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潮湿的溪岸行走,深茶色的流水与树林将他们左右包围。

    裴卿云双眼发疼,眼一眨,口中忽然一咸,她咂摸了一下,发现是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两个都专心赶路,谁都没有说话。她虽是习武之人,但身上的伤还未完全痊愈,走了近一个时辰,她听到自己胸中快速的心跳,发觉自己的呼吸控制不住地变粗。

    但景色的确不一样了。原先的竹林景色已经渐渐远去,不知不觉间,树木越来越高,有落叶零星飘落,头顶的浓荫越来越沉重。原本两步就可以跨越的溪流也变宽了,变得越来越像一条溪涧。

    他们快要到山脚了。

    这一路的地势逐渐变低,眼看溪涧汇流,周围茂密的树林渐次稀疏,而水流声愈发泓大。

    穿过这片林子,想必是一片湖泊了。

    果然走不消片刻,原本两人并肩稍显逼仄的路,忽然豁地开朗。溪涧终于完全引入湖泊中,当下晴空如洗,万顷一碧,将眼前平静的湖水染成了一块完整的翠玉。再抬首,四周山峦叠翠,远处山峰高耸入云,显然他们已经平安地到达了丹霞山脚下。

    “道长,歇会吧,”裴卿云始终保持落他一步的距离,看着守真右侧脸颊上挂着的细密的汗珠,说道,“你很累了吧?”

    守真闻言未答,停下脚步,四下里看了看,在绿荫中席地而坐。

    他只干坐着,半晌没说话。唯有胸脯不断起伏,好不容易才干咳一声,像是终于匀和了气,苦笑道:“姑娘真是好体力啊,连续走了一个多时辰,竟无一丝窘态……小道真是自愧不如。”

    裴卿云心道自己哪里不累,只是善于调和丹田,没叫他一个门外汉看出来罢了。

    “道长过谦了,一会儿呢,道长还要绕道前山,再爬数百阶石梯回到观中,道长才是真正的体力过人。”裴卿云一边摸出块手帕擦汗,一边在守真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说道。

    十几岁的少女眼睛一眨一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藏不住眼中的揶揄,露出小狐狸一般狡黠的光芒。

    守真沉默了一瞬,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只保持着一派春风和煦的神色,定定地望着裴卿云。

    那是上位者的眼神,裴卿云被这么一瞧,猛地顿住。上位者的恼怒是沉默,是轻轻的一眼,只需要这两样,就足够让下位者局促不安、如履薄冰。

    裴卿云大感不妙,不宜久留四个字在她脑中盘旋。“我得走了,”她赶紧站起来,将包袱重新背在身上,“多谢道长同行,告辞!”

    她大大方方地抱拳作揖,拔脚就走,生怕这个不知真假的道士再说点什么。何况今日必须找着客店下榻,还必须再弄些疮药来备着。强撑着走了这些路,背上的痂伤隐隐发痒,这么热的天气,她都怕疮口复发。

    守真默然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等人真的走了,他才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从广袖中伸出绑着一副小型弓弩的左胳膊,搭上一枚小小的鸣镝,朝天射去。

    鸣镝破空,发出响亮刺耳的啾鸣。

    已经走出很远的裴卿云依然听到了这一声信号,她回首望向来时的路,暗道幸好。幸好没有再继续逗留了,那个俊俏道士不仅出现得太过异常,他的话也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关于这种人,师父才交代过,自己还是少知道、少沾染为妙。

    裴卿云并没有睡个想象中的好觉。

    她独自离开后,很快在官道边找到了一家客栈落脚。简单吃了些东西,对着新买的舆图,盘算着自己如何才能前往苏州——要先沿着官道去东都,随后在板渚坐船。以水路的速度行程,最快也得一个月才能到达。

    所以她不仅需要足够的盘缠,还需要一匹马、一把防身的武器。

    裴卿云累了一天,在床上翻来覆去还睡不着。上下眼皮子打得厉害,她只得合了眼,在心中默默算着。

    其实比起去苏州,她还有别的事想做。

    她想回盛京城去买马,还想找师父曾经提过的兵器匠老李头儿打一把趁手的好剑——原本师父答应过她,明年的生辰礼物会送她这个,但她没能等到。

    她心里明白,师父已经送给了她最好的前程,她无有怨的。但如果不去实现,将来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裴卿云暗暗下了决心,既然家在城东郊,那她就从城西门进,直奔西边老李头儿的铺子。一日之内取不到,则住在老李头儿附近一家小客栈里。

    养伤的日子里,她回想了无数遍在裴家受屈的那一夜。那一夜,父亲与嫡母出现得实在太巧了,巧到让她无法不怀疑这是不是有人暗中做局。可是那枚玉佩又的确是崔小侯爷的随身之物,她见到过不止一次。前后出现的东西里,唯有那封信不知真假。

    如果老天有眼,至少让她再见一次崔毓吧。如果天意要他们缘尽于此……裴卿云迷迷糊糊地想到,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问清楚事情的缘由。

    她的思绪逐渐陷入迷蒙。从窗纸中投下一方温柔的月光,为她的梦境添了几分安宁的色彩。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吱呀——”

