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真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姑娘不似他想得那么简单。这个身量娇小,穿着粗布麻衣、毫无妆饰的女孩,不仅有一双灵敏通达的耳朵,还有一身过人的武技。他其实早就该发现的,在他们打照面的第一眼——

    心念百转之间,守真答道:“你对我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我还能说什么?”

    “既然你不想听,我只能向天发誓,我绝不是穷凶极恶的犯人,”他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原是那个放火的,如今反成了渴死的鱼,我得跳出他们的视线,才有活着的出路。”

    裴卿云静静地站着,守真见她眼波流转,却不接茬,就知道她依然不太相信,只能叹道:“当时没说实话,也是为了免去你的麻烦。但现下如果我在这里出了事,恐怕你也难逃罪责。”

    他一句比一句说得严重。裴卿云却始终沉默,面上的表情有了少许松动,像是在思考这些话的真实性。

    守真上前几步,浓重的夜色被撩开,裴卿云才看清对方脸颊上一道血痕。不止脸上,被衣领遮住的脖颈上似乎也有条条伤痕,垂在一侧的左手正在小幅度的发抖。

    “无论今夜你出不出卖我,只要我在这里被抓,这间客栈里的所有人都会被灭口。”

    话越说越轻,“灭口”两个字飘在空中,悠悠半天不落地。裴卿云越听越心惊,脑中闪电般掠过张玉笙和她讲过的话,丹霞山、先皇后、祈福……

    眼前人面貌身量异于常人,道袍所用的衣料俱是锦缎绸纱。裴卿云猛然想起一些盛京传闻,她的额上发凉,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往下滑。

    “你、你到底是谁?”

    “我本名萧诚,”道士望着她,说道,“道号守真。”

    身量的差距让裴卿云不得不仰起头与其对视,对方玄青色的衣袍在夜色里浓得像墨,唯有那张脸清晰可辨。那双深琥珀的眼眸仿佛镶在画框里一般,嵌在那张脸上,此刻卸下了伪装,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她。

    离得近了,裴卿云隐约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檀香。

    香气幽郁,几近不能呼吸之间,裴卿云想到了一些传闻。

    今上与先皇后所出太子诚,自幼体弱多病,缠绵病榻。今上怜子,特许其不用参与例朝。听说太子殿下打小参悟道学,极有慧根,八岁时拜丹霞观观主为师,从此一心向道,不近女色。及冠那年迎娶太子妃,此后八年竟未有所出。

    作为嫡长子,比起几个子嗣众多的王弟,这实在不占优势。再加上他“性格懦弱”的传言实在过于沸沸扬扬,后来坊间流传的说法渐渐过分,有说太子殿下好男风的,又说太子殿下“病弱不行”的,关于皇室秘闻,百姓总是乐于创造新鲜的话题。

    总之流言蜚语层出不穷,连尚在闺中的女孩子们也有所耳闻。

    眼前这个人,虽然并不善于武技,但也绝对谈不上病弱。这和传闻中的形象大相径庭,裴卿云简直不敢相信。

    可太子怎么会脱离重重护卫,独自出现在丹霞后山,又在漏夜出现在官道附近的客栈里?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无论你是不是太子都与我无关。”裴卿云脆声说道,她牢牢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那才是真正不堪细究的。她一摆手,“天亮后我必须离开这里。”

    未料对方竟然毫不在乎,臆想中的臣服并没有到来。萧诚一下卡住了话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这才是我要说的,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

    “等到我的援兵到来,你再离开,在此之前,你要掩护我。”萧诚伸手入怀,摸出一件东西。他拧着眉头,犹豫了一会,极不舍地递出去,“我身上没有值钱物件,只能以此为报。”

    裴卿云接过来,就着窗下的月色光亮来看:明显用一整块料子雕成的玉坠,配了浅青的穗子。入手时还带着人的体温,细密而复杂的纹路显示了制作者的技艺非凡。裴卿云定睛一瞧,那玉上雕刻的分明是龙纹——腻白的玉料上一点血红,正好对应龙的左眼。

    裴卿云眼皮一跳,立即塞回萧诚手里。

    “五十两。”

    萧诚一头雾水:“什么?”

    “这等贵重物件,请太子殿下收好,切勿随意许人。”裴卿云后退两步,才道,“我只需要钱,只要殿下肯许五十……一百两报酬,我一定尽全力保您平安等来援兵。”

    马匹、铸剑、一路花用的盘缠。裴卿云说一半,改口成了一百两,她偷偷瞥萧诚的脸色,寻思是不是要多了。

    萧诚毫不犹豫地将玉佩收回,立即答应。

    “成交。”

    两人达成一致,裴卿云将窗推开一条缝,从缝隙中向外窥探。四更时分将过,漫天星光寥落,后院马厩里发出几声轻鸣。十余丈开外的林子里只见树影绰绰,在星月无法惠及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正在伺机而动。

    “张姑娘,我们接下来……”

    “嘘。”

    裴卿云以指示意噤声,萧诚住了嘴,神色跟着紧张起来。

    “方才的盘查,其他的住客都被吵醒了,唯独我没有,他们怎会不起疑呢?”裴卿云犹疑道,此刻的寂静里处处都透露着蹊跷,她越说越觉不对,“他们追了你这么久,不急着抓你交差吗,不怕你有援兵吗?又怎么会光在客栈外守株待兔?”

