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无话可说。
小多鱼还是去了铁路边。
我一直好奇姐姐为什么会给我钱买雪糕。
记忆里，姐姐很少这么大方，她一直有些讨厌我，她嫌我烦，嫌我笨，嫌我丑。
她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王多鱼，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妹妹啊，真丢脸！别说你是我妹妹，烦死了。
姐姐是优秀的，人人夸赞、人人喜欢。而我傻乎乎，呆愣愣，的确不像王多娇的妹妹。
小多鱼告诉我，今天姐姐有同学要来家里找她，所以让她出去玩，还给她钱买雪糕。
到底是什么人来家里玩，让姐姐要支开五岁的我？
我没有跟着去铁路边，我坐在小卖部门口，一直望着通向家的楼道。
这时的姐姐十五岁，有很多小秘密。
其实她只要叮嘱小多鱼，不能对别人说。小多鱼就会乖乖听话，不敢告诉任何人。
小多鱼很听话，听姐姐的话，听妈妈的话。
她特别害怕被讨厌。
她从来不敢做令人讨厌的事。
如果姐姐没有支开我，我就不会去铁路边，姐姐也不会因为救我而失去双腿。
那她就永远都是那只白天鹅，光芒璀璨。
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老板娘走出店门，冲着二楼大声喊。
“徐璐，徐璐，你还不去看看你家多鱼，往铁路边跑了，都一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好半天，二楼窗户支出个脑袋。
“我妈妈没在家，你说多鱼怎么了？”
是姐姐王多娇。
“娇娇，还不快去叫你妹妹回来，她去铁路边了，多危险啊！”
老板娘摇着头又走回店内，等广告的间隙，忍不住念叨，“才五岁的孩子，真是不上心。”
我看到姐姐从楼上下来，看到姐姐一边往铁路方向走，一边骂骂咧咧。
“真讨厌，半点不让人省心，被火车撞死了才好。”
我没有跟过去。
只坐在台阶上看天空，眼中有水汽，清澈的天空有些模糊。
小多鱼真可怜。
肯定无数次被姐姐咒骂过该死，她个小傻子。
竟还以为听话就会被喜欢。
我再次被神秘力量拉回来。
我不再像前两次那样急切，只坐在小卖部门口等小多鱼过来。
妈妈和姐姐都嫌弃我笨，这好像也不怪她们。
我的确不够聪明，明明都已经回到过去，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两次，两次我都只能让悲剧发生。
我看着那个楼道口，有些纳闷。
上一次，我明明一直在留意来找姐姐的那个同学，可我什么都没发现。
我只看到一个男生上楼，我不记得他是不是住我们那栋楼。
我不光笨，记忆力还不好，连邻居都不认识。
小多鱼过来了，她看到我坐在门口很疑惑。
“姐姐为什么坐在门口，是没有钱买雪糕吗？”
这次，我还没来得及和小多鱼套近乎，她倒先主动同我说话，大概是看我守在小卖部门口可怜。
“不是，姐姐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你先去买雪糕吧。”
小多鱼朝里走，又回头安慰我，“想不明白就慢慢想，总会想明白的，不是每个人都聪明。”
老板娘在里面问，“多鱼，你在和谁说话？”
我灵机一动，跟着进去。
“多鱼宝贝，你是不是很喜欢吃巧克力雪糕？”
“对呀，这个雪糕又甜又香，上面还有瓜子仁。”
小多鱼看着手里的雪糕，纠结一番，快速将它撕开，“我只能买一个，要不姐姐先尝一口？”
她将雪糕递向我。
小多鱼的举动成功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孩子，你怎么了？”
她摸摸小多鱼的额头，“怕不是生病了，尽说胡话，快回家找你妈！”