    白瓷瓶里插着的几支荷花正沐浴着月色悠然盛开,此刻忽地被一片幽暗的倒影遮住。与此同时,裴卿云的四肢百骸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等到她费力挣脱出这场恐怖的梦魇,才发现自己已然满身大汗。

    屋内一片沉寂,唯有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敲击着胸膛。

    她睁大眼睛瞪着暗蓝色的床帐,濒死时无法呼吸的感觉每夜都在侵蚀她的睡眠。这一个月来,她没能睡上一个好觉,今夜也没有幸免。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手一抹,摸到满脸温热的液体。

    不,不对。

    裴卿云猛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她侧耳细听,这间屋内分明还有一道呼吸声,在西面的角落里微微起伏。

    她背后的热汗几乎在发现这件事时一瞬间冷了下来,她再一次懊恼怎么没有尽早准备一把防身武器。但后悔来不及了,那道呼吸声由远及近,正在向她靠拢。裴卿云放在被子里的右手一点点向上移动,她有一支用来挽发的银簪,簪头还算锋利,睡觉前,她把簪子安置于枕下了。

    人影到了她床前,裴卿云身子不动,但已将银簪牢牢攥在了手里。

    一旦床前的纱帘被掀开,她就会瞄准身形,将银簪狠狠扎进那人的胸口。纵然扎不死对方,只要速度足够快,力道足够大,怎么也得去掉半条命。

    人影站了一小会,忽然矮身。只听得衣物摩挲,像是钻进了她的床下。裴卿云一头雾水,悄悄支起身子,不明所以了。

    转瞬工夫,裴卿云回过味来,她立即冒出一股无名火——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敢半夜钻人床底?!

    她想了想,蓦地掀帘而出,见那人正在把衣袍往里藏。裴卿云见状更加怒火中烧,一手持簪,一手倏然揪住他的衣角。同时俯下身,势必要瞧一瞧这究竟是什么货色。

    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两人都惊住了。

    一双下午才见过的漂亮丹凤眼,一张如玉如琢的面容。

    “是你?!”裴卿云低声惊呼。

    “嘘!”守真也未料到这间房的房客会是她,赶紧比划着让人不要出声。

    裴卿云只得用气声询问:“你怎在此?”

    “一会儿同你解释,你先回床上,否则你我性命都难保!”守真咬牙切齿地答道,他狠狠推了一把裴卿云的手,同时还不忘把自己下身的衣袍完全扯进床底。

    裴卿云正想再问,忽然楼下纷纷亮起烛火,凌乱的脚步声与叮铃哐啷的铁器撞动交杂在一起。有人在交谈,她赤着脚疾步奔到窗前,却因为隔得太远什么都没听清。

    这个守真——到底是什么人?

    等不及她思考,一串嘈杂的脚步声已经上楼来了。她定了定神,立刻返回床榻。匆忙之下,她还记得检查了床前的痕迹,将纱帘拢上之后,钻进了被子里。

    她躺在床上,只闻自己心跳如擂鼓。想一个月前,她还因为夜半出门被人诬告私奔。一个月后,陌生的男子躺在她的床底避难,人生真是……

    出乎裴卿云意料的是,那波人并没有闯进来,她原先想好的应对之策一点都没有派上用场。那些人只在二楼连廊上转了一圈,盘问了几个被吵醒的客人,旋即退出去了,完全没有来打扰她这间小厢房。

    很快,在掌柜道歉声中,燃起的烛火也随之熄灭了。

    守真从床底爬出来,逃过一劫,他却没有轻松的神态。他站在阴影里,确认了外面安全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泠泠的月光再度惠顾这间小小的厢房,姑娘站在菱花窗下,一张脸沉浸在柔软的月色里。守真察觉到那双眼和她手里的银簪一样的锋利,正冷冷地指着自己,仿佛随时准备给自己来上致命一击。

    “守真道长,我们俩的缘分真是不浅哪,”裴卿云轻声道,“到现在,你的嘴里总该有句实话了吧?”

    守真靠在了身后的妆台上,他从早到晚奔波不断,费尽力气才没让追兵逮上,这会儿再见到这个女孩,甚觉亲切。他不慌不忙地笑道:“姑娘要听什么,在下无有不说的。是想知道我的身份,还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追杀?”

    “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只是确认我没有包庇罪犯,确认你不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裴卿云捏着手里的银簪,后悔没能及早把它磨得更利些,“你根本就不是丹霞观的道士,如果你再不说实话,我立刻喊人来把你抓了。”

    不等守真反驳,裴卿云轻轻一笑,指着窗外道:“我若开窗,这间屋子立马会被射成筛子,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他们走了罢?”

    他们这间厢房在最西边,房门对着客栈内部的连廊,窗户则对着客栈外面的院子。裴卿云不似他那般放松,正因为她早已察觉到追兵并未真正的离去,只是挪到院外藏身,恐怕这间客栈已经被全部包围了。就像抓捕一只笼中鸟,就等着他往外飞呢。

    她说完,守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章节目录

瑶台上:女帝上位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舒寒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舒寒云并收藏瑶台上:女帝上位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