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卿是被雷声吵醒的。

    她望进黑暗里,足足呆了半晌才后知后觉摸了把身旁冰冷的布衾。

    她在何处?

    周遭一片漆黑,她摸到床沿一骨碌爬起身,却因为太着急险些摔在地上。

    她的意识还停留在自己把刀架在那北鄞新帝的脖子上,似乎听见男人说了什么,此刻刀还在手中,那人说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

    屋内实在太暗,她只得缓步走向户牖。门外的声音显得格外嘈杂,她这才注意到混杂在雨声里的还有连续几串匆匆的脚步与隐隐约约的议论声。她贴着门缝,并不敢贸然出去。

    “太子殿下还未回来吗?”

    沈清卿愣了愣,觉得这女声有些耳熟。

    “水月,我知你着急。”回话的人却是不紧不慢,“可殿下去了哪,做了什么,就算是太子妃来了,我也是不能回答的。”

    “阿喜,算我求你。我家小姐她肚子疼得厉害,若是再不把太医喊来,我担心,担心——”

    “你这厮还要纠缠!”小婢女的声音终于变得极不耐烦,“南聿那个弃妇的死活,与殿下没有丝毫关系,听明白了吗!”

    阿喜声音刚落,两人身后的殿门忽然开了。水月跪在地上没有丝毫遮挡,衣裳早已湿透,此刻却顾不得狼狈就匆匆起身,眼中闪着泪光:“公——你怎么醒了……你快回去!”

    沈清卿握着刀走出屋外。眼前的一砖一瓦都是如此熟悉。她无数次梦中见过,那时最疼爱她的姑母上一秒还在与她说笑,仅是眨眼的功夫便口吐鲜血,倒在了她身前。

    她胸前插着刀。而动手的人,是她夫君,也是沈清卿一口一声的“姑父”,萧贺权。

    她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她女扮男装混入南聿使团来到北鄞,想趁机探望北鄞太子妃,也就是她的姑母,沈婉。渡过洛水时舟逢有异,她一个水性极好的人也难敌秋水冰寒,之后起了热病,整整三日都昏昏沉沉不问世事。等再次醒来,就入了后半生的炼狱——沈婉死不见尸,南聿竟已国灭。

    至今记得那一日秋光烈焰,她的心口仿佛被寸寸冰刀剜过。她说不出话来,只听得沈婉的陪嫁侍女水月哭得哑声:“公主莫要问,走吧,离北鄞越远越好。”

    她想,国破家亡,她能去哪?

    她只轻轻问了一句:“为什么?”

    却无人应了。再回头,只看到一地鲜血,与倒在血泊中的人。

    北鄞啊……

    思绪回笼,沈清卿忽然就笑了。她把水月拦到身后,一步步走近刚刚出言不逊的人。

    “我要见太子妃。”

    来人毫无血色的面孔在闪烁的天地间忽隐忽现,如同鬼魅。小婢女忽然就打了个寒战:“哪里来的野丫头——”

    二人眼前一闪,空气中响起一道铮鸣。水月却是忍不住惊呼:

    “公主!”

    阿喜大惊失色,一低头脖颈前悬着刀,却是叫也不敢叫了。

    面前的人只是淡淡开口:

    “我要见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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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鄞东宫何其之大,南聿的长公主却只能呆在最小的别院里。

    沈清卿一路上悄然无声,悬在小婢女脖子上的刀却是一下也没抖。阿喜仿佛是被个罗刹鬼提着命在走,腿软得差点走不了路。

    三人刚刚进了屋,便闻到一股血腥气。水月刹那间红了眼睛跑进里屋,沈清卿顿了下脚步,苍白着脸对小婢女冷声:“去喊稳婆,喊太医。半炷香要是来不了,天涯海角,我也要你以命来殉!”

    阿喜便跌跌撞撞地爬出去了。

    沈清卿抿着唇赶入房中,只看到水月伏在案头恸哭。她深吸一口气,把刀扔到一旁,才迎着床榻上的人走过去。

    她几乎辨认不出那个打小最疼爱她的女人。床榻上仿佛躺着一张纸,只轻轻一折就要碎了。

    “清卿……”

    曾经倾国倾城的女人脸上落满了冷汗,干瘪的嘴唇因为疼痛被咬出无数个血印。她艰难地挤出笑容来,像小时候一样。

    “怎么哭了……”

    沈清卿不知自己哭没哭,只是在听到那梦里的呼唤声时,仿若落水之人偶得浮木,便是拼了命也要抢在手中。

    “姑母。”

    她只能紧紧握住沈婉的手。两人来不及多说什么,床榻上的人徒然握紧了她的手惨叫一声,那血腥味便更重了。

    眼前一片模糊。沈清卿只是喃喃:“姑母,清卿来寻你了……”

    “稳婆来了!”

    里间一下子涌入了许多的人,沈清卿被挤开。她跌跌撞撞地起身,眼前黑了一瞬。

    “太子妃,加把劲啊!”

    沈清卿想说些什么,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把她从沈婉身边挤开。她踉跄着步出屋外,却觉得天底下都弥漫着血气。

    “太子妃,用力啊,再使点力气!”

    血水一盆又一盆被端出,她看得眼眶生疼,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一个急匆匆向外走的侍女。

    “萧贺权在哪?”

    那婢子吓了一跳。

    “奴婢不知……”

    “我问你你们北鄞的太子殿下在哪?!”

    列缺又劈开了天地。周遭的侍女们年纪比她大,却生生被小女郎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不好了,太子妃失血太多,底子又差,要决定保小还是……”

    沈清卿忽然就听不到雨声了。

    屋里有太多的人,在哭的却只有水月一个。

    “保小还是保大?”

