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拉长着尾音,吱呀不停。

    “阿妹你过来。”头发有一点花白,长相周正的爷爷从院子里的靠椅上站起来,他伸手招呼她,十岁的镜愈捏着一根狗尾巴草在院子里徘徊,想出门,却不敢,因为村子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对人极其蛮横,经常招惹人,镜愈怕被他们找麻烦,她想出门和邻居家的阿菲玩,但是又不敢出去,便默默蹲在院门口,拔草玩,她听到爷爷的呼唤,丢下狗尾巴草走向他。

    一个银手镯戴到她手上,一边戴他一边对着书口中念念有词,他神色严肃,镜愈看不懂他书本上的毛笔字,只默默看着他。

    好一会儿,他放下手,认真对镜愈说:“不要怕,打得过你就打,打不过你就跑。”

    “嗯。”镜愈沉默地点头。

    然后镜愈脚底下犹如踩了风火轮,飞速跑了出去。

    果然碰上那对双胞胎,那对兄弟要求她交出身上的钱。镜愈记得爷爷那句话,迅速踹了其中一个人一脚,然后笑嘻嘻地跑了,那对兄弟追着她几乎跑遍了整个村,镜愈如一只灵活的小豹子,放开手脚在空地上跑。

    镜愈比他们大,最后双胞胎的奶奶看见他们追着她跑,当即喊他们回去,双胞胎兄弟一听到奶奶的声音犹如怂狗见狼,灰头土脸地走回去了,镜愈大老远地听到他们奶奶在骂:“你们怎么拿石头砸人家?!我打扁你们!以后不准欺负人!你不懂她阿公是哪个吗?他们家也是你能惹的?”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镜愈的爷爷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后就不是了,后来有个身着道袍的白胡子老道慕名而来,问他是否愿意学道。

    爷爷想了很久,最后答应了。

    母亲说镜愈出生的时候,爷爷没来看过一眼,因为是女孩。

    后来到了起名的时候,父亲和爷爷大吵一架,爷爷坚持要按八字起名,他扬言:“他的孙女必须他取名!”

    父亲没犟过他的父亲。

    这是父亲有了孩子之后第一次犟不过他的父亲。

    弟弟出生之后,爷爷将镜愈一家赶出了门,要他学会在外面独立。

    这是父亲第二次犟不过他的父亲。

    镜愈怀疑,父亲不亲近她和弟弟有爷爷的原因,但也只是怀疑,她找不到任何证据。

    镜愈摩挲着银镯子,默默回了房间,不是所有的眼泪都能在人前流。

    那个教她学会保护自己的人,已经去世十一年了。

    他走之后,再也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哪怕是母亲也没有,父亲就更别提了。

    镜愈的洗澡的时候又看见右边小腿上的一个长条形的坑。

    还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母亲出门工作没回来,父亲在家,镜愈和镜辉宇在客厅里玩,父亲去了阳台,镜愈和镜辉宇两个人极其讨厌这个整日不是骂爹就是骂娘的男人,便把阳台门锁了起来。

    她记得那座小出租屋是最大的噩梦。

    他出不来,他发了怒,狂砸门,大声辱骂:“他妈的贱种!你们这种狗东西,也敢来锁我!开门!你妈X,开门!听到没有!”淡黄色的门颤动不止,暴怒的声响吓得两个人怔愣在原地,脚像是注了铅块,一步也动不了。

    忽然“嘭”的一声,门破开,门上断裂的碎屑落了一地,木头断裂的尖刺突出,他肥硕的身躯怒气冲冲地过来,他的身体几乎挡住了阳台照进来的所有的光,他大手扬起,抓着一个蓝色的铁衣架,对着镜愈穿着中裤的腿狠狠打下去。

    他呵斥一声大喊:“跪下!”

    镜愈感觉自己的小腿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就不疼了,镜辉宇的哭声喊叫连天,她的耳朵刺疼。

    镜愈从来都没有这么痛过,仿佛她的肉断在皮下,流血不止,她心想,妈妈打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痛过。

    父亲扬起手,镜愈以为是打在她的身上,她连忙跪了下去,那一鞭没打在她身上,她眼前蒙眬也没看清他到底打了弟弟哪个地方,她只知道,她眼睛里都是泪水,她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她耳朵还听得很清楚,那个人嘴里辱骂声不停,骂她和弟弟是狗娘养的。

