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找大夫来!”

    婢子霜花急得说话都不利索,她急急指着一个小婢子:“快,快禀告夫人,我家小娘子不行了,,求,求她寻个大夫来!”

    小婢子被这个“不行了”吓得不轻,一溜烟儿地往敬安苑跑,一个猛扎子撞开门帘儿,没规矩地呼叫:“夫人!夫人!”

    登时一个嬷嬷厉声喝止她:“谁教你这么没规矩!罚出去!”

    门外候着的婆子连大气也不敢喘,低着头回:“这丫头滑头的很,一个不小心就……就没拦住”

    里间缠枝纹屏风后八宝塌上躺着一位华服美妇,闲闲得倚靠在一只曲足案上。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又怎么了?”

    “缤,缤纷院的裴小娘子快不行了”小婢子被夫人的气势震得声音细如蚊讷

    “这可真是野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她不是一天不行八百回么?”王夫人烦得皱起眉头:“自从体弱不足的毛病好了以后就跟得了失心疯似得,疯言疯语,说着什么让人听不懂的话,做着让人看不懂的事……”

    “壮得跟头牛似的,力气大的很,披头散发的就往外跑,几个婆子才把她拉住”王夫人的贴身嬷嬷秦氏接上王夫人想说却碍于身份没说完的话

    因着堂下还坐着一位小娘子,身份和裴娘子是相同的,王夫人不好说得太过火。

    杨娘子跪坐于地衣(唐朝的地毯)上,手里煎好了一盏香茶,待冷后,袅袅起身,莲步轻移到王夫人跟前将茶奉上:

    “此茶谓之君臣清平茶,天宝二年李翰林就是在宫中喝了此茶才写出了闻名于世的《清平调》【注1:李翰林是李白】”杨娘子口含香片,吐气如兰:“此茶极配夫人。今儿我初到汾水别业【注2:仿王维的辋川别业】,刚入乡头便见一宏伟旌表【注3:相当于贞节牌坊,但表彰的不是女子贞洁,而是女子品德高尚】,上书“旌义里”,一问才知道原是感佩夫人高德的缘故。”

    墨发朱唇,笑容姝妍,恰似一朵富贵牡丹

    “十四娘拿此茶敬夫人。夫人德被乡里,为我朝妇表,千万不要为些许小事气坏身体。”

    这一通话说得王夫人胸也不闷了,气也顺了。王夫人平日最爱听人夸她“旌义里”这一节,她赏赐似的虚虚握住杨芸容的手,连连叹道:“同是来我家做媳妇的,怎么就这么不同!”

    秦嬷嬷笑着说:“杨娘子还叫夫人是夫人呐,过两日啊该改口叫阿家(唐朝的婆婆)了”

    王夫人嗔怪剜她一眼:“老东西也不知轻重,还没嫁入我家,怎么好打趣人家小娘子!”手却拉着杨芸容不放,眉眼带笑地话家常:“听说你表姑姑(唐朝的姑妈也叫姑姑)封了贵妃了”

    “是,今年早些时候【注4:公元745年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杨芸容被这一番打趣的脸蛋红红,颇为好颜色。

    看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起来,堂下跪着的小婢子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不敢再提刚才的事一个字,

    那裴小娘子病了就病了,死了就死了,左右自己只是个下人,没那么多本事,不要惹了主母生气最要紧。

    汾水别业,缤纷院

    “不行了”的裴小娘子裴落英确实是哀嚎连连,只不过是一边坐在恭桶上,一边捂着肚子面目扭曲,额上冷汗冒了一脸

    “再窜稀这屁股就别要了——”

    “救大命啊!窜稀窜得脱力了!”

    “糟糕,又,又要来了”

    噗呲——

    “谁来救救我——我要拉虚脱了——”

    噗呲——

    “救命啊——我要看医生——救命——”

    恭房外两个小婢子捂着鼻子交头接耳

    “霜花阿姊,娘子这是说得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小桃年龄小,被这臭气熏得东倒西歪。

    “我也不清楚”霜花稳重,心里十分着急面上只留三分:“小桃莫急,娘子都能从阎王爷手里讨回命来,胡言乱语算什么,就算她成了哑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落英已经穿越来一个多月了,初来时,她吓得像个苍蝇在这别业里散发跣足嗡嗡乱转,最后被七八个婆子一瓶子扣到了床上。一开始她还激烈反抗,后来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药,整日里睡了醒,醒了睡。

    在床上迷迷糊糊听了一月的闲话,半蒙半猜得听着长安雅言(唐朝官话),幸亏穿越前学得是古语言学,学得挺杂,感兴趣的时候还翻了两眼《唐韵》、《广韵》、《平水韵》,最纯爱的时候还飞到巴黎去看了《切韵》的敦煌残卷。【注5:记载唐朝发音的书籍】

    没想到居然真用上了。虽然用处不大

    裴落英就当重新学习一门语言,婴儿牙牙学语一个月已经能听懂一些常听到的词汇了。

    她把那些闲话东拼西凑,拼出个大概。

    她在这里的名字也叫裴落英,小字璎珞奴,行三,出自河东洗马裴【注6:河东裴氏分五房,洗马裴为其一】。父母均于天宝元年先后亡故,仅留得一女。裴落英自父母在时就与太原王氏嫡长子王元诺订了婚约。

    今年是大唐天宝四年【注7:公元745年,李隆基在位】,年初来了太原王氏家中待婚,但一个月前突发恶疾,没想到挺过去了,人却变得疯疯癫癫,完全变了个人。

    突发恶疾应该是原来的裴落英死了,自己穿到了她身上。变得疯疯癫癫应该说得是她现在。

    怎么能不疯呢!人生地不熟的,爹娘都没了,还跟未来的公公婆婆住一起,婆媳矛盾简直是肉眼可见,未来的夫婿长得丑不丑,智商有没有问题都不知道,反正她迷糊着,人来没来看她她也不晓得。

    风俗习惯也不知道,讲得是古音,长安雅言跟现代汉语差别很大,听也听不懂,话也不会讲,最重要的是吃还吃不惯!

