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落英从帐中伸出枯白的手,在空中虚弱地比划。众人面面相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桃却马上看懂了,她朝着杨芸容行了个礼,声音稚气未脱却蓬勃有力:“我们娘子说,如此多谢妹妹了!”

    众人惊疑不定,王夫人立刻用帕子掩着嘴,手搭着秦嬷嬷像躲什么疫病似得后退两步,声音惊诧难掩:“竟已病到这个地步了?连话都不能说了?”

    秦嬷嬷嘴永远比脑子快:“看裴娘子这情状,这怕不是要准备后事!”

    王夫人心里话被说出,立刻哭将出来:“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怜惜裴落英年纪轻轻便身患恶疾,其实在场的婆子下人丫鬟仆婢谁不知道这是在哭她的宝贝儿子王元诺,婚期将近未婚妻却殁了,恐怕对他将来成亲影响不好。

    至于裴落英,自打她发病,王夫人便没来这院子一步,美名其曰在小佛堂为她吃素念经,祈祷未来儿媳早日康健。

    可这一月不见,王夫人看着像吃胖了不少。

    杨芸容也很是惊讶。

    她知道王元诺有个未婚妻,和自己一般儿年纪大,是河东裴氏女,前秦洗马裴,裴慬之后,百年望族,中宗朝、武周朝出过名相裴炎、裴谈。当属我朝一等甲门。

    她来之前便听说上个月裴氏染了恶疾,后又听说已大好了,没想到却是这么严重。

    她看了她的婢子一眼没有作声

    裴落英又在帐子里比划,小桃根据自己的理解翻译:“多谢夫人挂怀,娘子说她只是不能讲话,有点拉肚子,除此之外……生龙活虎,活蹦乱跳”

    这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到底是如何翻译出来的……

    裴落英十分赞许地看了小桃一眼,小丫头还真机灵。知道自己家娘子在未来婆婆妯娌面前不能落下个体弱多病好欺负的印象。

    霜花接上话:“只是还需精心调养,婢子无知,还望夫人能寻个好大夫来给我家娘子看病。”

    一番话下来,王夫人主仆二人才堪堪止住眼泪。她极不情愿地上前探身察看了一番裴落英的脸色,倒确实并没有将死之人枯槁之状。心里五味杂陈,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门亲她确实是结的不情不愿,但没奈何人既来了就得伺候,直起身便摆出主母气派:“告诉门上,叫寻个大夫来。”

    小桃小声插话:“好大夫”

    王夫人剜小丫头一眼:“寻个好大夫来”

    这时裴落英手又开始比划了,小桃高兴地翻译:“我们娘子说,夫人慈爱,怪不得能得到圣上表彰,娘子感恩在心,就是夏天太热了,这病一直好不了怕是一半是因为热得,希望夫人能送点冰来,越多越好”

    这话说完,众人顿觉这屋里着实热得过分,细细一看才发现这屋子竟然没有北窗【注1:开一个背阴处的窗子】,院中也没有凿水井,更别说搭起凉棚了。(都是唐人避暑方法)

    原先裴落英她们刚来王家时,住在另一处宽敞又华丽的院子,下人婆子满满当当塞了几十个都不觉拥挤。只是一月前落了病才被搬到这里来的。

    这房子又窄又不透气。

    说是此处僻静,好生养病。谁知裴落英身体越养越差,打发人去找王夫人却总是推脱,下人没几个,也不尽心。今日算头一回见着王夫人。

    裴落英便趁着杨芸容在,开口向王夫人讨东西。

    她其实也是在赌,她不知晓杨芸容的性情,也不清楚她是不是和自己站一边儿的,只是猜测妯娌之间天然和婆母是两个阵线。

    王夫人是世家宗妇,她对圣上赐她的旌表如此看重说明她极重名声。裴落英身单力薄,双亲皆亡,就算被苛待了也没处说去,从王夫人敢明目张胆的把她们赶到缤纷院就可见一斑。

    而杨芸容初到王家,看起来王夫人对她颇为看重,要不然今日王夫人为什么难得来了缤纷院,还不是因为想给杨芸容留个仁爱儿媳的印象,今日她就是做个样子也得来

    看来今早给了那小婢几文钱打发她去闯敬安苑此举是做对了,霜花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敬安苑那帮人早就不理她们了,娘子还要打发人去热脸贴冷屁股,原是为了制造机会。

    裴落英赌对了,这屋子再不降暑,真能热死人。

    王夫人此时却在心里拔凉拔凉的。一到夏日,冰价逾千金,就算在长安城的贵人家里,冰也不是能每日都能用得的,还得靠圣上赏赐,更别说外地。【注2:颁冰之仪,朝廷盛典,以其非常之物,用表特异之恩】

    不过他们家好歹是五姓七望【注3:唐顶流家族】,冰窖里还存着些冰,王夫人自己平日都舍不得大用,可不拿出来恐怕落个刻薄的名声,毕竟治病要紧。

    更何况今日恰好杨芸容在。往日还可以拖过去,今儿怕是不行了。杨芸容可不像裴落英一般被吃了绝户,族人也懒怠管。弘农杨氏祖上出过隋朝皇帝,如今出了贵妃风头正盛。若是不给拿冰消暑,同为儿媳的杨芸容心里怕会有一番计较,最后自己落个不好听。

    今儿还真是被这小贱妇拿捏了,怪道那小婢子顶着被责打的风险也要闯进来,原是得了好处。

    “冰确是稀罕物,一般人家等闲用不起”王夫人心里有气,说话便阴阳怪气:“不过,我们是什么人家,这点子东西也用你费这般心思来求?好歹是大家闺秀,别学那些小门小户背着醋罐子讨饭,打发人来说一声便是,你这般作态倒叫人说我苛待你!”

