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际中顿了顿脚,对眼前之人一番打量。

    女子一身半臂襦裙,束发单髻,似与边上的女侍别无二致。但若细究其方才的举止谈吐,却活脱脱一副官宦小姐的派头,他不禁心生疑惑。

    “这位姑娘瞧上倒是眼生,不知是华南府的哪位小姐?”裴际中突然问道。

    “大人高看了。奴婢只是三小姐的贴身婢女,今日是特地来接三小姐回府。”

    凤珃恭敬地回道。

    “三小姐……”

    裴际中仿佛被点醒一般忽地笑了,身旁的人识趣地接话,“侯爷真是好大的架子,纵使凤三小姐有救驾之功,他也不能只派一个婢女就来打发吧!”

    那人话里话外带着刺,眼看李瑾还神色的几乎僵住,凤珃却依旧置若无事。

    “这位大人怕是言之不妥,侯爷并非是对殿下不敬。”

    她不慌不忙,侃侃而道,“大人难道忘了,半月前容州大营哗变,侯爷与县主早已离府数日,此时应正在北流边境整顿军营,实是无暇分身。”

    “此事侯爷应该已向公主殿下禀报,还请长史大人明鉴。”

    “公主府的事务我一向是不过问的。”

    李瑾还察觉到凤珃的暗示,接过话茬,“军营哗变。”她刻意强调这四个字,凛声问道,“裴长史,可有此事?”

    裴际中怔了一下,猛然抬头看向李瑾还。

    只见她拨弄着手边的茶盏,一副漫不经心却又了然于胸的样子,裴际中顿感心虚,却又生怕被看出端疑,转而目光躲闪。

    “确……确有此事。”

    裴际中缓缓开口,吞吞吐吐回道,“殿下,今日是微臣多有叨扰,这就自请告退,还望殿下好生休养。”

    裴际中深感不妙,只好慌忙请辞。

    众人匆匆离去,李瑾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殿下,今日之事难保裴长史不会向京中传信,我们要不要……”

    看着如释重负的李瑾还,凤珃走上前,伏在耳畔低语。

    “不急。”

    李瑾还若有所思,抄起茶碗浅浅一抿。

    温润的茶水一时缓解她因紧张而带来的口干舌燥,她长舒一口气,会心一笑。

    “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

    廊下花枝摇颤,庭前积水映月。不知几时,凉风起意,秋雨渐停。

    扶云殿内,唐雪拿着一袭银白斗篷轻轻披在李瑾还的身上。

    “殿下,夜深露重,您伤势未愈,可千万要仔细着身子,别再受了风寒。”

    李瑾还并未应声,只低头沉吟,整理着并不合体的衣裙。

    垂顺的睫毛倒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月光朦胧,眸光轻起,让平日里色厉形威的殿下,倒是多了一股子弱不禁风的娇弱。

    唐雪不由得感叹,“怪不得人人都道殿下如那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想来并非是眼拙,只是殿下豪意之姿他们何曾见过,便只当是泛泛之辈了。”

    “娇花亦有凛寒枝,弱柳也可丝千缕(1)。雪儿,你此言未免有些偏颇了。”

    难得见唐雪冒出几句风雅之词,李瑾还眉眼一挑,竟饶有兴致地玩笑起来。

    “殿下,您总喜欢拿我打趣。就我念的那几天书,那可是辩不过您。”唐雪有些不服气地嘟囔着。

    “你可也是在澹怀院做了我十二年的伴读。”李瑾还继续逗乐道,“这话要是叫主傅听见,仔细又得罚你将那讲义抄个几大卷。”

    “殿下!”

    唐雪像是被捏住软肋一般,撒起娇来,“您是知道的,我这人愚笨不堪,那些个咬文嚼字的东西我实在是读不来,您可千万别告诉主傅大人呀。”

    “你也叫愚笨不堪?”李瑾还无奈一笑,“我看你就是和阿雨一样,这心思整天都不在读书上面。”

    “你说你经书未见读几本,那七奇八怪的草药倒是认识不少。这才几年呀,竟也能诊脉施针,看来孙医师真是对你这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了。”

    “技多不压身嘛,殿下,我这也算是取长补短了吧。”

    “殿下,您吩咐从澹怀院取的物件已经拿回来了。”

    侍从的声音忽的一下从身后传出,两人的谈笑戛然而止。

    唐陆走到李瑾还身侧,将一个荷包递上前,“属下过来的时候,巡逻的府兵正在交接,现下应该快到了后园回廊附近。”

    李瑾还眸光微闪,像是已经等待多时,“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她呢喃一句,接过荷包,顺手将其系在腰间。

    唐雪瞧着,荷包上是一枝金线游走的金桂,看得出绣娘的绣工不错,但绣样着实平平无奇。毕竟在容州城,桂花亦是随处可见。

    “在我没回来前,切记万事小心。”