    唐朝人夏日可真爱吃冷食啊!裴落英连吃了几天冷食,被现代人热水惯坏了的肠胃发出严重抗议,窜稀窜得生不如死。

    偏偏她还不会说,拼了老命用手比划,那个叫霜花的姑娘才终于会意,给她拿了点热食。

    裴落英在这熏天臭气里一边拉稀一边思考现在的处境,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让他们把自己关起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最起码要看起来“正常”

    第一步就是不要“胡言乱语”,那就当哑巴。用手比划可能效果更好。

    第二步找个人教她学雅言,还不能是这家里的人,容易露馅

    最后一步想办法推迟婚期,最好能退掉婚约,她可不愿意盲婚哑嫁。既然来了一遭那就去看看李白笔下的盛世大唐,总好过困在后宅与一个陌生人生儿育女过一生。

    “娘子!!”

    小桃平地一声惊雷,震得正头晕目眩、堪堪扒着恭房门的裴落英一个趔趄。

    “小……小点声……我还没死呢……”

    “小桃快把娘子扶出来”霜花上前托住裴落英的一只胳膊,将她慢慢扶进房中。

    “娘子,你可感觉好些了吗?”小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裴落英摇头

    “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哪儿疼?头疼不疼?肚子疼不疼?胳膊腿呢?”

    裴落英无语,她是窜稀又不是截肢,胳膊腿怎么会疼,但裴落英不会说,还是摇头

    “完啦!霜花阿姊,小娘子真成哑子啦!”

    “小桃你别乱讲”霜花脸色煞白:“刚还听见小娘子嘴里说话来着,怎么这会儿倒不能说了?”

    裴落英躺在榻上热得直冒汗,这唐朝夏日酷暑难耐啊,又没空调,吃点冷的还窜稀,除了穿得少点真没办法。

    裴落英感觉自己要中暑了,她扯了扯霜花的袖子,比了个扇风的手势,霜花一时没懂,小桃却机灵地捉起一只蒲扇给娘子扇起风来。

    这时却听得门外有小婢喊:“夫人来瞧娘子了!”

    不多时,呼啦啦进来一堆婆子嬷嬷婢子,小小的缤纷苑头一次挤进来这么多人。

    裴落英感觉快热晕了,小桃的手也汗津津的,几次将扇子滑落

    裴落英闭眼装睡,鼻尖却钻进来股股香气,似深谷幽兰带着丝丝清凉,她忍不住好奇睁眼侧头瞧去,

    一只金丝香球映入眼帘,镂空金银质地,上下两个半球通过子母扣扣合。里有两个同心圆环,内置一个香盂,都用活轴连接,不管怎么转动,香灰都不会掉出来【注8:唐人的香囊不是布的而是球状】

    视线再上移,一个粉面含春的美人出现在塌前。

    头上双环髻高耸,只一珍珠步摇点缀并无它饰。穿着藕色大袖袒领裙,胸前两团雪色并不饱满,裙摆曳地,帛带飘飘,有弱柳扶风之态。

    整个人色彩淡淡的,却奇香无比。

    见裴落英一直盯着这只香囊瞧,杨芸容笑着解释,似是说给她:“这只香囊是贵妃娘娘亲赐,放了罗勒草,链子上抹了苏合香,既能防蚊虫又能清凉消暑,香彻十步,即使在宫中也是难得,若姊姊喜欢,我再去求一个来。”

    在场众人却都听得真切,我朝谁人不知杨贵妃宠冠六宫,圣人有言:朕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注9:古今宫闱秘记,不过唐朝皇帝并不自称朕】

    这位贵妃的亲表侄女杨芸容似乎深得娘娘宠爱,被定给了太原王氏次子王切玉,今日初到太原府,与裴落英一道待嫁完婚。

    霜花知道她家娘子糊里糊涂,于是附耳悄声对裴落英说:“这是娘子未来的妯娌,王二郎未过门的妻子,杨氏女,和杨贵妃娘娘有亲。”

    杨贵妃这她知道啊!历史书上学过,后来在马嵬坡被赐死了嘛!

    这么一想裴落英看她的眼神儿就带了几分悲天悯人

    观她容貌,听她说话,闻她气味,感觉这个人就是香水做的,现代女子也没她这么香的。

    也不知道这么个美人儿马嵬坡后有没有受到牵连……

    等等

    如果她真受了牵连,那王家岂不是也受牵连?那作为妯娌的她岂不是也可能受到牵连?重则赐死,轻则流放削籍……

    果然,王家不能待!

    得想办法把这婚给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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