    裴落英知道今早的事瞒不过王夫人,她也没多大手段,无奈之举而已。王夫人在杨芸容面前把过错都推到裴落英身上,只字不提往日裴落英打发人去却总推脱不见。明里暗里说她不大气,不就是撒算计她的气么。

    不过逞一时口头之快,裴落英不跟她辩解,只默默受着。时不时还让小桃翻译:夫人教训的是,晚辈受教了

    她现在一个病人,往后还得在王夫人手下过活,就算杨芸容站在自己一边,真闹起来她必不会为了一个病恹恹的妯娌得罪婆母。

    今日杨芸容已经帮了她大忙了,裴落英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虽然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来了一趟缤纷院,甚至还明晃晃地炫了一番。

    不过裴落英不是那种我有理就非得辩到底的人,人情世故可不是谁有理谁就能站到上风的。

    裴落英从来没觉得“知进退,识大体”这几个字像今日这么具象化,

    等王夫人出够了气便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屋里,让人心烦!她拉着秦嬷嬷就要打帘出门。

    裴落英赶忙使眼色让小桃跟上,取不来冰就别回来了

    杨芸容见状也起身向裴落英和王夫人告了辞,跟着婆子小婢去了安排好的院子住下。王夫人在前面气急败坏地走,小桃在后面乐颠颠地跟。

    敬安苑里,王夫人躺在榻上头气得发昏,这个小贱妇,真是越看越碍眼!

    又觉得气闷:“今儿怎么热得这般狠!把窗子都开了!”开窗后又听到庭院里蝉死命叫,叫得她抓心挠肝般地浑身不得劲:“去把蝉全粘了!粘不干净把你们这些吃白食的都撵了干净!”

    吓得躲在室内乘凉的十来个小婢们一哄而散,全顶着毒辣辣的太阳粘蝉去了

    秦嬷嬷小心觑着夫人脸色,一边给她打扇一边说话:“这裴娘子越发不像话了,发病之前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倒也有几分高门体面。一个月前体弱症好了后就跟换了个魂儿似的,话是不能说了,心眼儿倒多了不少!”

    王夫人正是头疼这个人,可偏还是她心肝儿子的未婚妻,都怪老爷和她婆母,

    裴落英是王夫人婆母裴老太太家的亲戚,却是裴氏旁支并非嫡支,如若不然裴落英父母不可能不生儿子,只生了裴落英一个连个庶子都没有。裴老太太十分疼爱裴落英的父亲,便把裴落英定给了王氏嫡长子王元诺。

    王氏家族七代同堂,共两百多口人共同族居在晋阳城外的乡里。【注4:唐士族多则十世同堂,同居共食。下文出现的生活习俗大体考据,出自《中国家族制度史》,下文不再赘述】

    这一代的族长是嫡长房王元诺之父王谦,宗妇即为王夫人。王夫人管着宗室两百多口并一干仆妇下人小厮逾千人的吃穿用度和库房大钥。

    汾水别业是族长安居之所,其他旁支屋舍环绕汾水别业和王氏宗祠比邻而居,乡内富贵丰饶,有汾水流淌,有千倾良田,有山有水有花圃果园,上下有序,俨然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型社会。

    不出意外,王元诺就是下一代族长。虽然嫡子庶子差异很小,最大的不同就是嫡子可承袭族长,主持宗族祭祀。至于财产是必须均分的。在我朝优秀的庶子官至宰府的比比皆是。

    但是律法上没有不同,人心却是偏长的。

    王夫人偏疼她自己生的嫡子王元诺,对于庶子王切玉极不喜爱,因为王切玉性格乖张,不服管教,甚至连他父亲都不喜他。

    所以与裴落英定亲时王夫人就不太愿意。门第虽然合适,但到底是旁支,他家嫡支当然想娶个嫡支了,但是老爷和老太太满意,她也没再说什么。

    谁想到定亲后没几年,裴落英就被吃了绝户。现在人到了王家一直生病,又是疯疯癫癫,还成了哑子。

    今日一见她未来的二儿媳杨芸容如此好,心中的不满都要压不住了。

    秦嬷嬷惯会火上浇油:“可惜了,杨小娘子这么好的一个人儿却被二郎君定了去。”

    “可不是么!那孩子还真是好福气!生母就是个贱籍,托胎在我王家享够了公子哥儿的福!如今又定了弘农杨氏女,日后指不定怎么发达!”

    “大郎君定亲定的也太急了些,”秦嬷嬷给王夫人缓缓揉着太阳穴:“裴娘子这副样子,岂能配得上郎君,不如退了亲去……”

    王夫人一听这话却打断她揉捏的手,坐直身子,说到了她痛处声音不免大起来:“你当我不想?自从定了这门亲,我是日夜都想给我儿退了,可是呢?阿家,夫君肯定不会同意!他们可是满意的很!”

    秦嬷嬷一看夫人又气了便顺着话说:“是啊,裴娘子是老夫人族亲,老爷又是个孝顺人……可不是难退么”

    主仆二人重重叹气,一时没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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