    李瑾还又嘱咐一句,便踏门而去。

    *

    李瑾还独自沿着游廊而行,待穿过前厅门径,不出意外地与巡逻的府兵撞了个正着。

    “雪儿姑娘,这么晚了还要出府去?”带头的人先声问道。

    此人是亲事府典军唐言,他与唐雪、唐陆一样,也是李瑾还建府以来的心腹。

    “殿下伤痛难耐,难以入眠,我去覆生堂取些药回来。”李瑾还回复着,微微示意之后,脚步未停。

    但他们在距府门仅两三丈有余之地的交谈却正好能被门口的守卫听得一清二楚。

    “雪儿姑娘,有殿下之令出府我们也得见腰牌行事。”

    李瑾还三两步走到门口,果不其然被拦了下来。

    她不紧不慢,将唐雪的腰牌掏出。

    夜色昏暗,她的帽檐又压得极低,对于这些平日里本就难窥玉颜的府兵来说,自是无从辨别。于是,也就从唐言开口之时起,他们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她就是唐雪。

    “现下已经亥时一刻,若是再因为你们而耽误殿下休息,想来裴大人也定不会轻饶。”

    “姑娘恕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这腰牌无误,可以出去了。”

    府兵开门放行,李瑾还可算是自导自演,煞费苦心地出了自家府邸。

    说来真是可笑。

    天子诏谕,封邑开府,若是换做旁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必定早已实权在握。

    但她,却还在受制于一个下州州官。空居公主尊位,竟连出府都要乔装打扮,不留疑迹。

    只是因为,这个州官是受命于当朝权贵,天子近臣!

    ——

    三年前,时任容州刺史、公主府长史的刘甫突遭贬斥,两史官职被削,只余一个公主傅的虚职尚任。

    在尚书令徐安的举荐下,门下幕僚裴际中上任容州。可谓不动声色,扼制了蛰伏于千里之外的华南势力……

    李瑾还永远不会忘。

    十二年前,那个刚到容州的她,还是一个尚无自保之力的公主。

    那些年,她与母亲在东都行宫中任人宰割、饱受欺凌。失去帝王的宠爱,便如案板上的鱼肉,以至于母亲重病垂危之际,留给她的只有一句,“活下去!”。

    活下去,哪有那么容易。

    我不犯人,人却犯我,他们似乎从未想过要放过她。

    李瑾还不知,那些站在权力巅峰的人为何会因为一句天象预言,而对早已失势她们赶尽杀绝。

    她只知道,她若想活着离开行宫,唯有比那些人更狠!

    那一夜,她用母亲送她的匕首捅向已是伤痕累累的身体。短刀直立,血染罗裙,但那又如何?

    “生当不由他人定,死亦不在他人手。”

    “既无力自保,便自行了断,但若天不亡我,我必承当天命。”

    她在赌,赌她不该命绝于此!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那一刀她并未伤到要害,却成功地让皇帝认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已经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谋害皇嗣。

    皇权不可侵,天威不可犯。或许是感念母亲的经年相伴,或许是慰劳舅舅的多年戍边,皇帝竟破开荒地答应了凤和林将她带回华南的请求。

    “自昔帝女,必建封邑,典章不易,等数犹存。荣德公主,幼而闲和,长实徽懿,引图史以自鉴,用肃邕而成德。今遇刺失恃,朕怜幼无依,宜承汤沐之赐,以备车服之庸。可进号容国公主,实食封三千户,官属府制,仪比亲王(2)。”

    死劫既过,便作重生。

    她终于逃离桎梏,满怀期待来到母亲曾经心心念念的故乡,却发现彼时的华南竟是一片满目疮痍。

    好一个食邑三千!

    战乱后的容州,百废待兴。百姓尚且衣不过暖,食不过饱,又何来余粮供奉皇族?

    民生多艰,州官无为。就在她力不从心、一筹莫展之际,刘甫的到来,彻底将这一切改变。

    当朝太师,离京远任,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但她立于高台城楼之上,却看见这位外界传言中一蹶不振的帝师其实一直励精图治。

    春耕复,炊烟起,漫山草萋萋。

    屋前后,孩童嬉,鸡鸣犬吠齐。

    游春路,灯火煌,一簇行人过。

    庭院内,古木旁,琅琅书声中。

    这片破败的土地,竟在他的一番经营下,重获生机!

    于是,在澹怀院外,她当着一众府臣拜刘甫为师。

    “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臣不过一介府官,给不了殿下想要的。”

    “可我想要的,就是您所做的。老师,您可以护佑一方百姓,我也想护佑我身边之人。”

    “那殿下可知,欲善人者先善己?”

    “我知……”

    “那殿下可晓,欲善其事先利器?”

    “我晓。”

    “那殿下可愿,驭风而行乘时起?”

    “我愿!”

    “我以青山为聘,欲取山河万里!”

    寄人篱下,受人制肘,这样的日子她再也不愿过了。如果说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是她所愿所求的唯一途径,那她踏上这条路又何妨?

    将相本无种(3),英雄莫问路。这皇位,他们坐得,她也坐得!

    (1)出自:南宋袁去华《安公子·弱柳丝千缕》(化用);

    (2)出自:唐孙逖《封永宁公主制》(化用);

    (3)出自:北宋汪洙《神童诗》(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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