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联邦北部,拉普兰德地区。

    正值极夜,有人推开了玻璃门,几只色彩斑斓的大个头鹦鹉顿时一唱一和地大叫起来:“欢迎来到‘春溪’!欢迎来到精神疾病疗养中心!”

    室内灯光明亮,挂钟报时,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来回穿梭,旧型号的空气净化器嗡嗡作响。

    不速之客是个棕发蓝眼的年轻男人,二十出头,彬彬有礼地脱帽,同时解开自己的围巾准备搭在帽架上。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木制家具的一瞬间,满屋的“医生”全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拧过脑袋看向他。

    空气静得停止流动,少顷拉斐尔·格林终于说出进门以来第一句话:“博士,我很好奇这些古董是哪儿来的。”

    “在年轻人眼里,恐怕世界上所有东西都不新鲜。”离他最近的“医生”双唇一张一合,无机质眼珠里不见任何波澜,“您不会理解我们这些人的乐趣。”

    “废话就不用继续了,”拉斐尔说,“博士,您差不多是最了解希瑟·埃文斯·雷克斯的人,对这次的损失没什么想说的吗?”

    “差不多?为什么?”基里尔··M·Z的笑声被机器惟妙惟肖地复制了出来,乍听之下甚至有几分骇人,  “你会相信一个园丁不了解花、一个小说家不明白自己的作品、一个医生不懂得他的病人吗?”

    “因为还有维克多,”拉斐尔说,“还有您那个失败品柳德米拉,她原来姓什么来着?可怜虫,总之她是只能躺着过完下半辈子了——如果您会让她有足够长的寿命的话。”

    他话音刚落,身穿白衣的机器人们突然一齐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这声音古怪且刺耳,像是写好的程序,不带一丝人类所有的感情,听着叫人直皱眉。

    拉斐尔的确这么做了:“您这是干什么?”

    “看来我发的新闻有成效了,的确保证了只让逃走的三个人看到。”基里尔说,“不要装傻,先生,我知道伊森一直想要最核心的芯片,为此你们甚至马虎大意到放走了一个,就因为她许诺把她身上那份给你们,是不是?伊森把黑头发的希瑟当成了柳德米拉,可真的小柳恐怕早就死了——怎么理解都成。”

    “您是说,爆炸时逃走的有三个?”拉斐尔喃喃地说,“不可能,那芯片究竟在哪儿?两枚芯片……那么有一个人……”

    他不敢说出那个字眼。

    银色科技的义体制造项目在全球都是拔头筹的,基里尔博士和他的人体项目一直以来都是伊森所资助的重要对象,可是现在重要的研究成果消失不见了,赖以发展的后续项目也就无法推进。

    找回来还好,如果损失了哪怕一个……

    埃丝特又会有新娃娃解闷了。

    “我活不长了,”基里尔咕哝着,“我毕生心血都毁在爆炸里,就算芯片找回来也无济于事,何况伊森一定会拿走——他从来就不尊重老人。上楼来,拉斐尔先生,我的笔记还在这里,虽然是纸质的但聊胜于无,拿去吧,也许你们的人员可以根据它再造出一些新东西。”

    拉斐尔沉浸在震惊中,想也不想地说:“不必了,我还是尽快赶回总部去。”

    机器人移动上前为他打开了门,然而在他转身走出去的一刹那,它举起强壮的前臂猛击他的头,一下,两下,直到拉斐尔悄无声息软倒在门前。

    “干得好,孩子们,干得好,”基里尔耳语似的声音响在每一个机器人的接收系统里,“老办法通常是最有用的办法,现在把他拖上来,我们又要开工了。”

    *

    爆炸是由一艘失控的无人机引起的,供能物质燃烧后释放出的大量烟雾导致附近供氧装置和摄像系统故障,已经涉嫌违反多项法律。

    更别说还有一具来路不明的尸体。

    三四个恰好在那时经过现场的人都被即刻赶来的警方控制,上交个人物品后柳卓和另一个女孩被推进车里,汇入空中航道赶往安全部。

    雨停了。

    奥尔迦看不清本来样子的脸不断在柳卓脑海里回闪,柳卓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她怎么会死?又是谁把她放到那儿的?

    大脑深处海浪一样猛然袭来的剧烈疼痛陡然拉回了柳卓的意识,她视线一黑,捂住脑袋闷哼一声。

    “……你怎么了?”坐她旁边的女孩小声问,“好像不太舒服?”

