道:“你若真是讨厌那个什么萧员外的,那就去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一顿,骂完只管跑,我给你断后。”

    萧惜这次倒是没再犟嘴,只是抬头看了凌晨一眼,复又低头,手指在衣摆上缠来缠去,过了半响才道:“我只是不想见他……应是他先厌恶我的。”

    “因为你与你爹模样相像?”凌晨问。

    “……大概是吧。”萧惜把头压的更低了,声音也轻飘飘地,“那天人好多,多的是像在做梦一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和我说话,但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然后……然后萧员外就来了。他有好大一把黑胡子,和画上的阎王一样,脸也是红彤彤地,眼睛也瞪的圆鼓鼓。他过来就掐我胳膊,掐的很疼,他……”

    她歪着头想了想,神情恹恹道:“他冲我喊着我爹的名字,他要我还他的女儿,他问我怎么没一起去……我娘说过的,我的眉毛眼睛都像我爹,有书生气,是副好读书的模样……”

    “那就是认错人了。”凌晨微微皱眉,心里嘀咕着,再多眼花也不会把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看成个男子,除非那人脑子不清醒。

    “我怎么还他的,我怎么去见他……”萧惜轻声喃喃,话语断断续续,“我……可以的话我是想还给他的……但我……我……”

    “做不到的事情那便不做了,又能把你怎么着了?”凌晨颇为不屑的开口,“我饿了,待会儿进了城里我们去吃叉烧面吧。”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铜板递到萧惜面前,道:“刚才村长塞给我的,说咱是坐马车去的就也得做马车回来不能丢份儿。你数数这里有多少,看够不够我们去吃叉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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