    “难道……”

    裴卿云抬起头,与萧诚四目相对。不待萧诚开口,屋内忽然响起一记细微的喀嚓声,在四下寂静的环境里,这道声音格外清晰。他们同时抬头,只见一线月光从屋顶漏下,裴卿云暗道不好,猛地伸手将萧诚推开。

    嗖——!

    她反手将银簪作飞镖,对准漏光的缝隙掷出去。金石相撞发出叮当一声,弩箭与银簪两道刃器在空中碰撞,飞溅。

    门外人影晃动,裴卿云轻呵一声:“趴着!”

    萧诚被她推得一踉跄,心里不得不庆幸方才的交易做得真是及时。裴卿云咬着牙,她什么武器都没有了,怎么可能是外面那些全副武装的对手!

    但事到如今,即使不反击也会和太子殿下一起被杀。下一秒,只闻破空之声接连响起,弩箭将窗户射成筛子,将屋内的瓷器摆件统统打得粉碎。这间南北都有窗的厢房瞬间成为了众矢之的,再不破局就等于束手就死。

    裴卿云避在门后,见萧诚猫在自己身侧,高大的身形在此刻简直是附赘悬疣般的存在。然而如此性命倒悬之际,裴卿云却察觉到自己的神经仿佛一捧干柴被瞬间点燃,她开始感到兴奋,浑身的血液都随之燃烧沸腾。

    黑夜里,萧诚的胳膊被一股狠劲擭住。少女咧出一口白牙,像一头初次尝到血味的母兽,浑身的肌肉都被调动起来,她笑得白齿森森。

    “太子殿下,赌命吗?”

    萧诚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闻言大惊:“啊?”

    然而裴卿云没打算解释,这波弩箭射完,距离下一波并不会太久。这间厢房处在二楼,裴卿云把萧诚拖到窗下,推开窗,夜风灌进来的同时,她说:“跳下去!”

    萧诚听话得很,可他刚跨出一条腿,往下一看,那下面是几架子晒干的咸菜。他的动作刚一停顿,背心窝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掌——裴卿云可没有开玩笑,这一掌是她十年习武所成的杰作,也是张玉笙多年经验总结而成的心血。掌风之快,凌厉如刃。

    萧诚受此一击,顿时向下栽倒。

    哐啷——

    萧诚的左臂受了伤,好在他栽倒时本能地护住了伤处,否则这一摔非得摔断不可。他直直地扑倒在咸菜堆里,两眼发昏,只觉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了。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见迎面丢下来一个黑影。

    什么东西?!他哪来得及躲开,被黑影砸了满怀。

    瞬息之间,裴卿云随后而至。她一手攀着窗沿,足底借力,一个轻巧的翻滚之后,稳当当地落在了前方。

    就在她撤手后的一刹那,三支弩箭已钉成了一排。

    裴卿云没有任何停顿,下一刻疾奔到马厩里,扯开缰绳纵身而上。她回过头,萧诚也跟着跑过来,怀里还抱着她方才丢下去的包袱。总算识相!她便伸出了自己的手,将人一把拉上马背。

    此刻两人一骑,裴卿云手无寸铁,只有趁着对方没有足够的反应,冲进夜色里才有机会保命。

    只是拖延时间罢了,裴卿云心中有数。这些杀手都是精锐,自己只不过占一个反应够快、对方对自己毫无了解的优势。一旦发现她赤手空拳,可就是真正的瓮中捉鳖了。

    何况她还带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坐在她身后,一声不吭,牢牢抱着她的腰,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呼喝着,拎着缰绳,两腿一夹马腹,向外疾驰。

    射过来的弩箭离堪堪抬起的马蹄不过寸距之遥,好在他们抢到了先机。裴卿云一边暗暗懊恼为什么要揽下这么麻烦的事情,一边纵马在官道上狂奔。然而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方才树林中重重叠叠的暗影里果然埋伏着一批人,此刻等到他们骑马跑出,旋即纷纷冒头。

    眼看有十数人举起弓箭,裴卿云心中一凉。

    想不到一个月前才捡回一条命的她,这就要把命给丢了——她怎么对得起张玉笙离别前的嘱托。想到这气恨不已,斥道:“你的援兵呢!”

    萧诚没有回答。

    她只能猛地勒住马,准备迎接一场单方面的猎杀,预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没有到来。

    只闻林中响起十几道鸣镝的尖叫,裴卿云眼看那批埋伏的弓箭手纷纷中箭,箭箭封喉,眨眼间倒了一片。饶是她自诩镇定,这会儿也看得目瞪口呆。这场真正的暗杀来得迅捷,裴卿云甚至连杀手在哪都没有发现,只不过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完成了。

    她下意识回头望向那间客栈。客栈里一片黑漆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此时,一直搂着她的两只胳膊终于有所松懈,萧诚将下巴垫在她的头顶,把她只用两根细头绳简单固定的发髻彻底压塌了。

    只听得萧诚重重一叹,恨不得吐出一天的疲累似的,低声道:“总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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