    柳卓勉强打起精神:“我太困了。”

    “到安全部起码一小时呢,现在又是高峰期,很快就会堵起来的,”那女孩说,“你睡会儿吧,反正,反正也没事做,这种车里面都屏蔽了民用信号,芯片不能用。”

    柳卓撑着脑袋:“是吗……”

    她眼前半明半暗,迷迷糊糊间合上了双眼,感知像是浸入深水,四周一切逐渐变得遥远起来。

    车运行得相当平稳,车内萦绕着某种消毒过后淡淡的冰凉气味,仿佛并不是在离地几十米的地方飞行。

    柳卓被痛楚折磨得神智昏沉,大脑深处被压抑的意识却清醒着,四周某种轻微的错位感像股电流,一下一下刺激着神经。

    尽管记忆已经消失殆尽,但此刻神经元依据残存的熟悉电流,重新传达起了不复存在的影像,眼前一切都奇异地扭曲成一幅现在的柳卓从未见过的景色。

    恍惚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Hold your fire! Do not shoot!(别开枪!不能射击!)”

    有某种类似蛇的大型动物正死死缠绕着柳卓,黏腻潮湿的触感清晰得可怕,任凭怎样挣扎都无法摆脱,眼看脖颈处窒息感越来越重——

    下一秒梦境陡然明亮起来,满眼都是苍郁的绿色,似乎还能感受到皮肤和粗糙地面摩擦带来的轻微痛感,柳卓喘着气想翻身坐起,动作却迟钝得可怕,好像刚从高处跌落下来,浑身都散了架一样疼。

    她残存的清醒意识隐约觉察出到这绝非一场单纯的梦境,而是曾发生过的事实的重演。

    但梦只是人潜意识的投射,不可能完全呈现出当时的环境。周围环境都朦朦胧胧蒙着一层纱,只能看出似乎是在一片山林之中。青绿树丛掩映,明媚暖阳透过枝叶洒了一地碎金般的光。

    身边骤然响起一道声音,年轻响亮,随即有人托住柳卓手肘把她拉了起来:“怎么样?”

    这是什么情况?

    柳卓抬起模糊的眼睛,随即动作就因为惊讶而永远停住了——

    面前是个身穿迷彩、全副武装的士兵,鲜血横流的脸上被特殊油彩抹得看不清楚五官,显然刚经过一场拼尽全力的搏斗或厮杀。

    但令人震惊的不是这个。

    都说西方人分辨不出来亚洲人的长相,可分辨能力再差也不至于把前一晚刚跟自己亲密接触过的人忘掉,柳卓盯着那张明显年轻得多却熟悉的脸,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再一次传来的剧痛拖离了梦境。

    一睁眼,视线触及的却是一片黑暗。

    迅速滑过全身的惊骇使得柳卓本能抬手想要触摸眼部,但她刚一动,耳边立刻响起了叮咚一声。

    “当前室温二十二度,湿度33%,”有个清晰的女声几乎凑在柳卓耳边说,“检测到对象已苏醒。”

    柳卓眼前的遮挡物“咔”一声打开了。

    雪白灯光从头顶直射,晃得人看不清东西,柳卓下意识屏住呼吸,低头看向双臂。

    空间不算小,她坐的这张椅子上连着一红一蓝两种管子,管子的另一头都通向她的手臂静脉,针头已经扎进了皮肤。

    “柳德米拉。”

    白光逐渐柔和,坐在柳卓对面的人终于显露身形,是个身穿漆黑夹克的男人。

    名牌显示,他姓叶尔绍夫。

    “我吗?”柳卓说,“好像不是。”

    “的确不像,”那人说,“至少我认识的柳德米拉不长您这副样子,瓦西里萨?”

    柳卓面前的桌子开始浮动,一副图像出现在眼前。

    是个年轻军官,黑发压在军帽下,肩扛两颗金星和双头鹰徽记,深灰色眼珠炯炯有神,下巴微抬,看向镜头时摄人心魄的美丽和野心几乎能穿越时光一跃而出。

    柳卓想到在蓝宝石号的浴室里,她一点点擦去镜子上的水雾时,映入眼帘的自己。

    “我不知道这是谁,”她说,“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忘了,连名字都不记得,真的……”

    叶尔绍夫目光一错不错盯着柳卓,半晌他低下头在面前的桌子上操作了几下:“您失踪后到哪儿去了?”

    柳卓茫然道:“什么失踪?”

    空气中浮动着的暗流越来越沉重,冥冥之中有警钟在柳卓心头狂敲,她忍不住追问:“请您说下去,您以前认识我吗?”

    叶尔绍夫的目光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您突然消失,又在这个时候出现,我们必须先确认您的身份。”

    叮咚一声,柳卓面前突然弹起一个验证窗口,瓦西里萨的声音响起:“请睁大双眼。”

    柳卓照做。

    “人脸识别结果为:少尉柳德米拉·瓦西里耶芙娜·贝洛娃,俄罗斯联邦公民,生于2240年4月22日,2262年3月3日于拉普兰德地区失踪……”

    “根据联邦法,2263年3月3日军衔作废;2265年3月3日17时42分,前少尉柳德米拉,您已合法死亡一小时零三分钟。”

    一阵凉气袭上柳卓心头。

    “现在可以解释了。”

    叶尔绍夫面色冰冷。

    “三年前失踪的十七人里,活下来回到这里的只有您一个人,其他人在哪儿?以您战友的名义,我要求您如实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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