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撞向我那刻,我没有害怕。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就这样死了也好。

    身体在空中翻转,整个世界变得颠倒、凌乱。

    尖叫声、急刹声、身体撞击地面的闷钝声,一切都乱哄哄。

    我却感觉如释重负,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眼,我站在一个小卖部前。

    奇怪,我一直以为我死后会下地狱,却不知道怎么来了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看起来有些老旧,密集的居民楼,横七竖八的电线,墙面上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却觉得有些眼熟。

    小卖部的老板娘在看电视,安徽卫视的《甄嬛传》,华妃又在欺负嬛嬛。

    老板娘磕着瓜子,一口一个重重的“呸”,大概是很讨厌那种盛气凌人的嚣张。

    我凑上去,犹豫一番才小声问道,“请问,这是哪里?”

    她好像没听见,又重重“呸”一口瓜子壳。

    我提高音量再次问,“请问,这是哪里?”

    老板娘还是不理我。

    我想找其他人问问,环顾一圈。烈日下,别说是人,连只猫狗都不见,大概都躲在阴凉地打盹。

    我想拿一瓶水去结账,顺便再打听,这样应该会显得有诚意。

    刚才是我疏忽了。

    可我的手直接穿过矿泉水。

    我根本接触不到它。

    我接触不到任何东西。

    我坐在小卖部门口发呆,不知该做些什么。

    一个小孩跑过来,扬着手里的两块钱,嚷着要买雪糕。

    老板娘推开冰柜门,她垫着脚尖,半个脑袋伸进冰柜,费力且认真地挑选。

    我看着那矮小的背影,有些好笑。

    这大中午的,不在家午睡,还顶着太阳跑出来买雪糕,肯定是个馋丫头。

    小孩买了雪糕,跑走了,没有往居民楼方向。

    老板娘在店里喊,“多鱼,你去哪里?”

    “我去铁路边玩。”小孩回答。

    “大中午的不热吗?”老板娘又问。

    多鱼跑远了,没有再回答。

    老板娘又嘀咕两句。

    “铁路边有啥好玩的,还危险。这徐璐也真是,只关心大的,小的就不管,就没见过这么偏心眼的妈。多鱼才五岁,就这样让她出去乱跑,真要是出点啥事,我看她找谁哭去。”

    多鱼,是王多鱼吗?

    我就是王多鱼。

    我遇见了五岁的王多鱼。

    五岁那年,因为我贪玩,去铁路边看火车,差点被卷到车轮下。

    姐姐为救我,被轧断双腿。

    姐姐从天之骄女变成残废。

    而我成了罪人。

    妈妈恨我。

    恨不得被轧断腿的是我。

    我也恨自己,虽然我记不清事情发生的经过,但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可以,我宁愿姐姐没有救我。

    我立马跟上去,站到王多鱼面前,拦住她。

    小破孩没有从我身体中穿过去,她停下来看着我,手里死死捏着雪糕。

    她能看见我。

    意识到这点,我有些欢喜,蹲下身子问,“你是不是王多鱼?”

    我自认为面容和善,但小破孩很警惕,她退后一步,将拿雪糕的手藏去身后。

    她没有回答我。

    “雪糕都快融化了,来,姐姐帮你撕开。”

    我想同她套近乎,然后哄她回家。

    这样悲剧就不会发生。

    我也不会背着负罪感,痛苦得活过十二年。

    “不要!”小破孩很坚定,绕开我,哒哒哒又往铁路的方向跑。

    我追上去,有些生气。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难怪你妈妈和姐姐都不喜欢你!”

    小多鱼愣一下,很快反击,“你的妈妈和姐姐才不喜欢你。讨厌鬼!”

    我没有太多五岁的记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妈妈和姐姐都不喜欢我。

    姐姐很漂亮,也很优秀,她学芭蕾舞,是美丽的白天鹅。

    而我,连丑小鸭都不是。我是小老鼠,又矮又黑,还老流鼻涕。

    和老鼠一样恶心。

    所以我不用穿新裙子,也不用买好看的发夹,甚至都不用留长发。

    姐姐比我大十岁,有很多好看的裙子,但她不喜欢我碰她的裙子。

    她说我长得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穿裙子只会更丑。

    我不相信。

    有一次偷偷用了她的草莓发夹,还穿了她的蛋糕裙,我反复照镜子。

    虽说裙子很长,我要站在凳子上,才不至于让它拖到地,但我很满足。

    镜子里,我笑得开怀,眼睛亮晶晶,根本不难看。

    我想象等我长大了,长得和姐姐一样高,一样白,或许妈妈就会给我买裙子。

    姐姐回来了,她气得尖叫,一把将我从凳子上拽下来。

    我的嘴巴磕在牙齿上,流血了,可姐姐还不解气。

    她扒掉我身上的裙子,扔进垃圾桶,又用剪刀剪掉我好不容易留到肩膀的头发。

    就是那次,我多了一个别名,小赖头。

    小多鱼坐在石头上。

    我也坐在石头上。

    她在舔雪糕。

    而我在看她。

    参差不齐的短发,肥大的体恤和短裤,黑瘦的脸,还真是——不好看呢。

    因为先前的冲突,她对我更抵触,再不肯同我说一句话。

    见我一直盯着她,她侧过身子,重重哼一声,“才不给你吃雪糕。”