“妈妈不在家，只有姐姐。”小多鱼也害怕自己生病，她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拿着雪糕，“生病了吗？那雪糕还能不能吃？”
小多鱼跑回家，我松了一口气。
终于——
我还没想好接下来该干嘛，二楼传来呵斥声。
“还生病，怎么不病死你？你个打不死的小强！”
“你吃了我的雪糕还耍赖，王多鱼，你真讨厌，给我滚出去。”
小多鱼哭着跑下楼，眼泪啪嗒啪嗒掉，混着嘴角融化的巧克力脆皮，冲出两条泥沟。
小小的脸蛋有些脏，我感到很抱歉。
要不是我，她可以快乐地享受一支雪糕。
我连忙喊,“多鱼宝贝，多鱼——”
可她不理我，跑得飞快，朝着铁路的方向。
我跟着追过去。
原来姐姐比我想象得更讨厌我，张嘴闭嘴就说要我死。
我以为她恨我，只是因为失去了双腿，原来不是。
有些恨，大概是天生的。
可她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在五岁就死掉多好，何必又让我在痛苦中多活十二年。
那十二年，我每一天都是在赎罪。
小多鱼很伤心，但我没有安慰她。
因为我没法安慰自己。
要哄骗一个五岁的孩子很容易，但要哄骗自己太难。
我平静得看着事情发生，像一个局外人。
姐姐再次被轧断双腿。
我坐在小卖部门口沉思。
无数次的重复，让我精疲力尽。
为什么每次姐姐被轧断腿，时间就会倒回来，为什么我总是不能改变结果。
不管我怎么努力，总是会回到原点。
小多鱼为什么要突然跑向铁轨？她明明对火车没多大兴趣。
小多鱼不会是想自杀吧？
不会，不会。
我立马否定这个荒谬的想法。
先不说五岁的小孩懂不懂什么是自杀，就十七岁的王多鱼也是个胆小鬼啊！
要不我早就死了，何必熬到十七岁才被车撞！
从小，妈妈和我的交流就很少。
她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姐姐，所以没那么多精力顾及我。
妈妈是个有涵养的人，她不会对我大喊大叫，也不曾动手打我。
但她慢声细语说得话，却足够让一个孩子明白，什么是伤心。
“多鱼，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要这个家吗？因为你不够聪明，不够漂亮，不够优秀，所以爸爸才要离开。”
“多鱼，其实妈妈有姐姐就够了，但妈妈还是愿意养你，你要知道感恩，别要求太多。”
“多鱼，十八岁就成年了，妈妈就不用再管你，所以快快长大吧。”
小时候，我特别害怕十八岁，害怕妈妈不要我，不管我。
而现在，我可能永远都到不了十八岁。
小多鱼买了雪糕，又朝铁路边走。
我默默跟着她，直到她坐在石头上舔完雪糕，我才和她说话。
“多鱼，你害不害怕死？”
“死是什么？就是睡着了吗？”
“嗯，就是睡着了。”我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如果只是这样不停重复，还怪没意思的。
我不想这样，我希望死是彻底消亡，无知无觉，再不会有情绪，再不会有悲伤。
我想到一个办法。
“那死了是不是也要做梦？会梦见公主裙，会梦见生日蛋糕，会梦见芭比娃娃……”
小多鱼竟然有点兴奋。
“嗯，死了会和一群小天使生活在一起，他们都爱你，会和你做游戏，分享所有快乐。”
“那我也要死！”
小多鱼居然很开心，真是小傻子。
“那死了还有没有妈妈，还有没有姐姐？”她又有些担忧。
“没有了，死了就看不到她们，再也没人嫌弃你，说你笨，说你丑。”
我以为小多鱼会高兴，可她显得有些为难，“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明明你妈妈和姐姐都不喜欢你？
你为什么舍不得她们。
“你爱妈妈和姐姐吗？”
小多鱼认真想了想，没有回答。
大概自己没有得到过，根本无法理解爱是什么。
“你想让妈妈和姐姐开心吗？”我换了个问法。
她很快点点头，“想，我想让她们每天都笑，妈妈和姐姐笑起来都很好看，很漂亮。”