    等母亲回到家的时候,镜愈已经跪得膝盖酸软,她进门就愣住,然后冲过来抱着她的宝贝儿子。

    他们两个人大吵大闹。

    没人管镜愈。镜愈看见他们吵闹,一个人默默从地上起来,到房间里缩在柜子和床之间的角落里,打开衣柜门,门上装有一面镜子,她一个人对着镜子自己看自己。

    上小学的时候,爷爷从乡下来了,爷爷送镜愈上下学,他每天早上都会给她买一袋小蛋糕,放学的路上只要她看一眼蛋糕店,爷爷就会默不作声牵着她走进蛋糕店,买她最喜欢的虎皮蛋糕。

    只要爷爷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人欺负她,哪怕是她的爸爸也不行。

    镜愈洗完澡偷偷摸摸去爷爷住过的房间,从旧纸箱中翻出他遗留下的书,她记得他常年拿着哪本书,她找出来,想看一看,却在记录着年月的第一页,在最上头空白的显眼处,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她的生辰八字,只有她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是用蓝笔写的,其他人的都是用黑笔写的。

    妈妈,你说的话真的对吗?

    镜愈回到房间里,听着音乐流泪。

    最爱她最懂她的人死在了十一年前,后来再没有人这样关照她的情绪了。

    夜晚镜愈做了一个梦,她坐在商场的座椅上,看着璀璨的专柜出神,忽然有一个身着甲胄的将军出现在她身旁,他没有与她说话,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迈出步子,走向专柜,问柜姐有没有小样。

    他身着一身华丽的甲胄,拎着购物袋走到她的身边,静静递给她。

    镜愈接过,然后他消失了。

    镜愈走出商场,迎面吹来一阵狂风,狂风里有一团黑雾,它有鼻子有眼睛,她冲镜愈桀桀桀地笑,镜愈二话不说拔腿就跑,那黑雾没行至一处,就吞噬掉一处,让她的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无底黑洞,镜愈往前冲。

    路边有辆跑车,镜愈犹豫了一瞬,她想上去,车子急刹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位身着甲胄的将军坐在驾驶位上,示意她上车,镜愈想着逃命要紧,打开车门就坐了上去。

    她甫一坐稳,车子便飞似的冲了出去,道路宽阔,路上没有一辆车,没一会儿,那团黑雾被甩在身后,他开车路过海边,金光灿灿的云拖着跑车在云际驰骋,风将她的头发刮得向后,疾驰带来刺激的放肆,那位将军大声问她:“快乐吗?要不要再开快一点!”

    “啊啊啊!!!快乐!!再开快一点!!!”

    ……

    天明了,梦醒了,又剩镜愈一个人。

    拉开窗帘,又是一个艳阳天,镜愈不喜欢艳阳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床也变得十分困难。

    她爬到床边,伸手去够放置在桌子上的爷爷的旧书,她读不懂里面繁体字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可她想看看,看看他遗留在人间的痕迹。

    嗒叭——书落在地上,夹在里面的红纸飞了出来,上面从左到右竖排写着隽永的字,家里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写出这样有风骨的好字。

    纸飞得好远,镜愈够不着,脚落了地,她想,不如起床吧。

    她走到红纸前,蹲下,左手捡起它,忽然左手上的银镯子亮了一瞬,是金色的光芒,转瞬即逝,她以为是幻觉,没在意。

    她细心拍走沾上的灰尘,轻轻折叠好,摊开书时,犹豫着不知夹在哪页。

    她凭着印象,翻开一页画有河图洛书图像的页面,兀自对书说话:“是这里吗?”

    无人回答。

    镜愈自嘲笑一声,说:“哪页都没关系,没人再用它了。”

    耳畔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

    气声更长,声音醇厚,分明是男人的声音,这声音陌生,她从未听过。

    镜愈猛然被吓了一跳,她的手顿住,四下回看,分明无人。镜愈迅速将红纸夹入书中,合上书,去吃早饭。

    吃完无事,又回了房间,打开电脑播放《西游记》,正好看到女儿国那一集。

    女王陛下出场,正所谓明眸皓齿国色天香,忽听左侧传来一声惊叹之气。

    吓得镜愈出了一身冷汗。

    电视还在播着,镜愈一动也不敢动,每每到剧情转折之处,耳旁皆会传来或惊或叹或赞或无奈的声音。

    唐僧驾马告别女儿国国王回头之时,镜愈终于受不了,从座椅上弹起,向右退一步,对着刚才左侧的空气压低声音问一句:“谁?!”

    “扑哧。”他笑得玩味。

    “我……我告诉你,我们家请……请神了,我不怕你!”

    “哈哈哈。”他还在笑。

    “出去!不许缠着我!”镜愈怕得要死,难道这就是网上那些人说的鬼,鬼缠身……啊啊啊!不要啊!他怎么进来的!他怎么能进来?

    “哦。”随即声音消失了。

    镜愈再说话,旁边也没有人应了。

    下一秒,隔着房间门,她听到她家大门打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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