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入夏时节，京城的天气就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金乌西坠的好天气，转眼就暴雨骤降，银河倒泻。瓢泼的雨水打了整个盛京百姓一个措手不及，与此同时感到手忙脚乱的，还有这辆夤夜出城的单驾马车。
驾车的是一个布衣小厮，他头上戴着的一顶青竹斗笠根本挡不住扑面而来的雨水，浑身上下早就湿了个透。六月夜间的风还有些冷，他却浑然未觉，一味驾着马车在城外官道上疾驰而行。
在他们的背后，偌大的盛京城已经开始宵禁，各坊门之间早已关闭。马车前所挂的两盏灯在风雨中不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小厮却始终目不斜视，牢牢控着缰绳，旋即在官道上拐了个弯，绕进了一片漆黑的树林。
树林里泥泞难行，马匹慢下脚步，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有人掀帘而出，是一个中年女子。她穿一身粗布麻衣，发髻高高拢起，却只用一根布带随意束着，除此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她与小厮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厮会意，搬下一张小杌子。待女子先下了马车，小厮才返身回到车内，肩上扛着用油布裹着的麻袋，慢慢下来。
树林里的温度比外面似乎更冷，尤其距离他们一里路的地方，就是埋尸无数的乱葬岗。
小厮一手拎着铁锹，一手扛着麻袋走在前面，那中年女子显然比小厮紧张得多，不住地东张西望，连自己被雨淋湿都顾不上。她素面朝天，未化一点妆容，下唇被咬得发白，哆哆嗦嗦地跟在小厮身后。林中坑坑洼洼，一个青壮年的小厮尚且走得不稳，她一个妇人更加难行，但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咬着牙跟在后面，目光却始终盯着脚下，连一眼都不敢看向那个麻袋。
埋尸是个力气活。
很显然中年女子并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她孤零零地站在一旁，看着小厮快速地掘土。她眼神飘忽，一会儿望向小厮，一会儿又看看天色，两手死死捏着裙边，被这场大雨浇得喘不过气。
“青……青松，”她小声唤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被唤作青松的小厮似乎没有听见，她鼓起勇气大声又叫了一遍。
“青松，青松！”
“夫人莫慌，很快就好了。”青松停了停手上的动作，看着眼前这个只够装半人身位的新土坑。这场雨来得很及时，雨水润湿了泥地，挖起来比硬土稍微容易一些。
但这场雨来得也并不巧，偏偏派了夫人前来监工，深更半夜一路随车来到乱葬岗。散落在四周的新旧不一的土包就足够吓人了，更何况狂风骤雨之间，林中时不时响起鸦叫和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哀鸣，让人的头皮禁不住发麻。
他们说话间，天边滚过一道惊雷。雷光隐隐若现，照亮了他们脚下方寸之地，也打在了那口安静的麻袋上。
女子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两肩一抖，还未平息惊慌，却听青松说道：“夫人，这土还要挖一会，若要早点回去，小的还需要您帮忙。”
“要、要做什么？”
“把麻袋解开，把她拿出来。”
麻袋是从家里厨房里拿的，所以必须带回去烧毁、或者沿路丢弃，总之不能留在原地。他一边想，一边继续掘土。时候已经不早了，算上回程的时间，他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结束，也必须在开坊后的第一时间赶回后门。否则被人看见，恐生口舌是非。
不止青松心里有数，女子心里也有数。是以女子没有任何不情愿，只是腾挪两步，走到麻袋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卿云，你莫怪我！都是你父亲的错，谁知道他下这样的死手……”她一边口中念念，一边伸手去解麻袋绳子。绳结解开，露出一头散乱的青丝，与一张雪白如纸的女孩子的脸。
那张脸很年轻，看着约莫十五六岁。嘴角及下颌还残留着已经干涸的血迹，若仔细瞧，还能看到女孩子眼下两道淡淡的泪痕。但此时，面对她的人内心充满了畏惧，连多一眼也不敢看她。
这口麻袋很快被雨淋湿了，尸体面上的血迹也很快被冲刷干净。中年女人慌乱地把她从麻袋里“倒”出来，尸体软软地侧卧在一旁。
青松抛下铁锹，绕过新挖的土坑，走到她跟前。两人这时很有默契，青松两手抓住尸体的肩膀，女人则帮忙扯着脚，两人齐心协力，不一会儿便将尸体拖进坑里。