我手指着铁路对面，“看到那些花了吗？你摘下来送给她们，她们肯定会开心。”
她点点头，欢快得跑过去。
火车轰隆隆开过来。
再见，小多鱼！
我叫王多鱼，我很多余。
小多鱼被压在火车轮子下，小小的身体残破不堪，犹如我的灵魂。
很神奇，在小多鱼倒下那刻，我竟有了那天的记忆。
2012年，那个夏天的午后，姐姐难得对我和颜悦色，给我钱买雪糕，让我去外面玩。
铁路边有蝴蝶，我去看蝴蝶。
姐姐来找我。
我突然想去摘花送给姐姐，蝴蝶喜欢花，姐姐肯定也喜欢。
一切竟是这样。
这次，因为我的参与，小多鱼提前摘花，姐姐还没来。
小多鱼的生命定格在2012。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应该归于虚无，这个世界不该存在十七岁的王多鱼。
可没有。
我被一股力量拉扯回小卖部旁，看到好多人往铁路方向跑。
“快快，有孩子被火车压死了。”
“老惨了，听说骨头都碎了。”
“到处都是血！”
……
不断有邻居从楼上跑下来，他们从我身边跑过，脸上都是震惊、惋惜。
妈妈呢？
妈妈看到我死了，会惋惜吗？还是会庆幸出事的是我，而不是姐姐。
妈妈终于来了。
妈妈是话剧演员，她还穿着排练的服装。
旗袍和高跟鞋让她迈不开步子，她竟将旗袍提到膝盖以上，高跟鞋拿在手里，赤着脚。
妈妈一直都是精致的人，像这样不顾形象的奔跑还是第一次。
我想跟着去。
却发现有结界挡住我。
小多鱼还在时，我还能跟着她去铁路边。现在她没了，我竟被困在方寸间，寸步难行。
我四处乱转，横冲直撞，想找一个可以突破的出口。
却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患者的意识有波动，亲属可以同她多说话，看她会不会有反应。”
难道我没死？
我坐在小卖部门口，突然不想动弹。
为什么会没死，明明被货车撞得那么惨。
又听见一声叹息，贴在耳边，那么近。
是妈妈吧。
2024年，医院里的妈妈。
医生让她和我多说话，可她能说什么呢？对我这个女儿，她唯有叹息。
卫生间有烟头，妈妈会对着我叹息。
房间里有酒味，妈妈也会对着我叹息。
“哎，我能拿你怎么办，多鱼，快点到十八岁吧。”
妈妈的叹息是无可奈何、无可救药的意思。
她不打我，不骂我，只冷眼旁观，任由我堕落。
而这次，被货车撞倒的我，穿着紧身裙，画着眼线，涂着口红，打扮得太过成熟，以至于根本不像好女孩。
她对我的失望，只怕更深。
可她不知道，吸烟喝酒的从来都不是我，是姐姐。
失去双腿后，姐姐变得暴戾、极端。
在妈妈面前，她还是好孩子，身残志坚。在我面前却是另一副模样，疯狂、残忍。
极尽所能地伤害我。
“你要是敢告诉妈妈，信不信，我掐死你。”
“这都是你欠我的，要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别觉得委屈，委屈的应该是我，我为什么要救你，让你被撞死多好。”
“你的命是我用双腿换来的，这一辈子你都欠我，永远别想还清！”
……
我一边被妈妈误解，一边忍受姐姐的各种咒骂、刁难。
苟延残喘活过十二年，我曾无数次设想，要不干脆死掉算了，将这条命还给姐姐。
可我是个胆小鬼，哪怕那么痛苦，我依然不敢去死。
被货车撞飞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庆幸，老天爷终究是帮了我一把。
“多鱼，哪怕妈妈对你有些失望，但还是希望你能醒过来。”
这句话突然让我泪如雨下。
是啊，我永远都只会让妈妈失望。
我永远没有姐姐优秀。
姐姐遗传了妈妈所有的优点，聪明、漂亮，气质优雅，与生俱来的舞蹈天赋。
所有人都说，姐姐会是舞蹈界的一颗新星。
可未来之星，却因为我陨灭。
是我让妈妈的期盼和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医生，医生，护士……她，她好像在流泪……”
声音飘远，妈妈应该是出去找医生了。