    有些事,五岁的小多鱼还不太懂。

    她从妈妈和姐姐的态度,隐约知道自己不被喜欢,但她不允许别人说。

    她以为不被喜欢只是暂时,等她长大,她要好好读书,然后学跳舞,学唱歌,还可以学画画。

    她让自己变得聪明又听话,这样,妈妈和姐姐就会喜欢她。

    她是那么天真,压根不明白,有些人,生来就不被喜欢。

    那次偷穿裙子事件,妈妈有没有教育姐姐,我不知道。

    但妈妈教育了我。

    “多鱼,别什么都和姐姐争,姐姐学跳舞很辛苦的。”

    “你穿短裤不是挺好的嘛,反正你也不爱干净。”

    “嘴巴涂点药,过两天就好了,这几天别惦记啃鸡腿。”

    此后,我再不敢觊觎姐姐任何东西。

    姐姐喝得酸奶,姐姐吃得布丁,姐姐睡得公主床,姐姐床上的布偶娃娃。

    我有些可怜小多鱼。

    伸手想摸摸她的后脑勺,但手从她身上穿过去了。

    就算我们彼此能看见,能对话,但依然无法触碰。

    有火车鸣笛声,我蹭一下跳起来,凶巴巴对小多鱼说,“不准跑过去看火车,知不知道?火车会将你压死,手和脚都被轧断,肠子流一地,难看的很!”

    小多鱼白我一眼,好像我是个傻瓜。雪糕舔完,她又舔舔嘴角。

    她若真要跑过去,我不可能拦得住,但我依然堵在她面前,用血腥的话恐吓她。

    还好,她对火车的好奇心好像也没那么大。

    她两只手杵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就那么看着火车呼啸而过。

    我松一口气。

    姐姐没来,姐姐不用救小多鱼,姐姐不用失去双腿。

    而我不用十多年活在内疚中。

    我心情放松,又坐回小多鱼旁边,“火车很好看吗?为什么大热天要来看火车?”

    小多鱼不理我,只托着下巴发呆。

    我没话找话,“妈妈没在家吗?你偷跑出来会不会被骂?”

    “你今年五岁吗?你乖乖听话,以后会长高变白,会有一头长头发,会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再不会有人叫你小赖头……”

    姐姐的声音传来,“王多鱼,多鱼……”

    “哎,姐姐,我在这里。”多鱼站起来挥手。

    她突然又朝铁路对面跑去,火车鸣笛声,姐姐惊呼声,一切发生得太快。

    我呆在原地,震惊到无法动弹。

    我被一股力量拖拽、挤压、吞噬。

    转眼,我又来到小卖部旁。

    老板娘还是在看电视,安徽卫视的《甄嬛传》,华妃在欺负嬛嬛。

    她一口口重重吐着瓜子壳,垃圾桶里已经有浅浅一层。

    我进入循环了。

    当我反应过来时,我立即往居民楼上去。

    我家住三楼,我要上去看看,尽力阻止小多鱼出门。

    可我被挡在楼道口,我尝试无数次都被无形的结界弹开。

    我在楼道口,焦急得转来转去。

    小多鱼“哒哒哒”跑下来,听脚步声应该很快乐。

    看到我,快乐的脚步声突然顿住,她打量我两眼,还是走出来了。

    我上前,亲热地叫住她,“多鱼宝贝,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小多鱼对陌生人很防备,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思简单。

    我知道她一直渴望有人叫她宝贝。

    因为妈妈就是这样叫姐姐,楼上陈姨也是这样叫倩倩,就连隔壁的婆婆都是这样叫小花猫。

    可没有人叫她宝贝。

    一声宝贝果然让小多鱼对我有好感,她看着我,嘴角有笑意,“你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是你姐姐的同学,我认识你,你真可爱。”我蹲下身,微仰着头看她,眼里满是宠溺,“你要去哪里?”

    “你就是来找姐姐玩得同学吗?我要去买雪糕,姐姐给了两块钱。”小多鱼搓一搓手里的两张纸币,“要不我买两根冰棍,姐姐你也吃一根。”

    我不过叫她一声宝贝,夸她一句可爱,她就愿意放弃吃巧克力雪糕,而分享一根冰棍给我。

    我鼻子一酸,原来小多鱼这么懂事。

    “姐姐不吃,你还是买雪糕吧。”我继续游说她,“这天真热,你买了雪糕就在老板娘这里看电视吧,还可以吹空调。”

    “这个电视我不喜欢看。”小多鱼还看不懂大人的勾心斗角。

    我继续出主意,“你可以让老板娘换一个台呀,熊大和熊二,喜羊羊、美羊羊?”

    “妈妈说,不能麻烦别人,不能提要求,这样会让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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