一块块深红的血迹将她淡蓝色的罗裙染成了污紫，很快，她的身上便被泥土完全覆盖，只剩一张惨白无色的脸露在外面。也正是这个时候，雨势越发的瓢泼凶猛，噼里啪啦砸在身上直如弹珠一般生疼。天地之间混沌一片，只有雨声、雷声交响之际，偏偏林中乌鸦的哀鸣越来越响，声声刺耳，此起彼伏——
青松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与中年女子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
他们本就身在乱葬岗，此地埋的都是无名之人，除却部分有名字的，有些坟茔缺少牌位，不过是一个土堆，根本无从追究来历。遍地杂草丛生，根本不知道脚下踩的是谁。
中年女子打出城以来，就独自与装尸体的麻袋坐在一辆马车上，孤独地承受着害怕，何况她又是一个在京中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从未见过尸体，也从未到过这种荒郊野地。她一路受惊，一直淋着雨，猛然听到乌鸦尖锐的惨叫，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哆嗦个不停。
“夫人！”青松见她快要站不住了，唯恐这时候女子闹出什么乱子，连忙喊了一声。未料此声一出，与他的喊声同时冒出的，还有一道幽不可察的叹息声。
这声叹息仿佛把天地之间其他的声音都隔绝了，独此悠悠一叹，像是嘲弄，像是惋惜。偏偏穿过了雷雨鸦鸣，裹挟着瑟瑟的冷风，牙碜碜地抵达了青松与女子的耳畔。
女子又是猛地一颤，终于承受不住了似的，捂耳尖叫起来。
“啊，有鬼，有鬼——”
她两腿打战，却从喉咙里爆发出尖利的叫声。像是再也不能忍受一般，拔腿往回狂奔。
青松没想到女子承受不住，看着眼前的尸体还未埋完，可夫人的身形很快消失在了黑夜里。他顿时左支右绌，赶忙用铁锹推了两捧土在那尸体的脸上，便拎着家伙去追。
他们一前一后地跑了，谁也没有发现，就在这个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尸体的眼睛猛然睁开，涣散地望向前方。
六月的夜雨，还是很冷。
裴卿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体疼得都要裂开了，她只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肺部，极缓、极缓地吐出一口气，使得自己的呼吸渐趋平稳。她那混沌的神思也随着缓慢的吐息、随着泼面的雨水，一点点渐渐清明。
大雨滂沱，身体被泥土压得很扎实，很重，她的手连抬一抬都做不到。好在脸上的土没有多少，被雨水一洗，几乎洗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能隐约猜到这是埋尸灭迹，偏巧夫人被鸦鸣吓跑，自己总算没有因为活埋而死。
可是她根本无力挣出这个土坑。如果没有人来，伤重不治，自己依然只能在这场夜雨中静静地等死——
这是天命。女孩子被雨水砸得只能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上的温度渐渐流失，心中不无悲戚地想到。这是她的命运，她只能赌，赌会有一个过路人，或者赌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逃出生天。
裴卿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总之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雨后的初夏，埋在土里的她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和一些奇怪的味道。她不清楚那味道是什么，有些臭。
她哀哀地望着雨后湛蓝的天空，真是晴空一碧的好天气啊。可惜她除了脸，浑身都被埋在土里。三十下的杖刑使她如今根本没有力气挣脱，她虽然侥幸没有死在昨晚那个暴雨如注的夜里，但是一样会死在荒无人烟的野外。
好饿，肚子一阵阵咕噜噜地叫。身上的疼痛维持得久了，会慢慢侵扰神智，使得神思逐渐浑噩。她在再度睡着之前想到，如果能活下去就好了，昨日之日不可追，明日之日须臾期。如果还有明日——
“卿云，卿云！”
有一道熟悉的声线，将她朦胧的心神再度唤醒。
裴卿云倦怠至极，她这会儿无力睁眼，一句话都讲不出声，只能轻哼了一下算是回应。那熟悉的声线似乎看出了她还活着，手上挖土的动作加快了许多。
有人在摁她的人中，力道很大。裴卿云痛得一皱眉，半睁开眼来。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眼前人救了自己。她如今已是命悬一线，呼吸细弱似濒危的小猫，只能用伤心的目光，傻傻地望着来人。
“卿云，撑住别睡。有师父在这，没事了。”
寥寥几个字，她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了，任由师父将她自土中挖出，背到身上。