小多鱼还是去了铁路边。
我一直好奇姐姐为什么会给我钱买雪糕。
记忆里，姐姐很少这么大方，她一直有些讨厌我，她嫌我烦，嫌我笨，嫌我丑。
她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王多鱼，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妹妹啊，真丢脸！别说你是我妹妹，烦死了。
姐姐是优秀的，人人夸赞、人人喜欢。而我傻乎乎，呆愣愣，的确不像王多娇的妹妹。
小多鱼告诉我，今天姐姐有同学要来家里找她，所以让她出去玩，还给她钱买雪糕。
到底是什么人来家里玩，让姐姐要支开五岁的我？
我没有跟着去铁路边，我坐在小卖部门口，一直望着通向家的楼道。
这时的姐姐十五岁，有很多小秘密。
其实她只要叮嘱小多鱼，不能对别人说。小多鱼就会乖乖听话，不敢告诉任何人。
小多鱼很听话，听姐姐的话，听妈妈的话。
她特别害怕被讨厌。
她从来不敢做令人讨厌的事。
如果姐姐没有支开我，我就不会去铁路边，姐姐也不会因为救我而失去双腿。
那她就永远都是那只白天鹅，光芒璀璨。
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老板娘走出店门，冲着二楼大声喊。
“徐璐，徐璐，你还不去看看你家多鱼，往铁路边跑了，都一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好半天，二楼窗户支出个脑袋。
“我妈妈没在家，你说多鱼怎么了？”
是姐姐王多娇。
“娇娇，还不快去叫你妹妹回来，她去铁路边了，多危险啊！”
老板娘摇着头又走回店内，等广告的间隙，忍不住念叨，“才五岁的孩子，真是不上心。”
我看到姐姐从楼上下来，看到姐姐一边往铁路方向走，一边骂骂咧咧。
“真讨厌，半点不让人省心，被火车撞死了才好。”
我没有跟过去。
只坐在台阶上看天空，眼中有水汽，清澈的天空有些模糊。
小多鱼真可怜。
肯定无数次被姐姐咒骂过该死，她个小傻子。
竟还以为听话就会被喜欢。
我再次被神秘力量拉回来。
我不再像前两次那样急切，只坐在小卖部门口等小多鱼过来。
妈妈和姐姐都嫌弃我笨，这好像也不怪她们。
我的确不够聪明，明明都已经回到过去，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两次，两次我都只能让悲剧发生。
我看着那个楼道口，有些纳闷。
上一次，我明明一直在留意来找姐姐的那个同学，可我什么都没发现。
我只看到一个男生上楼，我不记得他是不是住我们那栋楼。
我不光笨，记忆力还不好，连邻居都不认识。
小多鱼过来了，她看到我坐在门口很疑惑。
“姐姐为什么坐在门口，是没有钱买雪糕吗？”
这次，我还没来得及和小多鱼套近乎，她倒先主动同我说话，大概是看我守在小卖部门口可怜。
“不是，姐姐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你先去买雪糕吧。”
小多鱼朝里走，又回头安慰我，“想不明白就慢慢想，总会想明白的，不是每个人都聪明。”
老板娘在里面问，“多鱼，你在和谁说话？”
我灵机一动，跟着进去。
“多鱼宝贝，你是不是很喜欢吃巧克力雪糕？”
“对呀，这个雪糕又甜又香，上面还有瓜子仁。”
小多鱼看着手里的雪糕，纠结一番，快速将它撕开，“我只能买一个，要不姐姐先尝一口？”
她将雪糕递向我。
小多鱼的举动成功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孩子，你怎么了？”
她摸摸小多鱼的额头，“怕不是生病了，尽说胡话，快回家找你妈！”
“妈妈不在家，只有姐姐。”小多鱼也害怕自己生病，她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拿着雪糕，“生病了吗？那雪糕还能不能吃？”
