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是容州城最冷清的一条街。

    这里鲜有人家居住营生,别说是晚上杳无人迹,就连白日里也只有在孙方藤坐诊覆生堂当日,才会人流涌现。

    李瑾还并未提灯,一路独行至此,眼看着无烛火借明的夜越来越沉,她不由得加快脚步。

    只待穿过两三牌坊,她终于看见一丝光亮。

    那里,便是华南府。

    今日晨起,华南侯凤和林收到京中飞鸽传信:容国公主,撤府北归。

    适逢北流军营动乱已平,他便将军中一应事务全权交付陆川县主,独自归府,欲与李瑾还商议北归对策。怎料容山猎场一见,两人却意见相左,言语相冲,竟至不欢而散。无奈之下,他只好让凤珃假借接人之由拜访容国府,其真正目的,就是再次邀李瑾还来府赴约。

    *

    夜晚的府邸,四处掌灯,于幽深的巷口中显得格外明亮。

    李瑾还举目凝视,高挑的门厅之下,轩宇的大门却带着一丝消颓之气,正如那烜赫一时的幕府早已寂灭在暗流涌动的朝局之中。

    ——

    那时的“华南府”又叫华南都护府。

    天顺五年,皇帝李昱为重整旗鼓,举兵南下,在平阳军攻占的容州城设立了“华南府”,其府下所统率的华南各州军力皆称华南军。

    天顺八年,在凤和林的带领下,华南军连破南茹数城,攻占容、矩、邕三州,凤和林由此升任“华南府”都护,进爵华南王。“华南府”也一跃成为统辖容、矩、邕、潭、广五州诸军事的华南都护府。

    此后经年,漠北府、西北府应运而建,直到渤海府建立之时,四府中战功彪炳的“华南府”,却因邕州沦陷、岭南战败,成了唯一被撤制的幕府。

    华南各州军力瓦解,兵权归于州府,凤和林也被免去“华南府”都护,贬为华南侯。

    至此,“华南府”彻底不复存在,只留下一个块牌匾被赐给华南侯府,至今仍悬挂于门厅之上,成为了如今的华南府……

    凄厉的风卷起层层枯叶,看着眼前的萧瑟,李瑾还不禁长叹一口气,上前叩门。

    只一声响,半扇门开。

    “殿下,侯爷在后山祠堂等您。”

    闻声,正是白日里来容国府接人的婢女。

    李瑾还并不感到意外,却在听到她的话后微微动容。

    “后山祠堂……”

    她思忖着将披在头上的兜帽放下,动作肉眼可见地一滞。

    “我知道了,今日你也多有奔波,早些歇息吧。”

    凤珃原本也没打算带路,听到李瑾还这话,自然也就心领神会,不仅没有跟上前,还特意走了另一边的小路返回后院。

    三路多进的院落,布局规整,雕梁画栋的回廊,星罗棋布,华南府起初便是以王府的规格而建。

    后园深处,石路环绕,于浅山亭台之后,有一祠堂隐于其间,那里大都供奉着凤氏一族祖辈先人的灵位。当然,其中也包括李瑾还早逝的母亲。

    李瑾还沿着小道而行,望着与三年前别无二致的光景,脚步却落得格外沉重。

    迈上最后一排石梯,祠堂映入眼帘。李瑾还顿了顿脚,只见堂内灯火通明,烛影微闪,而门内之人,早已等候多时。

    ……

    从前厅到后山祠堂的脚程,凤珃早已能够回到西静阁,可偏偏在她路过幽兰院时,被人一把拉进了屋内。

    “凤珃,你干什么去了。”

    还没等凤珃从惊愕中回神,诘问的声音便从身后传出来。

    凤珃猛然回头,只见凤知雨一双黝黑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自己。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凤珃着实被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连连直捋胸口,打发道。

    “你别说我,你不也还没回房吗?”凤知雨哪里肯善罢甘休,逮住话头,穷追不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她撅起嘴角,上下打量着凤珃一身齐整的行头,“你今天可太不对劲了,白日里莫名其妙跑到容国府去接我,现在又鬼鬼祟祟从外面回来……难不成,是父亲回来了?”

    “隔墙有耳,不可口无遮拦!”

    凤珃向来谨慎,怎忍得了凤知雨这般心直口快。

    “是真的,父亲真的回来了!那今晚……是不是殿下来了?”

    看着凤知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凤珃这才意识到方才是她在故意试探。

    “阿雨,你何时学得这般滑头?”凤珃不觉眉心紧蹙,连声音都变得严肃起来。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什么事都瞒着我。”凤知雨不服气地嘟囔着。

    “二姐,你就告诉我吧。”瞧着凤珃不再接话,凤知雨央求道,“你是知道的,这半年里,我日日在澹怀院早出晚归,却连殿下的影子都没见着。要是错过今晚的机会,还不知道下次见面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这事要是换做往日,任凭凤知雨怎么求,凤珃都不会答应。但现在殿下北归在即,一想到二人以后真的再无见面的可能,她又心软了。

    “好吧,我可以带你过去……”

    凤珃终于松了口,“但你要保证,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不可轻举妄动。”

    “二姐,你放心……”