    “保大。”她轻轻地开口,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如此陌生。

    那只纤弱的手艰难地颤抖了两下,沈清卿就把耳朵贴到快要碎掉的太子妃嘴边。

    “保……小……”

    沈清卿就摇头,她听到自己一字一句的声音:“保大。”

    “清……卿。”

    她只是摇头。

    “保……小……”

    “姑母!”

    沈婉的手就在她手中,她却觉得再也握不住了。

    床榻上的人气若游丝,沈清卿不敢看她的脸,却知道她的姑母一定在努力地笑。

    “他是你的……弟弟……”

    水月哭得泣不成声。

    沈清卿缓缓抬起了头,字字泣血:“姑母……我只要你活着……”

    对于沈婉,她只是五年未见她的小侄女,对于沈清卿,却是十年的饮血止渴,才逢如今的转机。

    她终于有机会看清当年的事情,终于有机会拥抱午夜梦回间枉死的灵魂,终于还有人陪她一起。

    她放不了手。

    她不想再去炼狱走一趟。

    太疼了。

    “清卿……听话……水月……”

    水月就重重地磕在地上,泪水落了一地。

    “长公主殿下!”

    稳婆带着催命符在踱步。沈清卿仿佛被呼吸堵住了喉咙,水月便颤着声替她开了口:

    “保小!”

    她听着这两个字,忽然不哭了。她呆呆地看着全天下最美的女人,一点点把脸上最后一抹血色褪尽。

    过了一会,传来赤子的哭声。稳婆把他抱给沈清卿。她不接,只看着沈婉。

    她想问为什么,却不敢出声。她生怕再回头,又只剩她孤身一人。

    水月抱着孩子轻轻道:“殿下,起个名吧。”

    沈婉握着沈清卿的手,目光停在小儿皱巴巴的脸上,似有所动。

    “日将出,含光跃。”

    女人的气息平稳了许多,只是沈清卿握着的手却越来越冷。

    “他姓萧……就叫萧晗吧。”

    人群三三两两地退了。原本显得狭小的里间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沈清卿的背脊皆是一片彻寒,身体里的热病未退,眼前昏一阵黑一阵,全部的清明都寄在了那只冰凉的手上。

    “清卿……姑母看不了你嫁人,陪不了你了。”床榻上的人似叹非叹,神情却比先前轻松许多,“清卿不哭……往后就是姑母不在了,阿爹不在了,都要好好的……”

    沈清卿不言,只是泪水滑入口中,宛如肝肠寸断。

    “我与他这辈子,走过万里,行过万山。”太子妃一点点闭起眼睛,“只是桎梏太多……一个以为挣开了,却发现折了翅膀;另一个想着再等等,那枷锁就会断了。”

    “可是清卿,”沈婉深深吸进一口气,面上就滑下泪痕,“你知道的,我们南聿的人,是靠翅膀活着的。我回不到天上,也不想到土里去……”

    梦里的声音断了。

    沈清卿就把脸轻轻贴在太子妃冰冷的手上。

    “到洛水,到母亲那儿去,我知道,我知道……”

    雨停了。

    北鄞东宫的太子妃没了。没有哀悼,没有哭声。

    沈清卿背着沈婉,水月抱着孩子,一步一步从东宫走出去。没有人想拦。他们的太子殿下不在这。也没有人敢拦。

    “公主,你的脸色太差了。”水月的嗓子全哑了,“歇歇吧。”

    “水月,找一家店先去休息。”她把背上的人拢紧了,

    “我送姑母回家。”

    “公主——”

    “找些东西吃,天凉别冻着了。”

    自始至终,沈清卿都没看过襁褓一眼。水月却知道,她的话不仅仅是对自己说的。

    “公主,不管多久,水月等你回来。”

    襁褓里传出凄厉的哭声。

    沈清卿没回头,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头晕得厉害,她把刀握在手心,靠着疼痛清醒,用鲜血给自己铺路。

    她太想回家,她知道背上的人也想。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去问问母亲。

    北鄞的街头从未如此冷清。她拖着步子走,发现眼前的景象一点点与前世的记忆重合。

    她费尽心力要杀死的萧贺权,却被北鄞的新帝杀了。那人来历不正,是谋权篡位。尽管如此,她依然要杀他,不知是因为他流着北鄞皇亲的血,还是因为他断了她活着的唯一念想。

    耳畔传来水上的泡沫随起随灭的声音。

    到了。

    她看着洛水,看着母亲。有太多的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

    她替沈婉整理好妆容,将她轻轻推入水中。

    “清卿……”

    声音好像是从对岸传来的。

    她看不到对岸,却又仿佛听到了南聿传来的刀枪剑影,看到了多少故乡流离失所的人的眼泪。

    南聿要灭国了,她想。上辈子没能回家,这一遭是要回家看看的。

    洛水很冷。却让她浑浑噩噩的脑袋又清醒了一些。

    她拉着沈婉走,就好像姑母拉着她的手回家一样。

    可忽然,她踉跄了一下跌在水里,沈婉就松开了手。

    冰冷的江水入喉。她以为自己又成一个人了,却感到肩膀被按住。

    “主子,我抓到了!”

    沈清卿用尽最后的力气回首,看到了一个笑嘻嘻的半大小子,以及在他身后的岸边,一个静坐在木轮车上的男子。

    她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便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混杂着流水,昏迷前她依稀听见清朗的声:

    “河伯不收你,你这条命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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