小多鱼跑回家，我松了一口气。
终于——
我还没想好接下来该干嘛，二楼传来呵斥声。
“还生病，怎么不病死你？你个打不死的小强！”
“你吃了我的雪糕还耍赖，王多鱼，你真讨厌，给我滚出去。”
小多鱼哭着跑下楼，眼泪啪嗒啪嗒掉，混着嘴角融化的巧克力脆皮，冲出两条泥沟。
小小的脸蛋有些脏，我感到很抱歉。
要不是我，她可以快乐地享受一支雪糕。
我连忙喊,“多鱼宝贝，多鱼——”
可她不理我，跑得飞快，朝着铁路的方向。
我跟着追过去。
原来姐姐比我想象得更讨厌我，张嘴闭嘴就说要我死。
我以为她恨我，只是因为失去了双腿，原来不是。
有些恨，大概是天生的。
可她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在五岁就死掉多好，何必又让我在痛苦中多活十二年。
那十二年，我每一天都是在赎罪。
小多鱼很伤心，但我没有安慰她。
因为我没法安慰自己。
要哄骗一个五岁的孩子很容易，但要哄骗自己太难。
我平静得看着事情发生，像一个局外人。
姐姐再次被轧断双腿。
我坐在小卖部门口沉思。
无数次的重复，让我精疲力尽。
为什么每次姐姐被轧断腿，时间就会倒回来，为什么我总是不能改变结果。
不管我怎么努力，总是会回到原点。
小多鱼为什么要突然跑向铁轨？她明明对火车没多大兴趣。
小多鱼不会是想自杀吧？
不会，不会。
我立马否定这个荒谬的想法。
先不说五岁的小孩懂不懂什么是自杀，就十七岁的王多鱼也是个胆小鬼啊！
要不我早就死了，何必熬到十七岁才被车撞！
从小，妈妈和我的交流就很少。
她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姐姐，所以没那么多精力顾及我。
妈妈是个有涵养的人，她不会对我大喊大叫，也不曾动手打我。
但她慢声细语说得话，却足够让一个孩子明白，什么是伤心。
“多鱼，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要这个家吗？因为你不够聪明，不够漂亮，不够优秀，所以爸爸才要离开。”
“多鱼，其实妈妈有姐姐就够了，但妈妈还是愿意养你，你要知道感恩，别要求太多。”
“多鱼，十八岁就成年了，妈妈就不用再管你，所以快快长大吧。”
小时候，我特别害怕十八岁，害怕妈妈不要我，不管我。
而现在，我可能永远都到不了十八岁。
小多鱼买了雪糕，又朝铁路边走。
我默默跟着她，直到她坐在石头上舔完雪糕，我才和她说话。
“多鱼，你害不害怕死？”
“死是什么？就是睡着了吗？”
“嗯，就是睡着了。”我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如果只是这样不停重复，还怪没意思的。
我不想这样，我希望死是彻底消亡，无知无觉，再不会有情绪，再不会有悲伤。
我想到一个办法。
“那死了是不是也要做梦？会梦见公主裙，会梦见生日蛋糕，会梦见芭比娃娃……”
小多鱼竟然有点兴奋。
“嗯，死了会和一群小天使生活在一起，他们都爱你，会和你做游戏，分享所有快乐。”
“那我也要死！”
小多鱼居然很开心，真是小傻子。
“那死了还有没有妈妈，还有没有姐姐？”她又有些担忧。
“没有了，死了就看不到她们，再也没人嫌弃你，说你笨，说你丑。”
我以为小多鱼会高兴，可她显得有些为难，“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明明你妈妈和姐姐都不喜欢你？
你为什么舍不得她们。
“你爱妈妈和姐姐吗？”
小多鱼认真想了想，没有回答。
大概自己没有得到过，根本无法理解爱是什么。
“你想让妈妈和姐姐开心吗？”我换了个问法。
她很快点点头，“想，我想让她们每天都笑，妈妈和姐姐笑起来都很好看，很漂亮。”
我手指着铁路对面，“看到那些花了吗？你摘下来送给她们，她们肯定会开心。”
她点点头，欢快得跑过去。
火车轰隆隆开过来。