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两行泪先自滚落，簌簌不止。
驾车的是一个布衣小厮，他头上戴着的一顶青竹斗笠根本挡不住扑面而来的雨水，浑身上下早就湿了个透。六月夜间的风还有些冷，他却浑然未觉，一味驾着马车在城外官道上疾驰而行。
在他们的背后，偌大的盛京城已经开始宵禁，各坊门之间早已关闭。马车前所挂的两盏灯在风雨中不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小厮却始终目不斜视，牢牢控着缰绳，旋即在官道上拐了个弯，绕进了一片漆黑的树林。
树林里泥泞难行，马匹慢下脚步，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有人掀帘而出，是一个中年女子。她穿一身粗布麻衣，发髻高高拢起，却只用一根布带随意束着，除此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她与小厮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厮会意，搬下一张小杌子。待女子先下了马车，小厮才返身回到车内，肩上扛着用油布裹着的麻袋，慢慢下来。
树林里的温度比外面似乎更冷，尤其距离他们一里路的地方，就是埋尸无数的乱葬岗。
小厮一手拎着铁锹，一手扛着麻袋走在前面，那中年女子显然比小厮紧张得多，不住地东张西望，连自己被雨淋湿都顾不上。她素面朝天，未化一点妆容，下唇被咬得发白，哆哆嗦嗦地跟在小厮身后。林中坑坑洼洼，一个青壮年的小厮尚且走得不稳，她一个妇人更加难行，但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咬着牙跟在后面，目光却始终盯着脚下，连一眼都不敢看向那个麻袋。
埋尸是个力气活。
很显然中年女子并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她孤零零地站在一旁，看着小厮快速地掘土。她眼神飘忽，一会儿望向小厮，一会儿又看看天色，两手死死捏着裙边，被这场大雨浇得喘不过气。
“青……青松，”她小声唤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被唤作青松的小厮似乎没有听见，她鼓起勇气大声又叫了一遍。
“青松，青松！”
“夫人莫慌，很快就好了。”青松停了停手上的动作，看着眼前这个只够装半人身位的新土坑。这场雨来得很及时，雨水润湿了泥地，挖起来比硬土稍微容易一些。
但这场雨来得也并不巧，偏偏派了夫人前来监工，深更半夜一路随车来到乱葬岗。散落在四周的新旧不一的土包就足够吓人了，更何况狂风骤雨之间，林中时不时响起鸦叫和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哀鸣，让人的头皮禁不住发麻。
他们说话间，天边滚过一道惊雷。雷光隐隐若现，照亮了他们脚下方寸之地，也打在了那口安静的麻袋上。
女子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吓得两肩一抖，还未平息惊慌，却听青松说道：“夫人，这土还要挖一会，若要早点回去，小的还需要您帮忙。”
“要、要做什么？”
“把麻袋解开，把她拿出来。”
麻袋是从家里厨房里拿的，所以必须带回去烧毁、或者沿路丢弃，总之不能留在原地。他一边想，一边继续掘土。时候已经不早了，算上回程的时间，他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结束，也必须在开坊后的第一时间赶回后门。否则被人看见，恐生口舌是非。
不止青松心里有数，女子心里也有数。是以女子没有任何不情愿，只是腾挪两步，走到麻袋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卿云，你莫怪我！都是你父亲的错，谁知道他下这样的死手……”她一边口中念念，一边伸手去解麻袋绳子。绳结解开，露出一头散乱的青丝，与一张雪白如纸的女孩子的脸。
那张脸很年轻，看着约莫十五六岁。嘴角及下颌还残留着已经干涸的血迹，若仔细瞧，还能看到女孩子眼下两道淡淡的泪痕。但此时，面对她的人内心充满了畏惧，连多一眼也不敢看她。
这口麻袋很快被雨淋湿了，尸体面上的血迹也很快被冲刷干净。中年女人慌乱地把她从麻袋里“倒”出来，尸体软软地侧卧在一旁。
青松抛下铁锹，绕过新挖的土坑，走到她跟前。两人这时很有默契，青松两手抓住尸体的肩膀，女人则帮忙扯着脚，两人齐心协力，不一会儿便将尸体拖进坑里。
一块块深红的血迹将她淡蓝色的罗裙染成了污紫，很快，她的身上便被泥土完全覆盖，只剩一张惨白无色的脸露在外面。也正是这个时候，雨势越发的瓢泼凶猛，噼里啪啦砸在身上直如弹珠一般生疼。天地之间混沌一片，只有雨声、雷声交响之际，偏偏林中乌鸦的哀鸣越来越响，声声刺耳，此起彼伏——