    凤知雨随即附和,但这一声声二姐却叫得凤珃心底发凉,连忙摆手示意凤知雨噤声。

    其实,也不怪凤珃多心,只是如今的华南府人多口杂,而她的身世也确实难以言喻,不可道破。

    ——

    那一年,新帝登基不过三载。

    朝中政权不稳,边境虎视眈眈。风起云涌间,岭南战事告急的讯息如同黑色信鸽,不断涌向京都。

    皇命在上,新婚不久的凤和林立时与岳丈,上轻车都尉、忠武将军薛淮,远赴边境,迎战南茹。一路上,平阳军的战旗沿镇而起,从谭、广边境至容、矩二州,平阳军越战越勇,南茹节节败退,眼看这场战争要以胜利告终,却在北流境内突生变故。

    平阳军副将冯武临阵叛变,刀林箭雨之下,将士们接连落入血腥的伏击。我军伤亡惨重,双方实力悬殊,北流战败已成定局。

    战后,圣上龙颜大怒,将叛逃的冯武押解归京,处以极刑,而其亲眷、子女全部充军发配。其中,冯武年仅十四岁的妹妹冯黎,便被发往北流——凤和林掌管的军营。

    那时,被流放的女子几乎都被收作营妓,供以边疆官兵娱乐。豆蔻年华的少女,怎甘心就此堕落,冯黎几度借机逃跑,却还是逃不了被追兵抓回的命运。

    伙房营中,少女的嘶喊声与士兵的嬉笑声不断传出,路过账外的凤和林不禁驻足,或许是想起曾经与冯武并肩作战的情谊,或许是想到自己与其年龄相仿的妹妹,他突然心生怜悯,救下了冯黎。

    此后五年,姜国与南茹的战事一直断续,冯黎便被他安置在自己帐中为婢,却不料久未归家的他竟与冯黎朝夕相处,渐生情愫。

    天顺八年,在华南军大破邕州最后一城的欢呼声中,冯黎产下一女。

    华南军告捷的消息迅速传回京都,凤和林获封“华南府”都护,落府容州城,冯黎与孩子也被他顺势带回容州王府。但冯黎终究是罪妇身份,凤和林不能将她纳入房中,凤珃也无法归入族籍。于是,在冯黎暴疾离世后,凤珃便以凤知雨贴身婢女的名义一直寄养在夫人薛素房中。她的身世,除了早些年在府中服侍过冯黎的下人外,便只有薛素和三个孩子知道。

    所以,私下里凤知雨常以辈分论之,换凤珃一声二姐……

    “你再说话,我可真就要反悔了。”

    凤珃收起凌乱的思绪,再次提醒道。凤知雨总算不再接话,识相地跟在身后。

    *

    二人赶到祠堂时,大门已经掩上。凤珃只好悄声拉着凤知雨在一旁等待。

    但凤知雨哪里是闲得住的人,凤珃一个不留神,她便溜到了檐柱边。

    祠堂四面都是透光的窗棂,凤知雨眼瞧着两个若隐若现的人影,抑不住性子,索性不顾劝阻,直接扒拉到了窗户边。

    “侯爷,若是白日之事,您就无需多言了吧……”

    凤知雨小心翼翼地探头,这下隐约能听见里面交谈的声音。

    ——

    供案前,香烟缭绕,烛光摇曳。李瑾还双手奉香,闭目凝神跪在母亲的牌位前。

    一旁的凤和林敛下眼眸,晦涩不明地看向她,似有千言万语涌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殿下,您已有三年未到此地,可有感,今非昔比(1)?”

    沉默片刻后,他终于开口。

    “不知侯爷意指何处?”李瑾还缓缓起身,一身素净的长袍随身垂落,“方才,我踱步而来,沿途所见,倒是风光如旧。”

    “风光如旧……”见李瑾还并不表意,凤和林颤抖着声音问道,“那殿下可曾想过,后犹今否(1)?”

    “侯爷,您到底想说什么……”

    李瑾还无意在此与凤和林打哑谜,转身便要离开。

    “殿下……”

    这一次,凤和林拦住了她,“您看看,这是什么!”凤和林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有力,说着便大步上前,一把拉下供案后帷幔。

    “咳咳……”

    随着帷幔落下,一阵积尘随即扬起。李瑾还轻轻抬手拨散,定睛一看,那帷幔后面竟然整整林立了十一座牌位!

    “平阳军之灵,薛氏,暮青。”

    正中间的牌位上几个大字赫然醒目。

    平阳军,她曾听刘甫讲四座军镇幕府时提到过。

    那曾是“华南府”的麾下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军队,却在岭南一战中叛变投敌。

    凤氏家祠为何会供奉着“叛军”的灵位?

    她感到不可置信……

    “殿下……”

    见李瑾还愣在原地,凤和林突然截住话头,应声跪地。

    “舅舅,您这是什么意思!”

    在李瑾还错愕的目光中,凤和林忿忿而道,“殿下,您可曾听过岭南之战……”

    一声长叹,一丝泪光,凤和林仿佛又重回了十四年前那如同噩梦般的岭南战场。

    (1)出自:宋李曾伯《贺新郎·自和前韵》(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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