再见，小多鱼！
我叫王多鱼，我很多余。
小多鱼被压在火车轮子下，小小的身体残破不堪，犹如我的灵魂。
很神奇，在小多鱼倒下那刻，我竟有了那天的记忆。
2012年，那个夏天的午后，姐姐难得对我和颜悦色，给我钱买雪糕，让我去外面玩。
铁路边有蝴蝶，我去看蝴蝶。
姐姐来找我。
我突然想去摘花送给姐姐，蝴蝶喜欢花，姐姐肯定也喜欢。
一切竟是这样。
这次，因为我的参与，小多鱼提前摘花，姐姐还没来。
小多鱼的生命定格在2012。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应该归于虚无，这个世界不该存在十七岁的王多鱼。
可没有。
我被一股力量拉扯回小卖部旁，看到好多人往铁路方向跑。
“快快，有孩子被火车压死了。”
“老惨了，听说骨头都碎了。”
“到处都是血！”
……
不断有邻居从楼上跑下来，他们从我身边跑过，脸上都是震惊、惋惜。
妈妈呢？
妈妈看到我死了，会惋惜吗？还是会庆幸出事的是我，而不是姐姐。
妈妈终于来了。
妈妈是话剧演员，她还穿着排练的服装。
旗袍和高跟鞋让她迈不开步子，她竟将旗袍提到膝盖以上，高跟鞋拿在手里，赤着脚。
妈妈一直都是精致的人，像这样不顾形象的奔跑还是第一次。
我想跟着去。
却发现有结界挡住我。
小多鱼还在时，我还能跟着她去铁路边。现在她没了，我竟被困在方寸间，寸步难行。
我四处乱转，横冲直撞，想找一个可以突破的出口。
却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患者的意识有波动，亲属可以同她多说话，看她会不会有反应。”
难道我没死？
我坐在小卖部门口，突然不想动弹。
为什么会没死，明明被货车撞得那么惨。
又听见一声叹息，贴在耳边，那么近。
是妈妈吧。
2024年，医院里的妈妈。
医生让她和我多说话，可她能说什么呢？对我这个女儿，她唯有叹息。
卫生间有烟头，妈妈会对着我叹息。
房间里有酒味，妈妈也会对着我叹息。
“哎，我能拿你怎么办，多鱼，快点到十八岁吧。”
妈妈的叹息是无可奈何、无可救药的意思。
她不打我，不骂我，只冷眼旁观，任由我堕落。
而这次，被货车撞倒的我，穿着紧身裙，画着眼线，涂着口红，打扮得太过成熟，以至于根本不像好女孩。
她对我的失望，只怕更深。
可她不知道，吸烟喝酒的从来都不是我，是姐姐。
失去双腿后，姐姐变得暴戾、极端。
在妈妈面前，她还是好孩子，身残志坚。在我面前却是另一副模样，疯狂、残忍。
极尽所能地伤害我。
“你要是敢告诉妈妈，信不信，我掐死你。”
“这都是你欠我的，要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别觉得委屈，委屈的应该是我，我为什么要救你，让你被撞死多好。”
“你的命是我用双腿换来的，这一辈子你都欠我，永远别想还清！”
……
我一边被妈妈误解，一边忍受姐姐的各种咒骂、刁难。
苟延残喘活过十二年，我曾无数次设想，要不干脆死掉算了，将这条命还给姐姐。
可我是个胆小鬼，哪怕那么痛苦，我依然不敢去死。
被货车撞飞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庆幸，老天爷终究是帮了我一把。
“多鱼，哪怕妈妈对你有些失望，但还是希望你能醒过来。”
这句话突然让我泪如雨下。
是啊，我永远都只会让妈妈失望。
我永远没有姐姐优秀。
姐姐遗传了妈妈所有的优点，聪明、漂亮，气质优雅，与生俱来的舞蹈天赋。
所有人都说，姐姐会是舞蹈界的一颗新星。
可未来之星，却因为我陨灭。
是我让妈妈的期盼和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医生，医生，护士……她，她好像在流泪……”
声音飘远，妈妈应该是出去找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