青松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与中年女子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
他们本就身在乱葬岗，此地埋的都是无名之人，除却部分有名字的，有些坟茔缺少牌位，不过是一个土堆，根本无从追究来历。遍地杂草丛生，根本不知道脚下踩的是谁。
中年女子打出城以来，就独自与装尸体的麻袋坐在一辆马车上，孤独地承受着害怕，何况她又是一个在京中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从未见过尸体，也从未到过这种荒郊野地。她一路受惊，一直淋着雨，猛然听到乌鸦尖锐的惨叫，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哆嗦个不停。
“夫人！”青松见她快要站不住了，唯恐这时候女子闹出什么乱子，连忙喊了一声。未料此声一出，与他的喊声同时冒出的，还有一道幽不可察的叹息声。
这声叹息仿佛把天地之间其他的声音都隔绝了，独此悠悠一叹，像是嘲弄，像是惋惜。偏偏穿过了雷雨鸦鸣，裹挟着瑟瑟的冷风，牙碜碜地抵达了青松与女子的耳畔。
女子又是猛地一颤，终于承受不住了似的，捂耳尖叫起来。
“啊，有鬼，有鬼——”
她两腿打战，却从喉咙里爆发出尖利的叫声。像是再也不能忍受一般，拔腿往回狂奔。
青松没想到女子承受不住，看着眼前的尸体还未埋完，可夫人的身形很快消失在了黑夜里。他顿时左支右绌，赶忙用铁锹推了两捧土在那尸体的脸上，便拎着家伙去追。
他们一前一后地跑了，谁也没有发现，就在这个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尸体的眼睛猛然睁开，涣散地望向前方。
六月的夜雨，还是很冷。
裴卿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体疼得都要裂开了，她只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肺部，极缓、极缓地吐出一口气，使得自己的呼吸渐趋平稳。她那混沌的神思也随着缓慢的吐息、随着泼面的雨水，一点点渐渐清明。
大雨滂沱，身体被泥土压得很扎实，很重，她的手连抬一抬都做不到。好在脸上的土没有多少，被雨水一洗，几乎洗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能隐约猜到这是埋尸灭迹，偏巧夫人被鸦鸣吓跑，自己总算没有因为活埋而死。
可是她根本无力挣出这个土坑。如果没有人来，伤重不治，自己依然只能在这场夜雨中静静地等死——
这是天命。女孩子被雨水砸得只能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上的温度渐渐流失，心中不无悲戚地想到。这是她的命运，她只能赌，赌会有一个过路人，或者赌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逃出生天。
裴卿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总之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雨后的初夏，埋在土里的她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和一些奇怪的味道。她不清楚那味道是什么，有些臭。
她哀哀地望着雨后湛蓝的天空，真是晴空一碧的好天气啊。可惜她除了脸，浑身都被埋在土里。三十下的杖刑使她如今根本没有力气挣脱，她虽然侥幸没有死在昨晚那个暴雨如注的夜里，但是一样会死在荒无人烟的野外。
好饿，肚子一阵阵咕噜噜地叫。身上的疼痛维持得久了，会慢慢侵扰神智，使得神思逐渐浑噩。她在再度睡着之前想到，如果能活下去就好了，昨日之日不可追，明日之日须臾期。如果还有明日——
“卿云，卿云！”
有一道熟悉的声线，将她朦胧的心神再度唤醒。
裴卿云倦怠至极，她这会儿无力睁眼，一句话都讲不出声，只能轻哼了一下算是回应。那熟悉的声线似乎看出了她还活着，手上挖土的动作加快了许多。
有人在摁她的人中，力道很大。裴卿云痛得一皱眉，半睁开眼来。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眼前人救了自己。她如今已是命悬一线，呼吸细弱似濒危的小猫，只能用伤心的目光，傻傻地望着来人。
“卿云，撑住别睡。有师父在这，没事了。”
寥寥几个字，她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了，任由师父将她自土中挖出，背到身上。
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两行泪先自滚落，簌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